远离了城池的这大片野林广阔而繁茂, 长久来也并未受到太多战火的波及, 林间枝木疏疏密密,乔木层下灌草丛生,行走在其间总无可避免了要绕来绕去, 再加上道路崎岖湿滑,可想要通过这片林子回到城中, 总是要多费上一些时候了。
我随着湛zu在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时还要湛zu扶上一把才能免了被绊的趴跌在地的下场, 越发是认识到自己平日怕是悠闲过了头, 以致到了种时候完全就是一个大号包袱的事实。
两人这样在林中转了约有一个时辰,我早已是绕得晕头转向辨不得方向了。不过听湛zu的意思,至少也还要个三两日方才能走出这片林子了。
倒底不是一夕间的事, 而且我最担心的是湛zu此刻的伤势, 眼见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而北夷的追兵也全不见半个影子, 我不由伸手捅了捅那个看上去与自己的狼狈全然相反地很是悠然晃在自己身前的家伙。
湛zu当即顿下了脚, 只回头看了我一眼,倒很是会意地轻笑一声,当先转到一旁几棵高大的乔木树下寻了处隐蔽的背风之地坐了下来。
这片林子本就不乏了累累野果,一路走下来湛zu倒是随手摘了许多我见或未见过的果子,说不上有多甘甜倒也算得解渴爽口。
“呼……想不到竟会这么顺利, 北夷竟是没有一队士卒追了上来。”背靠粗壮的树干坐在软软的灌草堆上,我一边啃着手中几颗红彤彤的果子并几块干粮,一边迟疑地问出了心底的疑惑。不知……是不是自己多疑, 我总是觉得这一晚北夷的动向似透着几分古怪。
“想必沐秋也注意到了,”湛zu侧倚着同一棵大树,双腿交叠平伸着坐在我身侧。听到我的问话,自然不过地接了过去,“也许北夷的心思本就不在你我这里。”
“嗳?你是指……”我不由微怔,顺着他话中的意思转念想了想,所有的疑问在脑中串连而过不由豁地一瞬间清明了许多。
我猛然直起了身,怔目看向身侧的人,“这么说……你之前会让冷玄先走,也是为得这个原由了?”
“这也不过是我的猜测,权作万一罢了。”湛zu话是说得轻轻淡淡,可只是想到他刚刚那不知停歇急于赶路的架势,便知他心底实则早已是断定这结论了。
“贺娄伽晟确是个让人难防的对手。怕是自一开始挟持盈婷起,他的目的最终便只在于二哥。或者说,只在于北夷此战的一场大捷。”湛zu自顾说了下去,话到后面,语气里竟是透出了几分欣赏相知的意味,“还真是不得不承认,北夷单王贺娄伽晟确是个值得佩服的对手,唔……倒是可惜……”
他略有惋惜似地摇了摇头,顿住了话音没有再说下去。静了稍刻,却是抬眸看向我,眼中更是透着股若有所思般的莫名神色,“不管怎么说,既然贺娄罗贞能轻易得到冷玄耗了两日也未寻得些头绪的钥匙,可见那贺娄伽晟多多少少是有意放了我们离开。”
我这里脑中正不住转着那些刚刚获收到的信息,听到这最后一句,却是不由愕然瞪大了眼。
有意放我们离开?那个狠戾狂肆的家伙?下意识地抿了抿已经消了肿痛唇角,我禁不住用鼻腔哼哼了一声。
说什么我也无法相信那个人会这般轻易干脆地便放了人,只怕那家伙是一心算计着如何对付璃王,人在百里之外也没多余精力顾及到大营中的情势,是以一时疏忽罢了。
“说起来,zu兄你可是一早便已计划好一切了。”还有眼前这个家伙,要说他只是就那般老老实实等着这样偶然而不可控的机会就更是绝无可能。冷玄几日前便已潜入了北夷营中,而他更是一早便已筹划好了一切,这家伙竟然什么都没有对自己提起过。“你早便想到利用罗贞拿到钥匙,并布置安排好了一切都后续。”
“……咳,”湛zu轻咳了一声,却是故意忽略了我话中隐含的不满,只轻描淡写地笑道:“原本是想着明日由冷玄协助那位公主拿到钥匙,却是未想有今夜这样一番变动……”
“哼,”我轻哼一声打断他余下的话。其实要说到不满,我倒也不是怨他利用了罗贞,实则更多的,不过是气他一直对自己的隐而不言。即便我明白,他之所以不对自己细说,不过是不愿我随着担心罢了。
抬头作势汹汹瞪了一眼,我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而这个时候,我心里更是已被满满的另一层担心塞的既惊又怕,“这样说来,一切从一开始便都在贺娄伽晟的算计之中了?那么,二哥岂不是……”
“沐秋不必想太多,现在不管究竟如何,我们也只有回了城中方能见机应对。”湛zu探手在我颊上轻捏了捏,又在我反应过来前很是知机地收回了手。他稍稍直起身,盘起了双膝正面对坐在我身前,面带笑意地看着我道:“倒是眼下一件事可是非沐秋帮忙不可了。”
“难得zu兄也会有什么需要在下帮忙的。”我斜睨了一眼他那笑得一张只让人牙痒的脸,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这个什么都隐而不说一人全权解决所有的家伙,也会想到让自己帮忙吗?
“哦,也没什么了,只是……”他指了指自己身后,微皱了皱眉一脸地无奈,出口的话却是飘悠悠的,“我实是不想再带着这个鬼东西赶路了,只好有劳沐秋将它取出来了。”
“啊……”心蓦地一紧,我这才想起了还未及细看他的伤势。之前赶路时我几次想查看却都被他轻言阻住了,而刚刚几句话下来我竟然差点忘了这人此刻还是伤患一个。
起身移到他身侧,我深吸了口气,将手搭在了他肩上轻掩的薄披。这一次他倒是老实地静静未动,任我竟之缓缓掀了开来。
那衣间大片暗色干涸的血渍再次豁然映入眼中,我闭了闭眼,倾身探过头凝目仔细去看那链骨相连处的伤口,心中却是不由微沉,再看一眼那垂在身后足有两臂之长染着斑斑血渍的乌链,一时只觉心中仿若重石压着沉甸甸痛到呼吸都不畅起来。
“zu兄在说什么傻话,”我深吸了口气,哑着声音道:“你这般重的伤怎么可能这样草率的处理,不论如何也要待回到城中仔细……”
“如果是沐秋,一定可以的。”湛zu轻握住了我搭在他肩上已紧攥成拳的手,轻声打断了我急声的话,语气中依然是含着淡淡几分不变的笑意。
“你……”微微一窒,一时我竟是再说不出任何的话来。这个家伙……亏他刚刚还劝着我宽心,分明他才是最担心着璃王处境那一个吧,这般急着取出压制了内息运转的长链,也不过是为了能早一些赶回城中罢了。
“我现在算是知道,zu兄日后还是永远都不要开口再让我帮忙的好!”禁不住皱着眉头狠瞪了他一眼。
“呵……好啊,沐秋的大恩大德可是足够在下不多不少还上一辈子了……”湛zu却是扬眉清朗一笑,双眸微弯,漫空璀璨的星子倒映在那黝黑的深瞳中,刹间烨烨光华。
慢慢用清水晕开并轻轻撕下与伤处粘结成痂的血衣,再用匕首小心划开已然合实的伤口,再到一点点缓缓抽出那长长穿骨而过的锁链……傍晚的山林漆寂幽静得很,入耳除了风过枝叶的沙沙声响满满便只有那铁器滑过骨肉带起的阵阵让人磨牙的细声。我屏着口气,极力控制着指间的平稳,牙齿却是禁不住地紧紧深嵌进了下唇。
直到点点拭干了背上混杂着已分不清了的血水汗水,一层层用割成条状的长衣细细将伤口包扎了严实,我方是长长呼出了那好似一直便梗在胸中吐不出咽不下的一口气。而再回身取过搁在一旁的薄披时,却是发现自己之前尚稳稳握着刀柄的手此刻竟是兀自抖个不停。
轻轻将薄披掩在那俯身而卧的人肩头,攥着绢布一角我用力紧了紧双拳,却仍是止不住指间那不由自主地轻颤。蓦地,直到收紧的拳被一只微凉的大掌完全包握在了其中,那一丝微微的凉意沿着手背蔓延而上,丝丝直漫入心头,却反而是连着心亦渐渐温了起来。
“……还好吗?”垂头对着那人侧转过来的脸,我张了张口,却是试了几次方声音正常地低低问出了一句。
“恩……沐秋陪我稍躺一下可好?”湛zu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点暗哑,听得出里面透出的浓浓的倦意。
“好……”我想也未想地轻应了一声,略拢了拢地上的草叶,便就地侧身躺在了他身边,双眼更是定定地凝在咫尺间的那一张面容上。
目光滑过那苍白透着深深疲惫的脸,那早已散开的已完全被汗水泅湿缕缕黏在背脊胸前的墨发,那微蹙的剑眉、轻阖的双眼,还有那轻抿的淡到近乎透明的薄唇……我不由微垂下眼,再次紧紧咬住了唇。
这个傻瓜……刚刚自己手中的一番动作,虽是竭力放得轻了再轻,可又如何能避免了那种割肉穿骨之痛,更添没有任何药物略作缓解,其中的滋味是可想而知了。可是眼前这家伙,却只有在最初抽动长链的一瞬下意识地低低哼了一声,之后却是再无半点的声响……这个只顾着颜面死撑的家伙!就算是你忍着不肯作声,可是身侧紧紧攥起筋络凸显的手背与本能地绷紧并轻颤着的背脊又怎地能瞒过了我双眼。湛zu,你果然是个笨蛋吗……
眼角略扫过他手边那断成了几节甚至多已碎裂成屑的粗木根,我不由越发收拢了与他相握交缠于一起的五指,紧了又紧,方略缓了缓心口那股尖刺般的锐痛感。
抬起了另一手用袖角轻拂了拂他额上密密渗出的细汗,正想着只一会这家伙怕是已睡着了,却忽地感到身上兀然一暖。瞥眼却见是我之前盖在他身上的薄披此刻倒是已大半搭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家伙……我稍稍抬了抬眼,不意外正对上了身前一双仿若子夜星空般的眸子,漆光湛然点点透着星碎盈然的笑意。
轻挑了下眉梢,我挪身再次往两人间仅空的一线之地蹭了蹭,再抬手扯了扯身上那软暖的薄披,宽大的披风倒是勉强将两个人盖了个严实。看着湛zu对着自己轻眨了下眼,随即再次阖了眼帘,只唇角的一缕笑意却是越见深了些……
就这样静静看着身侧紧邻的一张睡颜,恍惚不知是过了多久。直待我有感到了那直扑在颊边颈间温热的气息,方是愕然怔了一怔,下意识地向旁微动了动。
只是这稍一轻动,却是发现自己之前与湛zu相握一起的手此刻尚自被他牢握在掌中没有半点松开的意思,这一下倒是随着自己的轻动而好似引得越紧了几分。
禁不住一阵怔忪,我默然看了眼那仿似无意识收紧的手指,再抬眸看去,却见眼前的家伙眉峰亦好似随之微微轻拢了起来,由不得多想亦或是探寻些什么,忙老实地躺回了原处静静不敢再轻动了一下。稍稍垂头正将脸埋在身侧之人的肩臂间避过了直拂在面上的热气……不过阖眼间,伴着身边清浅的呼吸与萦绕周身的温暖气息,不知不觉亦是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