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古言小说 > 玉随心缘 > 102、尘埃已落全文阅读

浅浅一丝鱼白肚挣露出天际边沿, 缓缓划开漫天的黑幕, 在黑色的底色上扩散了开,渐渐铺染上一层朦胧的分不清是暗是明的灰白……

燃尽的残烛,半敞的窗棂, 一盏满而冰冷的清茶……我独坐在窗案前,背倚着桌沿, 头枕手臂,双目空空地自那天际一角的灰色上收了回来, 再次缓缓摊开了五指, 而目光亦再次紧紧凝聚在手中那三日来亦未曾松开过一分的物什……

三日……是的,已是三日……自那一场大战到今时已是足足过去了三日。短短的不过三个日起日落在这一刻里却是显得那般的漫长,漫长的令人难以熬过……

我已是想不起那一日当骤然听到赵将军口中那‘生死不明’四个字落下时, 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反应……是如何的下了城头, 如何的爬上马背,又如何的随着轻骑营余下的所有兵力急速赶到的落英山……

遍地零落的碎枝裂石, 燃着焦烟的□□岩土, 还有那堆满山头的断枪折戟、残尸断骸……染了半边天际殷红的残霞映着那入目漫眼的血色,即便刚刚从同样一番血雨流火的修罗浴场走下,我却从未感到这一刻那股蔓至心头触目惊心的恐惧。

踉跄跌坐在山顶断崖前,木怔怔望着崖下深不窥底的层层缭绕黑雾,那一瞬, 我只感觉自己整个人不论身亦或是心都被那一片深浓的黑色所吞噬般,难以呼吸的窒闷紧痛,却偏偏又怎样也挣脱不得……

就那样一动不动地静静坐在崖边, 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那黑洞洞不见底的深渊,脑子里白茫茫化作空空一片,周身的一切都仿似已与自己隔绝了一般。可我却又清楚知道,有大队的士卒已沿小径绕到崖下细细搜寻着崖底的每一寸……也知道璃王便默然站在自己身侧一臂相间的地方,有薄披轻搭在了肩头,又一囊清水塞入了自己手中,只是没有多说任何的言语……而不远处更是有众多的亲兵环卫左右,众人虽迟疑踌躇着,却终没有一个敢上前来对我身旁那个带着伤却也是一般执意望着崖下静立不动的人劝说上一句……

直到,天边最后一片残红被幕色遮掩,沉沉的黑越渐化得深浓,视野里一切也再难看得真切,传回来的却依是不变的让人心越发难安的消息。

“督帅,这样的夜色根本难以视物,而崖下河水深急,岸旁的道路又是狭窄难行,不若待至明辰……”赵将军终是走至近前恭声对一旁的湛z璃劝禀了一句,声音里透着几分担忧无奈与欲言又止。

“继续找!命士卒分队休息,五人一队结戟而行沿河岸顺流仔细搜寻,每一处都不可放过,直到……寻到任何踪迹为止!”

我听到璃王的声音随之响起,沉沉的语声平稳而凝肃,可在视线余光的一角里,那背对的身影此刻负在身后紧握的双拳还有微微轻颤的手臂,却是清楚地印在我眼底。

夜越深浓,没有月色的夜黑沉得伸手难辨五指,可湛z璃依然没有下令整军回城,一队队士卒更没有就此止下了搜寻。而我也依然独自静坐在崖边,双眼直直望着身前的深崖,虽然渐渐地眼中已只是余有一片混沌而幽冥的黑。

到天色再次亮起时,冷玄拖着伤臂回到崖上。只一眼看到他默然摇头的瞬间,我脚下微一踉跄人已是瘫软在地,全身余起的那份力气一刹间仿似全然已被抽离。

一天一夜,两千余士卒,崖上崖下反复的搜寻,最终依是什么也没有寻见,只除了点点斑驳的血迹和河岸边唯一找到的一物……

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从璃王手中接过的那样物什,也想不起自己那时心中浮现的究竟是什么。我只知道,那一刻,轻触的指尖那微微痉挛地轻颤,难以抑制……

那乳白色的玉佩,莹润依旧,如今却是只余有半块残i。整枚玉佩似因锐力撞击而自正中一点扩裂从中齐齐而折。平整的裂口处,无数微小而细密的裂纹自断口向边沿散漫开来,而断裂的裂痕处更是缀染着一条醒目而刺眼的腥红……

“既是蒙得zu兄相救,我便就此玉相送,权当谢过zu兄此番救命之恩了。zu兄不要嫌弃才好。”

“哦?既是沐秋一番心意,那我便不客气了。”

zu……

紧闭了闭双眼,我深呼了口气,睁目再次将视线完全投在了掌中的半i残玉上。抬指轻轻自玉璧上那道道细碎的裂纹间抚过……整块半心形的玉佩似已完全被血色浸透,除去断口处那一条腥深的红线,光照下凝目仔细看去,更是有缕缕细细密密的红丝自断口沿着裂纹淡淡铺开,使原本光滑莹润的白色里夹杂晕染开了斑驳的红光,平地显了几分妖异……

姻缘玉吗?缓缓合拢了手掌,感觉到玉佩边沿硌在掌心而微微的刺痛,不由越发的收紧了五指……

“林先生……”

门扉一声轻响传入耳中,敛回过神时,秋霞已是放下了漱盆,轻脚走到了我近前,“先生,”她凝眸仔细在我面上打量了来回,微微皱起了眉头,语有怨怪地道:“您又是一夜未阖眼吗?”

“没什么,左右也是睡不着。”我微微牵了牵唇角,抬手不落痕迹地将玉佩揣入了怀中,接过她手中的湿帕,一面稍拭着脸,一面低声问道:“还是没有消息吗?”

“先生……”秋霞没有回话,只是低低轻叹了一声。

手中的动作微顿了一顿,很快地擦拭净脸,将帛帕递还了秋霞,我取过桌上重新换上的热茶轻抿了一口,淡淡吩咐她道:“你去院中备了马匹,等下随我一同去山顶走一趟。”

“……先生今日还要再去吗?”秋霞话中带了些许迟疑,面上也转过几分不赞同,又有几分的不忍,而更多的尽是犹豫的欲言又止,可最后到底是没有多说什么,低头轻应了一声后转身出了房门。

望着门扉缓缓从新合掩,我无力地倾身将全身摊靠在了身后的椅背中,抬手用力抚在贴放着玉佩的胸口前,用力紧攥了攥……

我又怎会不懂秋霞刚刚的欲言又止……三天!是啊,三天里五千士卒日夜搜寻,落英山山上山下翻了多个遍,沿河两岸更是往来寻了十数回,可却仍是没有找到一丝的痕迹!

时至此时,不知又究竟有几人还会抱着一丝希望呢?而又能希望些什么呢?贺娄伽n那当胸直射的一箭,窥不见底的绝壁深崖,还有那样卷着无数漩涡汹涌深急的河水……也许,也许找不到……才是,更好的消息?

可是……

我更加用力攥紧了前襟,狠狠咬了咬牙……

无论如何我始终无法相信,那个家伙……那个随然浅笑、淡定雍容,总是一副漫不经心却又是一切尽握于胸的家伙……那个武功绝伦、潇洒肆意,便是身怀重伤亦让人寻不得一丝狼狈的家伙……那个千军重围之中,万箭利刃之下,只要有他在身边便能人感到安心无比的家伙……那样的家伙,又……又岂是会能就这样轻易死了的?

无论如何……我也绝不会相信!

落英山,坐落在郊邺城北百里外的旷野,即便我与秋霞早膳后便驾马赶了去,到的时候,天也已然临近正午了。

近至山脚下,遥遥已可看见四下里一队队往来巡走的士卒,还有靠近山脚一侧上百座简单搭起的营帐。

营前列守的士卒比往日多了些,而且盔甲鲜明、刀枪执立,整齐列队在帐前两侧。从中而过时,我也只略略扫了一眼,脚下未停径直走进了正中的一顶营帐。

湛z璃正端身坐在一张木椅中,一手支额,微低着头仔细地看着手中展开的一份文书。见到我走进,他放下手臂,更微微端直了脊背,抬头向我望来。战衣轻甲、紫冠高盘,眉峰间依是不变的隐着几分凛然锐气的沉稳刚毅。只是,稍显苍白的面色却仍是瞒不了人地透出一丝难掩的疲惫。

毕竟,自那日起他便一直执意宿留在这里,怕是这几日里也没有真正合过眼,再连着之前的一段日子,想必是很久没有好生睡上一觉了。更何况,他身上还带着大大小小多处未愈的伤势。

“沐秋,”他放下手中册子,起身走到我身前,微顿了顿,似犹豫了下方低声道:“你……今日便随着赵将军在河对岸一带找寻吧。”

“好,等下我自去找赵将军就是。”我点头轻声应下,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默了片刻,在转身离帐前,终是忍不住低低问了一句,“已经……决议定了吗?”

其实刚刚在帐外看到士卒间的列队布置,再想到之前传来的北夷决定退兵和议的消息,已是可以想到了很多。

“……是的,”湛z璃微微一滞,随即轻点了点头。他上前一步,抬臂掀开了我身前的帐帘,目光便随之投到了帐外成列的士卒身上,继而又放空到远处的遥遥的群山浩水,亦或是更远之外郊邺等无数城池的地方,神色间渐渐浮起几分淡淡的无奈又几分沉重的坚定……片刻,方沉声更仿若自语地低道:“……此时的华朝,也再经不起这样的战争……”

我缓缓垂下头,更是明了他话中之意。北夷这一仗,可说是算落一筹,城池未下而兵马伤亡惨重,继续对峙下去不过徒增虚耗,以贺娄伽n的果断,自是会断然选择退兵一途。

然而华朝……自先帝起几十年间沿边各境已是战火不断,多年的征战早已掏空了积蓄的库银,不过这几年与北夷郊境烽火暂歇,而朝廷更是陆续颁下好些利民而富国的政策,是以方得渐渐重蓄了国力。而以眼下的形式,既是无法一举平定北夷,那么这样无意义的峙耗,无疑亦是空耗不起的。

当然更主要的是,猛虎拖伤自有群狼扑噬。西边的滇国邝国、以及南面的三胡,这些周边的藩属小国又有哪个不是隐在一旁暗暗的窥视。若说这些小国又或部落,虽是国力弱小不足为忌,可到了这样的关头,却又总叫人不得不分心提防。

如此,无论怎样看来,与北夷的议和都会是最佳之选。哪怕双方都知这一纸和书不过是日后另一场各自角力的博弈,然对两国现下的形式来说,却都无疑是最好的一步了。以当今圣上之英明,料来也绝不会另作任何第二的选择,哪怕……就是最关爱的儿子此刻……

沿着河岸向下流一路而寻,几日里这已不知是第几个来回了,只是直到日暮将近,所得依然是不变的结果。赵将军似安慰地轻拍了拍我的肩,却摇着头没有说出个什么。

有些怔然地伫立在岸边,我睁大双眼望着那微微泛着沙土浑浊的河水,汹涌的急流伴着震耳的水声呼啸从身前奔过。那拍打在岸边吞吐的白沫,那无数个大大小小翻涌的漩涡,还有不时飘落的树叶,被一个个漩涡卷起,只眨眼间,转瞬没入了河面……

这样幽深而湍急的河水,人落其中怕不过几个呼吸便会被急流冲卷的不见了踪影。而这几日里士卒沿河所寻到的境界,按着河水的流速也许只不过半刻钟的功夫罢了。只是,若要再往下游去,便已是入了北夷的境内。便是此时战事已停,派遣大队的士卒入境也终是不可能的。

我紧抿着唇,微阖下双眼仔细在脑中盘桓着会在更下游寻到所想要的可能,一遍遍地反复地想着……却是拒绝了去思忖——如果真的是落入了河水、如果真的是被这样的急流冲卷带走……半刻钟的时辰,又是否……还真的能够会有回到岸上的机会……

回营的途中,意外地竟在路中遇见了一个不合时宜出现的人。

贺娄伽晟只一身简单的轻甲,刀剑未配,就那样一人负手站在路中央,近周再未见任何的近卫随侍。

赵将军微抬手臂五指紧紧握了握腰间的佩剑,片刻方缓缓放开,独自提步走了过去。简单几句对答后,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随即微一挥手,带着一队士卒稍稍退开了些,却也没有走的多远。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在这里,或者说是紧紧盯在对面那个傲然而立的家伙身上,面色都是黑沉沉的,一个个紧握着手中的刀剑,看样子都似在竭力克制着就这样挥刀冲了过来。

我只是静立在原地,淡淡看了眼不远处那缓缓走近身前的人。除去一点点的诧异,心中倒是一片平静。知道这人今日会来此与璃王简单地初次商谈和议之事。只是没有想到他竟会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不过由始至终,这个人的心思也都不是自己看得透的。

不想无谓地虚耗时间,我当先开口沉道:“单王来此,是还有何想指教的吗?”

贺娄伽n已立身在我身前,闻言抬眉看了我一眼,缓缓牵唇道:“只是想来见沐秋一面,”他语声很沉、却也很淡,微顿了顿,方又轻声续下一句,“也许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再相见了吧?”

这是最好不过,不是吗?我微垂下视线,没有应声,只是漠然从他身边走过。

贺娄伽n也并未有半点拦阻之意,只是擦肩而过间,低低一声话语恰在耳边滑过,“沐秋,可是会恨我?”

脚下微微的一滞,随即继续迈步径直走去,我并未回头而视,不过同样的低声留下一句,“不会,”

不会……确实是不会。我明白他所言多指的是那直射于心口的一箭,虽然那是另我竭力忽略不愿亦或不敢去想的一箭,可对于贺娄伽n,这个所有一切的源作之人,感觉里却是谈不上什么恨与不恨。两军交战、生死相搏,何胜何败、孰生孰死,一切本就合当不过,无从可怨之事。更况是,我与贺娄伽n从始至终都只是各占一方分明敌对的立场,也就更无什么所谓的怨尤可言。只是……

如果可以,我是真的不想再与这个人有任何的交集。

“……既无再见之日,自是全当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