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易自思道:“我自前世至今,见过之人不知凡凡,虽知世上有些隐士大儒,满腹经纶,自是名士风流,仙风道骨,但却不曾见过这般明月自华的人物,偏生又有几分眼熟,自觉又未曾见过,常道一见如故,却是这番缘由。”那齐轩回首,见了秦易,心下赞道:“好个俊逸少年,英眉秀目,玉貌如神,形容出众。”更兼秦易着了金冠绣服,后面跟着三五个短袄绸裤,绫袜缎鞋的仆从,齐轩自知秦易出身不凡,心下思道:“果然怪不得人常讲,谢兰燕桂,只看着这少年冠裳楚楚,不曾想言语行事,自有大家风度。”虽觉亲近,但不知秦易的性情嗜好,既怕他性情古怪,冷清难语,又恐他豪贵教奢,喜听奉承。只觉世间难有如意事。
秦易回过神来,只笑答道:“天地之明如日月,自古及今,其名不去。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齐家,治国,平天下,莫若于此。”齐轩听了,自知秦易高情逸志,非是一般纨绔可比,自执荷拜道:“人之植德,莫若植树。其曲弥高,其和弥寡。凤翔乎杳冥,`落于藩篱,疆志而命。”
两人对答一番,自是相视而笑,便互通了姓名,又在荷塘边,联句作诗,言笑甚欢。谈论典章经义,颇有相合之处,大生知己之感。一时烈日正盛,齐轩便说道:“今日谈的兴起,可恼这骄阳似火,不若到寒舍去,品茗论文,倒也凉快。”秦易欣然应许,便随着齐轩去了。
且说秦易几人上了台阶,转了几个弯,过了一座石桥,便是一条石子小径,径旁是一色绿竹,沿着小径,一路直上了参差不齐的石阶,但见着松柏一径,花卉环周,又走了片刻,忽见一带竹篱,听着水流潺潺,绕过斑驳竹篱,但见山红涧碧,五间山房。房前有一古井,前面几树桑榆,屋后却是一畦菜蔬,并数株山梅。屋前井边,立着两个童儿,正共提了一桶水起来,嘻嘻哈哈的相互取笑。
齐轩只笑对秦易说道:“这两个童儿,一名照影,一名拂云,随我从东海至京中,只是有些天真娇憨,不通礼数。”秦易温和一笑,并不言语。待的进了房内,迎面摆着一张雕梅花纹的黄杨木六足榻,壁上挂看一张瑶琴,中间挂了一副前朝景王孙的狂草,榻旁摆个花几,上放一个青花缠枝莲纹凤耳瓶,两边墙上糊了一层素白绫,一面是一面博古架,架上放些松木匣子,匣上用素笺写着书名。一面则是楠木书案。
齐轩请秦易在榻上坐了,又亲烹了茶,自用五彩高山流水图茶盘,捧了进来。又取了一只青玉叠耳八角杯,一只白玉龙柄桃式杯,斟了茶,将那白玉龙柄桃式杯,递与齐轩,笑道:“山居简陋,并无美酒佳肴,只以清茶一杯,相酬君子。”秦易接过茶,略品了一口,但觉清寒甘香,滋味醇厚,便笑问:“这水清冽轻浮,不似一般梅雪竹露,可是冰峰泉水。”齐轩听了,只笑道:“泉水倒没说错,这水是我去年路过云州甘泉寺时,取的一瓮冷泉水,又在竹林埋了半年,今儿才取出来。”秦易听如此说,好奇问道:“可是那‘甘泉一酌自清泠’的甘泉寺?”齐轩笑道:“正是此地,我原想借居寺中,闭门读书。可不料自前朝烽烟过后,禅寺荒废,蓬篙没人,只一老僧结庐而居,便只取了一瓮冷泉,提前进京来了。”
秦易又品了品杯中温茶,直说道:“冷泉水也便罢了,只这茶,叶缘微翘,色泽清绿,却是未曾见过了。”正赶上屋外的童儿有一个端着茶果进来了,听了秦易的话,冷笑道:“还说是个超然物外的,不想也是个金玉俗物,竟连碧涧也不识得。”秦易倒也不生气,不说前世,单论今生,却也没少听过冷言冷语,再说这童儿不过七八岁,若真计较,却是他的不是。只低头赏玩手上杯子,见那白玉杯质地细腻,浮雕桃花桃枝,镂雕一龙为柄,并与桃枝缠绕,杯侧刻着福寿千年四个小篆,工艺精巧,玉质莹润,疑是前朝旧物。齐轩气的厉声喝道:“无知的童儿,读过几本书,识的几样东西,也敢胡乱卖弄,平素不说你,却越发放肆起来。”那童儿鲜见齐轩生气,只吓的呆如木鸡,眼眶中泪珠儿直打转。
秦易见状,只拉了齐轩,转了话题道:“齐兄,我见这杯子上刻了福寿千年字样,可是前朝叶王府的珍玩?”齐轩听了秦易问话,自知秦易替他搭了梯子,只对着童儿说道:“还不放了盘子出去。”见那童儿放下盘子出去了,才转而对秦易说道:“秦兄晓是不知,前朝宫廷喜好珍奇玩物,叶王更是各中翘楚,这白玉杯虽是前朝之物,却非叶王所爱。若说叶王府珍玩,一杯一盏皆巧夺天工,又岂是我这简陋之物可比。”说了一席话,齐轩略饮了一口茶,又说道:“说来前朝败亡,本朝兴起,皆有天数。前朝末帝,平帝,成帝,皆非人主之象,迷恋酒色,荒淫无道,至末帝之时,皇室宗族皆奢靡无比。君主无德,上天震怒,西有地动,南有洪涝,至江南繁华地,竟年年干旱,并非天谴,实乃人祸。本朝开国高皇帝,出身寒微,深知民情,薄赋轻徭,澄清吏治,省俭克奢,未尝视珠玉舆马之饰,□□无纨绔丝竹之音。惠帝则知人善任,力行仁政,与民生息。至今上虽有边疆烽火,但有强将能臣,自是无忧也。”
秦易击节而叹:“山色消磨今古,水声流尽年光。翻云覆雨数兴亡,回首一般模样。齐兄只见着天数轮回,岂不知前朝开国皇帝,也是如今朝高祖先帝一般豪杰,只是任他龙韬虎略,也敌不过后世子孙无贤,惟叹百姓无辜。”又笑道:“我常听人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单是寻常百姓,若积了几分家业,父辈还念着几分辛劳,俭朴克己,子辈却大手大脚,到了孙子,却已败落了。可见世事如此,无奈何也。”
齐轩只叹道:“话虽如此,但尧舜万代,夏商千年,如何不叫后人追思。可惜这后代诸多王朝,就没有能风调雨顺,千秋万代的?”秦易忍不住笑,只说道:“若要风调雨顺容易,若要千秋万代可就难了。齐兄不见但凡明君能主,就没有不寻仙求道的,可不正和齐兄所想。只这天上的神仙,也有天庭仙宫,想来那天帝仙君,却是千秋万代,寿与天齐的。”齐轩知道秦易取笑于他,只他这人因幼年一段旧事,天生便有一段痴性,平素倒还洒脱,但一提起民间疾苦,便忍不住刨根问底。便直言问道:“千秋万代原是笑谈,只这风调雨顺,便是难之又难,何言容易?”秦易听了,只笑说道:“自去年以来,便水旱两灾不断,今年林州高州,已成焦土。京中也现旱象,酷热不堪,田地干竭。但齐兄见我这庄子如何?”齐轩言道:“我自云州而来,沿途借宿的村庄不少,只独见此村与众不同。村中百姓,暖衣饱食,安家乐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若单是如此,不过是生活富足,民风淳朴。虽然少见,但并不特别。只这村中,逢山开道,遇水造桥,善修水利,却与其他焚林而田,竭泽而渔的庄子如有天渊之别。”
秦易笑道:“齐兄谬赞了,不论其他,只说我这庄子可称得上风调雨顺?”齐轩笑回道:“自然称得。”秦易则笑言道:“天下何其大也,此处多水,那处少雨,老天自不能一一明了。唯有顺应天时,为者常成,此处多水,我便修渠引河。别处少雨,吾便筑窑挖井,灾害虽多,却不伤根本,再着,若是稻黍丰收,粮价下跌,田地荒芜,吾命农人植桑养鸭,种芝孵鸡,自是不毁农事。虽然如此,但也因当今吏治清明,轻徭薄赋,若是乱世败局,今儿厚加一赋,明日再加一役,我便有浑身解数,却也只能徒叹无可奈何。”又放了茶盏,笑言道:“每到乱世,揭竿而起者众,如星火燎原,便是横征暴敛,民不聊生的缘由。似如今这安平世道,便有揭竿而起者,也不过一两路走投无路的盗匪饥民,只一县令便可平乱。所以我才道风调雨顺易,千秋万代难。”
且不说,秦易与齐轩如何脾性相投,意气相合。只说着佩玉与玉兰在府中议着兰香等人犯的事,虽然兰香等人是自犯的错,但两人仍生兔死狐悲之感,又谈论了一番,玉兰才取了匣子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