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忖到了此处, 齐轩不免微皱了眉头, 只又猜度道:瞧二叔日常行事,虽是温性和气的,但若逐处留心看去, 可也有些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往日里, 自己身在局中,自看得不甚明了, 真真是当局者迷, 如今离开了,却反倒旁观的一清二楚了。
齐轩微微苦笑,罢了, 不管二叔有何等的玄妙手段, 又另有何等的巧妙心思,如今抽开身来了, 也不过冷眼看一看, 却是与他无关紧要了。
想到此处,当下齐轩也不再纠结于此,只端了茶盏欲饮,却觉杯中茶水已冷,齐轩眉头微拧, 取过桌上的白釉骨瓷茶壶正欲另斟,目光不经意的落在墙上的画上。
只见得那画中绘了一池菡萏,凌波翠盖, 婀娜多姿,涟漪清浅,近处一角红楼,玉石栏杆旁画着一清俊少年,衣摆飘飘,一手持荷,顾盼流转。
齐轩看出了神,不禁放下茶壶,淡淡一笑。这画原是齐轩无意中所得,乃是前朝古人所画的消夏图,平素也喜这画中笔墨细致,如今恍眼一看,倒觉得这画中景致人物甚为眼熟,再细细一想,不禁莞尔。
这画上的风景可不正是京中的芙蓉池,景致如旧不说,便是这画上的少年眉目清秀,也有几分肖似秦易的情态,难怪齐轩觉得眼熟,这世上之事真是玄妙难言。
齐轩正暗觉好笑,照影捧了一个时鲜果盘进了屋来,见着齐轩看着画儿,只笑了一下,放了盘子,又碰了碰茶盏,见水温了,忙又添了热水进去。
待一切忙完了,才笑说道:“今儿个我在店里打整,见着秦公子坐了轿子过去,才算见着官威排场了,到底和云州不一样。”
齐轩笑了笑,也不接话,只笑问道:“秦兄出了县衙,可是有什么事儿?”
照影笑了一下,只说道:“秦公子是去官仓清点,想是这县衙交接的例行公事罢了,只是我方才听街面上的人说,查了不少亏空出来,秦公子动了怒,一连抹了十几个乌纱帽下来。若讲那些官儿,都是满身铜臭的腌脏东西,也是秦公子可怜,照说他这样的家世才学,又是辛辛苦苦考出来的,仕途上不说一帆风顺,也是极有出息,若是留在京里,授了职在翰林院呆上几年,没准就进了内阁,可这外放出来,满心的才干,也得被下边的人给折了去,如今若不发发火儿,别说为朝廷民间起见,怕是连眼下的光景也不如了。”
虽是叹惋可惜的口气,又很有几分气不过的摸样,可照影也难掩几分卖弄之意,不过究竟他年纪尚小,能看得大概,已是十分不易,齐轩也不多言语。
冷不丁的,拂云从外头直直进了屋来,只接了话笑道:“若说可怜,真是可怜,寒窗十年,便是那铁砚台也不知磨穿了多少个,花了多少苦功,才争得了个功名,从秀才到举人再到进士,这世上人争来争去,为的不就是这功名利禄,这秦公子好不容易得了功名,乞怜昏夜的,却得了这么个官儿,如今还要受这样的气儿。早知如此,不若弃了这功名,横竖家里有着世爵,再怎么也比在这县里搅合快当。”
说着,又笑着一转话头道:“如今这般怄气动怒不说,还要日日见着那些惹人厌的东西,也不知能忍到几时去,还是咱们家里,累世不得出仕,也不稀罕这些功名,倒真真省了不知多少事去。”
照影闻言,只说道:“这话倒不对,照这样说……”说着,照影皱了皱眉,想了半天,也不出话来讲,只闷闷不乐道:“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反正就是不对。”
貌似强词夺理的话儿,倒教齐轩忍不住弯了弯了嘴角,摇头笑了笑,只说道:“瞧瞧你们两个,年纪不大,口气倒老成着,也不知打哪儿学回来的毛病,也不知教人说什么才好?眼下年纪小,说这些不过当你们童言无忌,若再大几分,再这般讲话,倒有些不知轻重了,小不小,老不老的,可不是让人笑话。”听得齐轩话语里并无责备之意,拂云和照影两人相看一眼,吐吐舌头,却不做言语了。
夕阳微昏,清风徐度,秦易开发完衙门的官吏,又命人记下官仓亏空的数额,见天色渐晚,也无心与这些官吏打官话听奉承,交代了一些衙门里的琐碎公务,便从官仓往府里回去了。
揽月自打听了荷珠的话,心里总有几分七上八下的,早早算完了账本儿,往垂花门前,一边使唤着小丫鬟们葺理花草,一边站在廊前喂着两口青铜莲缸里的锦鲤。
忽然一个粗使婆子气喘吁吁的跑进来道:“公子回来了,我在园子里跑了几圈儿,原不知姑娘竟在这儿。”
揽月听了婆子的话,只笑了笑,正要言语,却见着秦易已是到了门前了。
揽月也顾不得与婆子说话,只上前行了礼,又见着秦易面容温和,气度舒徐,并无半点气恼怒愤之处,心中刚安了少许,微微一笑,方欲言语,目光却扫过秦易衣裳上的些许斑斑血痕,不免一愣。
秦易见揽月的目光落在他的衣襟上,只淡然一笑,笑说道:“方才不甚沾了些许污渍,想是洗不干净了,待会换下来,用火盆烧了,也去去晦气。”
揽月点了点头,又方说道:“公子回来的正好,方才李大还命了人进来讨公子的吩咐呢。”
秦易眼脸微垂,只淡淡道:“可是有什么事儿?”
揽月只说道:“刚李大遣人来说,宅子已是收拾妥当了,问公子可要请人选个吉期再搬进去,另外,公子既任了这个官,在良山县也要呆上个一两年,可要再置些产业,省的京里到安州,长路迢迢的,一时半会有什么不趁手的时候。”
秦易微微皱了皱眉,只说道:“选期看日的事情,让人选个空闲的时候便是了,如今又不少了年成,如今衙门里的事儿还没归置清楚,哪有什么闲情操持什么产业,有一两个庄子供着出息已是够了,本已是人生地不熟的,若再添了产业,便是旁人不说,我也无心应付什么官司塌案的。”
听得秦易这话,揽月正欲言语,可目光一扫过秦易的衣摆,忙又把话缩了回去,半响不语。
待得秦易回了正房,屋里早备好了热水,揽月服侍着秦易更了衣,把衣裳放置一边,正欲服侍秦易沐浴。
秦易略摇了下头,只微带不济的说道:“今日在官仓里吹了一阵冷风,想是又有些惊风受寒了,出境前薛太医留的方子里,倒有几张驱寒的药方儿,你去寻出来,按方抓了药来,煎一剂温着罢。”
揽月闻言只点了点头,心知秦易今日有些不大好,也不好多言,只取了一旁衣裳鞋袜,关门出去了。热气腾腾的水雾遮掩了秦易的视线,他抬头看着近处的垂幔,屋外飞檐上的铜铃轻盈妙音,遥遥的香气袭来,甚为清爽,不知是荷香还是其他的花香草香。
秦易长叹一声,伸手掩面,水珠顺着打湿的黑发滑落,划过细腻的肌肤,落入水中,溅起浅浅的涟漪。秦易放开手,俊秀的脸上满是水痕,眼睛被热气熏染微红,分不清是水迹还是泪痕。
秦易仰起头,看着屋顶,眼神一片幽淡,仿佛看见了深不见底的暗渊。
忽然秦易扯开一抹冷冷的笑,眼神瞬间明亮,伸手撩起一捧热水,往身上浇着,水雾弥漫,很快将整间屋子都幻成了朦胧的仙宫,只惜无浮槎来往,不得入蓬莱访寻,教人徒叹奈何。
却说揽月出了屋子,只打发了小丫头下去煎药,自拿了衣裳回了房里。揽月捧着衣裳,看了半响,抿了抿唇,寻了个满是尘土的火盆出来,又打柜子里翻了一匣子不曾用过的银丝炭来,将炭引燃,放在火盆里,一边添炭,一边打理着衣裳。
她柳眉微拧,自打见了秦易衣裳上的血痕,她便心里清楚,荷珠说的事儿,八九不离十了。她们四个大丫头自打跟了秦易出来,不管家生不家生,好歹是与侯府无关了,一生的荣辱都系于秦易身上。公子若飞黄腾达,她们的归属自是不必费言,公子若有了什么差池,她们怕是连绞了头发做姑子的机会都没有。
揽月自我安慰道:今日这事,不过是些许小事,既然跟了公子外放,怕是今日这般的事儿还多着呢。好在公子科举出身,不似侯爷那般,要上沙场搏前程,若论起来,这些见血的小事,也不值当什么。
想到此处,揽月拿了金丝剪刀,把衣裳剪成了几大片,扔进冒着明火的火盆,见着衣物鞋袜,都烧成了火,又在里头翻了翻,见着无甚遗漏,这才又端了火盆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