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桑海了。”
“是啊,终于到了。”
车内的几人相继发出这样的感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原本各藏机锋互别苗头有所嫌隙的几人竟然露出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理解和同情的神色。
所以说,这世上最能增进人感情的不外几种,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爬过墙,一起分过赃,虽然这几人既不是同窗又不是同袍,更没一起爬墙分赃,不过他们也算是某种意义的“战友”了——被名家公孙先生摧残了一路的难兄难弟。
一路上仗着眉毛胡子一大把装睡觉逃脱了名家理论洗脑的楚南公这才从八风不动的木偶状态脱离出来,动了动胳膊腿。
李斯、白昭和星魂立刻对这个老头投以“你太不地道”的目光,要不是碍于身份,肯定恨不得上去饱以老拳。
装,你就装!你有本事继续装!
公孙玲珑掀开窗帘看向窗外,惊喜地说:“桑海虽不比咸阳繁华,可也是个不错的地方呢。”
李斯神色复杂地说:“桑海是儒家多年根基所在,自然不差。”
白昭和星魂对视一眼,没人接话。
李斯是旬况的弟子,说来是纯正的儒家出身,却半路走上法家的道路,而且吧,儒家没做到的事情,法家做到了,如果只是这样,最多也就是弟子出了老师门墙,也不算堕了老师的名头,但是,旬况的另一个弟子韩非也走上法家的路,而且还死得蹊跷,有人说韩非死于李斯之手。
这么一串纠葛下来,旬况对李斯肯定感觉很复杂,至少是不会笑脸相迎,偏偏李斯这次来名头上托的还是求见老师荀卿的理由,十之八九会被打脸。
儒家的恩怨让儒家自己去了断吧——兵家和阴阳家的少年英才几乎同时做出这样的决断。
白昭咳了一声,“城内人多口杂,近来各地叛贼流窜,武纯职责所在,还请几位大人见谅。”
说完之后她推开车门逃了出去,把吴仲林赶下马。
策马走到车队最前时,白昭又听到了公孙玲珑的娇笑声,她完全可以想象出现在楚南公又会变成木偶样,李斯肯定低头看书,星魂估计干脆人在心不在了。
墨家余孽毁了机关城,没有了根据地,必然要藏身到别的地方。若是墨家巨子果真胸怀丘壑,想来会和其他叛党联络。此行去儒家,你就顺便敲打一下他们,不管儒家有没有和墨家联手,这些人盘踞在桑海也实在是太久了。
白昭回想着秦王的嘱咐,留意观察城内诸人的表情。
人们看到秦兵的第一反应是躲避,脸上畏惧远多于敬慕。
果然,即使秦王一统海内,却并没有尽得人心。
春秋战国几百年时间太久,很多人的乡土观念根深蒂固,即便故国灭亡,依然以赵人、齐人、楚人自居,并不会自认是大秦子民。
白昭叹了口气。
这也没有办法,只能依靠时间,一代又一代下去,等到故六国影响力降低,等那些王孙公卿后人故去,等大秦愈见强盛,能使天下人富足,才能有真正一统天下之日吧。
算了,太远的事情她也管不着。
敲打儒家……
嗯,敲打……
白昭回头看了一眼马车。
这里就有一个大杀器呢。
李斯携名家传人拜访儒家的消息早就传到桑海小圣贤庄,几位当家商量之后,哪怕心内存疑,也不得不摆出正规的仪仗来迎接。
掌门伏念与二当家颜路早早地命人打开正门,两人携同儒家学子候在门外,三当家张良却还没回来,颜路心里疑惑,眼下也只能强压下去。
不多时,两人视线内出现了人——不,准确地说是烟尘。
哒哒的马蹄声不断接近,地面甚至传来微微的振动。
两列军容整齐的骑兵出现在小圣贤庄前,从疾驰到停下,队列分毫不乱,动作整齐划一,哪怕是不懂军事的人看上一眼也会感觉到震撼。骑兵之后跟着几列步兵,佩剑持戟,迅速站到道路两旁做出守卫之势。
骑兵纷纷下马,向两旁让出一条道路,一名不着铠甲仅仅身着曲裾深衣的少年策马而来,行至最前方翻身下马,右手抬起向下一压。
所有士卒全部站得笔直,将手中长戟重重地向地面一顿,“轰”的一声惊起了附近林间檐下的鸟雀。
此处纵无上千人马,总有百来士卒,此刻竟无一道杂音,可见平日训练有素。
两位当家对视一眼,暗自警惕。
少年武官走上前,向着两位儒家当家行礼。
“白昭奉上谕随行护卫李相国,不敢有丝毫疏漏,冒犯之处,请二位先生见谅。”
伏念和颜路立刻回礼,连称不敢,口中说的谦逊不已,私下里交换了一个眼神。
果然是白昭白武纯。
不错,是那位武安后人。
“二位先生果然深明大义,白昭十分敬佩。只可惜,竟有歹人盯上儒家,意图不轨,白昭实在无法视而不见。”
白昭忽然转身做了个手势,所有下了马的骑兵弯弓搭箭,向着一颗树顶开弓放箭。
在儒家的地盘上如此动武,无异于一个巴掌扇到儒家当家的脸上,伏念、颜路怎可能不在乎,但白昭那句话说得奇怪,再加上士兵动手太快,他们想制止都已来不及。
箭支如雨,强弓射出,几乎瞬息之间就把那棵树给射秃了小半。
树枝摇晃,落叶飘洒。
伏念变了脸色,“白中尉这是何意?”
白昭挥手令众人收起弓箭退开,瞥了伏念一眼,弯起嘴角。
“白昭这可是为伏先生考虑,二位先生不妨随我来看。”
伏念、颜路虽然内心不悦,但秦军威势在前,两人不得不压着恼意跟着白昭走到树下。
白昭弯腰在那堆残枝落叶里翻找片刻,看到一点褐色时立刻笑着拈了起来。
“二位先生认为这是什么?”
“这是……”
“……衣衫碎片?”
秦军放箭,之后在树下发现了衣衫碎片,这意味着什么,伏念、颜路再清楚不过,两人瞬间提起了心,背后都有些发凉。
“不错,看来那人轻功很好,但是家境不怎样呢。”
白昭收起那一片褐色的碎布片,笑着看向脸色不佳的二人。
“先前我部顿戟警示,鸟雀飞逃,却只有这边安静得离奇,只能说明——这里早就没有鸟雀了。如此时节,何以唯独这里没有鸟雀栖息,不需要我多解释吧?”
没有鸟雀栖息,是因为早就被其他原因惊走了,比如说:树上藏了人。
白昭先前那句话把藏的人定性为“有人藏在这里对儒家意图不轨”,而不是定性为“儒家派人藏在这里意图不轨”,可以说卖了儒家一个天大的面子,要知道别说过会儿到达的李斯是相国,刺杀相国这个罪名盖下来足够把儒家的人拎去牢里了,便是眼下在这里的白昭也是国之重臣,刺杀中尉的罪名一样能要人命。
伏念、颜路都是聪明人,自然很快想明白这一点,相继对白昭拱手行礼,口中称谢。
白昭客套了几句,回头望了一眼来路,看到那辆华丽的马车不禁勾起了嘴角。
“二位先生,李相国到了。”
白昭先前露了那么一手之后立刻开始假装路人,看着马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位云鬓堆翠的华服面具美人,再看到星魂下来,两人远远地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露出了不怀好意的微笑。
半个多月的苦可算值得了。
名家传人公孙玲珑的本事,他们一定会充分地让儒家感受一下。
辩合一天怎么可以呢?这么仓促简直就是对儒家的不尊重。至少也要一天一小辩三天一大辩,直到公孙玲珑的形象深入人心才可以啊。
此时此刻,在距离先前那棵被秦军一通乱射的大树四五米外的另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上蹲着两个人,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刚才躲在那棵树上的两位,墨家的庖丁和盗跖。
“吓死我了,没想到他们突然就放箭。”丁胖子心有余悸地拍着心口,“那个娃娃脸,实在是太狠了。”
“是啊,如果是别人,恐怕已经被射成刺猬了。”盗跖也有些后怕,“亏得我够快。”
“那个娃娃脸是什么人啊?连儒家的当家都对他这么客气。”
“那家伙可不是一般人,真没想到这次他会跟着李斯来儒家。”盗跖拉了丁胖子一把免得他碰到别的树枝,“他的名号你应该听过,武安君白起后人,武纯将军白昭。”
丁胖子给吓了一跳,要不是先前盗跖拉了一把,他差点摔下去。
“什么?!他就是那个武纯将军?!五战五胜,以少胜多全灭叛军的那个武纯将军白昭?!完全看不出来啊!”
盗跖不禁哼了一声。
“这就叫做人不可貌相。如果光看外貌,你能看出巨子有多厉害吗?”
提到新巨子端木蓉,庖丁不得不点头。
“这倒是。不过,这个武纯将军,看起来实在是太小了,根本就是个毛孩子。”
“这个毛孩子能用一千兵马全灭七千敌军,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啊。”
“将才我不懂,酱菜还知道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