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仙半魂?太子长琴?
这一句话落于在场的欧阳少恭和百里屠苏耳中, 不啻于平地起惊雷, 震得他们两人的心神震荡,难以安宁。
“你是何人?”欧阳少恭微微眯起了眼睛,这才细细地打量起了面前这个兀然现身的青年。
在注意到对方与自己相差无几的面容, 欧阳少恭先是一怔,随后紧紧地敛起了眉头, 心中没由来的生出了一种熟悉至极的感觉,继而便化作了令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厌恶。
百里屠苏身形微僵, 眸光定定地看着太子长琴, 虽未曾开口,然而那张俊脸上凌厉的神情,透露出其警惕之心是半分也不输于欧阳少恭。
尽管小师弟已经向他解释过面前之人的身份, 道其是当今国师, 他虽不怀疑对方背景真假,然而对方那一张与灭族仇人相差无几的面孔, 百里屠苏是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相信对方。
小师弟绝不可任他带走。百里屠苏的目光划过太子长琴怀中之人, 眼底闪过一缕焦色,攥住长剑的骨节扣了紧,眉间渐渐冷凝,宛如正积蓄着力量的凶兽。
“我?”正当他准备动手之际,却听得那人忽然笑了一声, 语气越发散漫,神情亦是泰然得紧,“原是凤来之灵, 之后则成了仙庭弹琴奏曲的小小仙人。”
那仙人的名号,欧阳少恭和百里屠苏再是清楚不过。
“……绝无可能!”欧阳少恭的面色变了又变,微阖上眼,吁出了一口浊气,竭力克制住自己仿佛千万斤巨石压在心头的阻滞。
他眼神阴鸷,直勾勾地望着太子长琴,唇角动了动,毫不客气的带出了一个饱含着讥讽的笑来,“呵呵……可笑至极!你若是太子长琴,我又是何人?又怎么可能站在这里!”
百里屠苏剑眉攒紧,一张俊脸如罩寒霜,细看之下却是不难发现这冷面之下的几分茫然和讶然。他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那双孤狼似般的眼睛亦是紧紧地盯着太子长琴。
“三千世界本无常,你身边已有了一个重活一世的半魂。”相比起两人起伏不定的心绪,太子长琴却是什么感觉也没有。他眸光淡淡,只望着面色沉浮不定的欧阳少恭,用平静至极的语声道:“我又为何不能是太子长琴?”
若非这两人同陆明琛有着几分渊源,他是半句话也不会多说。
抛下这么一句话,太子长琴便不再看一脸沉色的欧阳少恭,衣袖一扬,一道白光自他脚下升起,转眼便将他笼罩在了其内,与他方才所护的怀中人一并消失在了百里屠苏和欧阳少恭的面前。
“……”
百里屠苏初闻太子长琴的话,当真如遭雷击一般,纵是平日里镇静如他,在听到太子长琴与欧阳少恭两人一来一回对话之时,面上也不由得透出了几分迷惘。
他着实不明白自己重生一事是如何被对方知晓,对方又为何自称是太子长琴。
百里屠苏脑中纷乱,好似搅得一团糊涂的泥浆,一时难以理出头绪。
见太子长琴在片刻间将自己的师弟掳走,他脸色一沉,暗恨自己大意。
顿时也顾不上方才所想,偏头瞥了神色阴郁的欧阳少恭一眼,百里屠苏便冷着脸追了过去。
若换做平常,欧阳少恭绝不会就此轻易放走自己寻找了多年的半魂,可刚才听闻太子长琴之言,他所受到的冲击并不亚于百里屠苏,何况他对陆明琛虽有关注,但在意程度远远少于身为师兄的百里屠苏,因此也不急着去追人。
他好似雕像一般站在原地,一字一字,反复咀嚼着两人之间的对话,往常温润如玉般的气质散了个一干二净,眉目一点点的沉凝,直逼十二月的霜雪。
在青玉坛初遇紫胤真人那位小弟子。
在幻境中冷眼旁观那名为陆明琛的青年和“太子长琴”之间的纠缠。
往事犹如云烟袅袅飘来,欧阳少恭眼中渐渐酝酿起浓重的暗色,唇角却弯出了一个笑弧。笑依旧是笑,却远远不旧日在外人看来的友善与柔和,配合着他眉间的冷意,看起来是十足十的嘲讽。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情深义重……好一个情深义重!”一时间情绪交织与翻滚,欧阳少恭的心中竟慢慢地生出了几丝酸楚,而后他低低地笑出了声,“天道能赠与“太子长琴”一个相依相伴的陆明琛,却唯独不愿宽待我半分,同为太子长琴,命运却是难以相同……这便是所谓同人不同命么……呵……”
那笑声渐渐在荒凉的空屋中漫开来,与欧阳少恭眉间苦涩的神情,俱是化作了一点一点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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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无声,洋洋洒洒,飘落于昆仑山巅,极目所望,四周皆是一片银装。
百里屠苏负剑立于门廊下方,望着屋檐之外飘飞的雪片,平常那双如星子散布一般的眼眸,此时正压着一层重重的怅惘。
兜兜转转的,他竟是再次回了天墉城,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一生是绝无可能重归师门的。想象中与欧阳少恭的生死决战并未到来,反倒因为一个“太子长琴”搅成了一团混乱。还有小师弟……他本是想护他周全,似乎也未能做到。
百里屠苏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的凶剑,冰凉而坚硬的触感叫他清醒了几分,他眼中的茫然在这一刻便散去了许多,只是眼中的忧虑依旧未曾消去。
“师弟。”门后传来一声开启的轻响,百里屠苏听闻此声,急急地转过了身,凑到了出门之人的跟前,脚步中带着几分匆忙。
还未等关门的陵越说话,他就已经出了声,语声中蕴着迫切与焦急:“大师兄,师尊……师尊可说小师弟如何了?”
陵越看向百里屠苏,唇线紧闭,并未回答百里屠苏的问题,垂下了眼,只对他道:“进去罢,师尊唤你。”
见百里屠苏神情滞涩,呆立于原地不动,陵越便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又低声对他说了一遍。
百里屠苏心头发沉,不知不觉间就推开了门,等到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已经站在了屋中,而他的师尊,正立于床侧,静静地凝视着他。
“……弟子拜见师尊。”百里屠苏下拜行礼,待紫胤真人出声之后,缓缓地站了起来。他心中忧心过甚,虽是有紫胤真人站于身前,目光却依旧是不由自主的往床榻上的青年身上看去。
“你师弟暂且无事。”紫胤真人看出他心思,淡声说道。见到二弟子听闻话后骤然轻松了不少的神色,他心中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你师弟……先前曾醒过一次,同我说了一件事。”紫胤真人的视线落于面前身姿挺拔,宛如利刃出鞘一般的二弟子,心头堵闷难当。
他这二弟子和三弟子,均是人中龙凤,心志坚毅,然而却偏偏是命运多舛,一生苦难多于欢乐。
曾有长老询问他之后为何不肯收徒,便是由此而来。一个两个已叫他忧心难已,心神不安。若是再添,又如何能承担得起。
紫胤真人想到方才小弟子回来之时,自己所探查到的脉络,微微阖眼,心头涩然一片。
那分明就是油尽灯枯之相。
百里屠苏不知此时紫胤真人心中的苦涩,听了紫胤真人此话,不由得变了脸色,稍稍抬起了头,却依旧不敢直视紫胤真人。
“你此行下山缘由,我已心中有数。求仁得仁,复无怨怼,你自己既然无惧无悔,我等旁人也无法说些什么。”紫胤真人神情与语气均是平淡得很,只是那双原先属于仙人清冷而漠然的眼眸,如今却是蕴含着极为复杂难明的情绪,“只是你莫要忘记,你并非孑然一身,是我的弟子,天墉城门徒。”
百里屠苏听了紫胤真人之前的话,本是惊疑不定,但听闻后话,却是慢慢地静了下来,心头升起了一片融融暖意。
但他素来嘴拙,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只掩了眼中感激,点了点头,心中却是默默想道:正是师门待自己情谊深厚,才愈发不能累及无辜。
“只是你私逃下山,冲撞长老的行举终究不妥,之后自行于屋中思过罢。”紫胤真人广袖一挥,面无表情的说道。
百里屠苏无半分意见,立即恭敬地应了下来,不过在离开之时,他却有些犹豫。
紫胤真人了然,叹道:“你师弟用药已过了好几个时辰,再过一炷香就应当醒了,你若想留下照看,便留下罢。”
百里屠苏知道师尊已看穿自己心思,抿了抿唇,垂下了眸应了一声“是”。
若说先前小弟子的身体尚有几分生机,经由这次下山一番糟践,却是真真正正的回天乏术,纵有那至今未见踪影的海外仙草现身也无济于事。
饶是如此,紫胤真人虽清楚小弟子顽疾无医,却仍旧不愿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一手养到大的弟子消逝。
紫胤真人与二弟子交代一番,却是急步出了房门。
百里屠苏目送了自己师尊出门,这才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将注意力放在了眼前之人身上。
看见自家师弟没有丝毫血色的面孔,他的眼中浮起了一层惭色,只恨自己此行太过疏忽大意,未曾将师弟保护周全,叫他落于了旁人的手中。
好在那人当真并无恶意,将师弟安全送回了天墉城……若是换做欧阳少恭,怕是危险之极。
“我有错,不应如此莽撞……”百里屠苏原本只是埋在心中的所思所想,在心情黯淡之余,竟是无意识的喃喃了出来。
“师兄何错之有?”一道虚浮无力的语声在屋中响起,百里屠苏一惊,抬起了头,却见自己的小师弟正淡笑着望着自己。
百里屠苏张开了唇,眼中顿时绽放了出几缕惊喜的光彩。本来是站于屋子门口,他此时便三步做一步,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还未站定,就急急地出了声,“小师弟,你醒了,可觉得哪里不适?”
陆明琛抬手压了压额角,缓了片刻用药沉睡之后带来的眩晕,对着目含关切的百里屠苏摇了摇头,语气很是沉静:“师兄,我无事,不过是睡久了,一时醒不过神罢了。”
百里屠苏显然不信,张了张唇,正要说些什么,却被陆明琛下一句话不着痕迹的转移了注意力。
“师兄,你的事情,师弟自作主张,冒昧了……”陆明琛歉然地说道。
百里屠苏自然知道他话中所指的事情是什么,眉尖微蹙,摇了摇头,“无妨,我……本不应该瞒着师尊,此事终是要禀报他的。”他稍稍顿了一顿,双目注视着陆明琛,语声带着几分迟疑,“这些事情,是你自己发现,还是……国师告知?”
百里屠苏终究是觉得对方那时所言极为荒谬,然而心底有个声音却又在说服自己,对方没有必要编造出如此可笑的谎言,一番纠结之下,百里屠苏一时也不知晓自己该如何称呼对方,于是便用对方的身份作了代称。
陆明琛看着他一下子变得有些微妙的神色,轻叹了一口气,缓声道:“师兄,你下山之前,我就已经发觉不对。只是精力不济,于是托了长琴替我注意你几分,之后……就明白了师兄的难处。”
百里屠苏听他称呼,眸光微微闪动,还未说些什么,陆明琛苍白的面孔上浮现了几丝浅淡的笑意,用着很轻的声音继续道:“师兄,大千世界,奇妙难言,何事发生都称不上稀奇。”
百里屠苏紧闭着唇,微微垂下了眼眸,若有所思。
他再道:“不知师兄上一辈的记忆中可有我的出现?可有长琴的出现?我知师兄不愿牵扯他人,可怎知我和长琴不是这局中人,又或是这一轮回的变数?”
百里屠苏内心澄明,当然是听出了他话中未尽之意,面上一怔,一双眼睛忽而像是扫尽阴云的苍穹般熠熠生辉,令人不敢直视。
陆明琛眸光柔和而沉静,静望着百里屠苏,不曾再接下去说了,等到百里屠苏面带深思的离去,陆明琛方才往后靠去,倚着床沿,微微闭了上了眼睛。
“若非我心甘情愿,尊驾怕是要花费一番力气才能接手。”在一室寂静中,陆明琛出了声。
他的神色分外冷漠,语声淡淡,却蕴藏着几分威胁之意,“这身体不是白占的。”
屋子安静了片刻,很快响起了一个另一个低沉的声音。
“魔域界内,有一神树名为“长生”,其果实,虽无长生之效,却可满足阁下所想。”这声音停顿片刻,又继续说道:“只是那片界域,危机四伏。我唯有恢复力量之后,才可一探。”
陆明琛问他:“是十年?还是二十年?”
“少则十年,多则半载。”
陆明琛眉间立皱,喃喃道:“半载?怕是等不了。”他知道百里屠苏身怀煞气,受其侵蚀日益深重。
半载……委实是长了一些。
“你灵根属寒,那焚寂却是属火。”这声音轻哼一声,“你习的乃是道法,一身修为于我无用,用于压制你师兄的煞气却是极佳。”
“多谢阁下点醒。”陆明琛睁开了眼睛,真心实意的感谢道。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修为对他而言也是无用的,能助自己师兄一两分已经算是极好的事情。
可惜这一生,他与师兄之间的缘分……到底还是浅了一些。
思及以往师尊及两位师兄的庇护,陆明琛不觉间有些失神,待回过神来,面色平淡无澜,无悲无喜。
……
这一日的风雪小了许多,到了午后,就已经无声无息的停了下来,正如来时的悄然无声。
因这几日的寒气格外}人,又临近年关,天墉城便索性停了几日习剑的课程。原本就安静的天墉城,由于弟子们皆是躲在屋内的缘故,这一下更是静了几分,于是剑气划破空气的“嘶嘶”声难免显得格外清楚了一些。
陆明琛站在屋檐下,看着百里屠苏收了剑式,才缓步踱了过去。
百里屠苏听到渐近的脚步声,把暗红色的长剑负在身后,转头看去,眉间的锋芒顿时收敛了许多,道:“小师弟。”
“师兄的剑法已臻大成了。”陆明琛赞了一声,在百里屠苏惊讶的目光之下,抽.出了腰间的古剑,“师弟在剑法尚有几处不解,恳请师兄指教一番。”他话音刚落,被他握在手中的古剑剑身振动,发出了一声嘶鸣,似是按耐不住一般。
“师弟不可!”百里屠苏脸色瞬息万变,还未厉声斥他胡闹,陆明琛就已经提剑刺了过来。
这一出手便是杀招。
他虽是久病体虚,平常看起来连凡人都貌似多有不如。然而在手执长剑这一刻,则像是变了一个人般,俨然是一个剑术绝伦,历经了千锤百炼的剑客。
百里屠苏手腕一转,横剑于身前,下意识挡住了陆明琛的攻势,脚下连退了几步。因全然没有防备,这一下的阻挡他不免有些狼狈。
“师弟!”百里屠苏沉着脸,望向陆明琛,眼中含着几分困惑与不解,但却依旧没有任何防备。
陆明琛没有答他,手中的古剑已经再次出鞘,剑中所含极寒之气顺着剑身扩散而出,配合着一招太虚剑使出,不过眨眼间就已凝成了一道寒气森然的剑柱纵贯长空,随即散成了数百道虚影,道道直指百里屠苏。
本是被百里屠苏所压制,不声不响的焚寂在此时好似被激发了血性一般,开始震荡不已,发出了一声刺耳的“锵——”
这一刻,剑气震荡,与寒风一同卷起了地面上的积雪,细碎的雪沫子开始四处飞舞,犹如一场大雪又至。
这剧烈挥发的剑气开始激起了焚寂的煞气,百里屠苏握剑的手臂开始弥漫出黑色的雾气,凶剑在这一刻开始展露出了自己的深重戾气。
百里屠苏眸泛红光,眼底浮起了几缕杀意,只是他意识仍在,于是又将这几分杀意又很快地压了下去。
原本挥出的剑式在这一刻不免又转弱了几分,百里屠苏咬着牙,剑眉几乎攥成了一个“川”字,强压下满腹不解,微带着怒意道:“师弟,刀剑无眼,你速速收剑!”
陆明琛面无表情,没有出言解释的打算,长剑自上而下,寒光划过,又是一招剑式如霹雳般直面而来。
只是这招式并非百里屠苏所见识过的任何天墉城剑术,而是属于他师弟一人,全然陌生的一式。
百里屠苏的瞳孔猛的缩紧了,不知何时,手掌心竟沁出了一层冰凉黏腻的冷汗来。
他下意识的催动了体内的煞气,纵身一步,以剑身作为封挡。
两剑相击,犹如金石碰撞,霎时便迸溅出刺眼的火花,剑气震荡朝着四周席卷而去。
百里屠苏的眼前似乎黑了一下,竟不知为何,一时间失却了任何的气力,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师兄,得罪了。”隐隐约约之间,他听到自己小师弟略含着些许歉意的声音,对方温热的手握住了他那只浸满冷汗的手。
随后一股蕴着凉意却叫自己觉得舒泰的力量顺着两人双手相接的地方上涌了过来,最后慢慢地沉入了四肢百骸。
也不知究竟是过了许久,他的眼前才渐渐地露出光亮。
四下一片寂静,唯有低浅到几乎不可闻的呼吸声。
他是怎么了?如今又在何处?百里屠苏脑中纷乱,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师兄醒了?”一个低弱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接着对方似乎是沉重的喘了几口气,发出了一阵连绵的咳嗽。
百里屠苏神色尚有些恍惚,抬眼看去,只见一个身影正背对着自己,略微有些伛偻,扶着桌子的边沿。
“你……为什么?可还好?”百里屠苏问,他想起了之前的事情,双目紧紧地望着陆明琛,带着纯然的疑惑与关怀,没有半分的责怪。
“我没事,叫师兄担心了。”陆明琛手握成拳,抵在唇前轻轻咳嗽了一声,他没有转过身来看百里屠苏一眼,低声道:“之前的比剑,师兄,对不起。”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微凝着眉,似有什么顾虑,最后肃然的抿了抿唇,“什么都没发生,但你以后不要再如此了。”
怎么会是什么都没发生呢。陆明琛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却是半分也没有改变。
他道:“我不顾师命,私自与师兄比剑,使得师兄你的煞气发作,此为罪一。又是明知故犯,此为罪二。师兄,我已向戒律长老请罚。你好生修养,等到思过之后,我再来看你。”
“……胡闹!”百里屠苏怔了一下,冷着脸坐了起来,“此事我亦有责任,应该与你一同受罚。”
“与师兄无关的。”陆明琛道,“陵琛走了,师兄休息罢。”
百里屠苏长眉一抖,眉头皱起更深,他正欲下床,只闻见一阵极香的气味,而后他又倒了下去。
陆明琛动了动衣袖下的手指,神色略微有些沉郁。他低垂着眼眸,面容灰白,像失了生机的枯木,隐隐透着几分惨淡。
没有了修为,他便只能用些人间江湖上的小伎俩了。
他在桌边停了片刻,而后缓步走上了前,拉过一旁的被子,为百里屠苏盖上几分,这才走出了屋子。
“大师兄。”看见门前的身影,陆明琛开口问道:“师尊可是回来了?”
陵越点点头,目光望着陆明琛,眼底藏着深深的担忧。
他的唇角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任何叱责的话来,沉声道:“师尊在住所等你,你去罢。”
陆明琛颔了下首,正要离去,却又被他唤住了。
“小师弟。”见他停住步子,一双冷黑清透的眼眸安静地望着自己,一副正等着回话的模样,陵越心中一闷,莫名有些发涩。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叫住了师弟,只是心底忽而有种古怪的感觉,好似对方这一去就再也见不到了。
“去吧。”陵越半晌无言,见小师弟还在等着自己开口,面色微窘,有些慌忙地说道。
陆明琛的面上露出了一个淡笑:“那师弟先去了。”
陵越低低的“嗯”了一声,看他背影渐渐远去,目中聚起了更甚的忧色。
……
敲了敲门,陆明琛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的清冷声线,才抬脚步入了屋中。
“弟子拜见师尊。”
“跪下!”白发真人冷颜肃容,语气几近寒冰。
陆明琛没有多言,走上前,郑重地跪在了地上。
天墉城皆以青石铺路,紫胤真人房中自然也不例外。
青石本就极凉,何况是在如今柳絮翻飞的时候。
陆明琛如今失了修为,一触及地面,凉意瞬间从膝盖,不过是瞬间就已浸透了他的全身。
寒意钻进了他的身体,如同尖刀直抵肺腑,激得陆明琛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面色忽而苍白如纸。
紫胤真人看他这模样,当真是又恨又痛,只是他心中盛怒,便不做声,冷眼看他跪了片刻。
片刻过后,他终究是不忍心,闭了闭目,遏制自己的怒意,对他道:“起来。”
“是。”陆明琛说,上下的牙齿轻轻的碰撞着,冷极了的模样。
紫胤真人虽恨他不保重自己的身体,但却看不得继续糟蹋自己,指尖微弹,释出一道幽幽蓝光,落到了陆明琛的身上。
陆明琛感觉周身忽而温暖,自是清楚这是何人所为。
“多谢师尊。”陆明琛说,敛着眉目,等着紫胤真人说话。
他低眉顺眼的模样,看上去当真是天底下最听话最贴心的徒弟了。然而紫胤真人却再清楚不过,小弟子看似乖巧,却是几个徒弟之中最有主意的人。若无主意,岂会私自与屠苏比剑。若不大胆,岂敢将一身修为尽数给了屠苏。
他究竟清不清楚,他本就活不了多久了,这一番举动,更是雪上加霜。
“你主意之大,如今已经可以出师了,何必唤我师尊。”紫胤真人面容冰冷,语声亦是冷得没有半分温度,“我受不起。”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尊永远是师尊。”陆明琛道:“弟子不肖,此番自作主张,叫师尊费心了,弟子自愿领罚。”
“罚?我如何罚得起。”紫胤真人眼底露出几分怒意,沉着脸道:“我收下你已有十多年,你之本领皆为我一手所授,但我可有教你将性命视同儿戏?”这语声起伏,远胜平常,可见其痛心疾首。
陆明琛道:“师尊,你虽瞒得紧,但弟子心中很清楚。纵是苟延残喘,这幅身体也拖延不了多久。弟子……实在是累了。”
紫胤真人望着小弟子面上的疲倦与苦涩,却不知如何劝解才好,他心中百转千回,终是难以言语,只听小弟子的声音又再次飘在了空荡的空气中。
他说:“十多年来,师尊言传身教,陵琛始终铭记在心,不敢忘怀。师尊曾言,修道之人应做到心中明净,不因外物为喜为悲。而自古以来,人事更迭,生死之事最是难解,纵是仙人,也并非是事事可为的……弟子走后,还望师尊莫要伤怀。”
“胡言乱语!”紫胤真人面浮痛色,侧过眸去,一时半会儿竟是不敢再看自己的弟子。
陆明琛却只是淡淡的笑。
“你……回去歇息罢。”紫胤真人停了一会儿,复又缓声说道,冷凝的面孔上,划过了一丝深深的悲凉。
“弟子告辞了。”陆明琛轻语道了一声,退出了门外。
已近夜色,门廊前静静驻立的灯烛燃起了昏黄色的光。夜空中落起了雪花,大片大片的粉末子绵延不绝的掉了下来。
天墉城的建筑多是露天,没有什么东西遮盖的。
陆明琛在门口望了望空中纷飞的雪片,垂下手,将冰凉如寒玉般的十指伸入袖口中,抬脚跨进了茫茫大雪当中。
“师兄留步。”
走了没几步远,后面忽然传来了一声呼喊。
陆明琛在雪中停住脚步,回过了头,只见平常守在紫胤真人住所的弟子急急的跑上了前。
“师兄,还请拿着伞。”弟子将一柄油伞塞入他的怀中,喘了口气,“还好师兄走得不快,这是执剑长老交代的,叫师兄挡些雪。”
“……”陆明琛默了默,抬头看了一眼前方透着微光的屋子,轻轻点了点头,“我知晓了,有劳师弟替我向师尊道声谢。”
“师兄客气了。”弟子笑着说道。
听他应下后,陆明琛举着伞,低低的咳嗽了一声,才将伞面展了开来。
油伞下,他清雅的眉目一派舒和。
弟子望着他逐渐融入夜色的一身道袍,目露疑惑,忍不住低声自语道:“怪了,以师兄的修为,也需打伞避雪的么?”
他心中尽管觉有些古怪,却也未曾放在心上,随后就离去了。
今夜的风雪又大又疾,陆明琛手里的伞被吹得东摇西摆,身上的道袍不知不觉就湿透了大半。
回到自己的屋内时,陆明琛的肩上还落着未融化的雪花,墨青色的发丝间也坠了几片晶莹剔透的雪花。
“我回来了。”他合了伞,关上门,挡住了外头迫不及待相往里冲的寒气。
屋中坐在椅上的人没有应他,只是站起了身,将一杯冒着腾腾热气的茶送到了他的面前。
陆明琛脱了被雪浸湿的道袍,接过那杯茶饮了好几口,热气在喉中荡开,陆明琛像是被呛到了一般,连连的咳嗽好几声。
“慢些,慢些。”太子长琴无奈道,抬手轻抚着他的背部。
陆明琛缓了口气,抬眸望着他,眼中蕴着浅浅的笑意:“好了。”
太子长琴叹了口气。
陆明琛在屋内呆了一会儿,原先冷到僵硬的身体渐渐暖和了起来。
他换了一身衣服,见太子长琴还坐在椅子上,便拢着双手,特意哈了一口热气,好似自己很冷的模样,转头去问他:“好冷啊,晚上和我一起睡这里好么?”
天墉城自然是给远道而来,且有要事相商的国师安排了休憩的地方。
太子长琴前段时间均是睡在了天墉城安排的地方,陆明琛本是没有意见的,毕竟师尊和师兄弟皆在,对他也是异常关注,避着一些也是好的。
只是这几日寒意愈重,他又没了修为庇护。到了深夜,着实是冷得难以安眠。
太子长琴对他向来纵容,摸了摸他冷冰冰的手,眼中划过一丝郁色,待陆明琛看过来时,却是笑着应了下来。
外头大风大雪不止,飒飒的响个不停。
陆明琛与心上人挤在一张榻上,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半刻没有消停。
“怎么了?”太子长琴很是无奈,温声问他。
陆明琛停了翻滚的动作,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眼睛望着他的眼睛,语气有些小心翼翼,也叫太子长琴听出了一股心虚气短的感觉来。
他说:“你怪我么?我知我这番举动极为任性。”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情,太子长琴蓦然叹着气。
这叹气的声音让陆明琛听了,令他即刻就屏住了呼吸,片刻后,又握住了对方的手,轻声道:“我错了,你不要生气。”
“不怪。”太子长琴摇了摇头,轻捋着他鸦青色的发丝,神色明朗而平静,“如果怪你,我一早就不会将他们两人的恩怨告诉你了。”
他心爱的阿琛,向来都是这个样子。只要他喜欢的,他都会放在心上,竭力叫他如愿。
陆明琛安心了,抿着唇角,无声的笑了起来。
夜很长,雪正浓。这一夜过后,距离年关就又接近了一些。只是昆仑山的风雪再也不曾停歇过,入目处,皆是一片苍茫,掩去了山峰的棱角,无边无际。
陆明琛站在人群外,望着芙蕖带着一众师弟师妹们清扫几处宫宇的角落。
太子长琴去临天阁了,与天墉城掌门和长老商议要事。陆明琛如今一介闲人,又不愿成日闷在房中,今日便裹了一身厚重的道袍,四处闲逛。
正巧看见芙蕖他们,见此处热闹,又走累了,于是就顺势停了下来。
“喂!”芙蕖转过头,忽然大喊了一声。
陆明琛吓了一跳,偏过头,满目疑惑的看了过去。
“小师弟!过来啊!”芙蕖扬着一脸灿烂而明艳的笑容,大声道,一边对陆明琛招着手。
陆明琛走了过去。
“肃着脸做什么?”芙蕖弯着眼眸,笑嘻嘻地说道:“雪停啦,看师姐给你推个雪人儿。”
陆明琛怔了一下,还未说话,只听芙蕖身后的小师弟哭丧着脸,“师姐,这活还没做完呢。”
芙蕖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轻轻地拍了小弟子的脑袋,“不做了,先休息。”
小师弟委屈的不吭声,他身后的其他人却俱是欢呼了起来。这些弟子们刚刚入门。年岁到底不大,仍旧是孩子心性,很快便快活的玩耍了起来。
“小师弟等着。”芙蕖兴冲冲的说道。
见她跃跃欲试,陆明琛笑着对她摆手,“师姐玩去吧,不必顾我,我在这等着就是了。”
芙蕖往远跑了过去,背过身时,轻快的笑容却是渐渐消匿,秀眉紧蹙,眼里皆是怅然。
她到底不是孩子,哪里还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之所以装傻卖痴,不过是想博师弟一笑罢了。
大师兄不愿意说,屠苏师兄也总是沉着脸,小师弟这段日子几乎没断过药。纵是他们不说,她也是明白的。
芙蕖不小了,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只是她从来不曾这么近的接触到“死亡”这个字眼。
她有些惶恐,又有些茫然。
死,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陵琛师兄!你……你没事吧?呜——师姐快来啊,师兄他一直在流血!”
芙蕖在茫然中听见了师弟师妹们惊恐的大叫,伴随着细碎的呜咽声。
“让开!你们都让开!”芙蕖猛地醒过神,推开了挤成一团的人群。
只见素有洁癖,向来最是整洁和干净的小师弟已经倒在了雪地里。他的嘴唇,衣襟上皆是沾上了血色,腥血还在大片大片的涌出,将他紫白相间的道袍浸成了红色。
“找长老!快去找执剑长老!”芙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道,她跪在地上,浑身发冷,耳边嗡嗡直响,眼前的场景不知何时模糊了起来。
芙蕖抬起袖子,粗鲁的抹了一把泪水,眼前却依旧模糊,只是小师弟身上的鲜血却又是那么的清晰。
“师弟,师弟,别睡了,千万别睡着了。”芙蕖又抹了一把眼泪,语声中带着浓重的哭腔,“师姐给你堆的雪人儿……你还没看到……”
……
临天阁。
太子长琴,几位长老,连同陵越皆是在场。
“人界灾祸将至,我等修道之人,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涵素真人抚须道:“只是不知朝廷,要我们� ��些人如何出手相帮呢?”
“诸位安心,蜀山,玉英,阆风等几大门派,在下皆派人专人联络,如今已有了回信……”太子长琴神色淡淡,不急不缓,很是平稳的说道。
只是他还未说完,便被一声“哐当”闷响打断了。
他停了下来,胸口忽而传来一阵针刺般的痛意。
紫胤真人长眉微蹙,抬眼看去,那声音的来源正是他的大弟子陵越。
“……灯灭了,灯竟灭了。”剑掉在地上,陵越也不去捡,望着紫胤真人身后整齐排开的长明灯,喃喃不断,好似丢了魂魄一般。
紫胤真人眉心狠狠一跳,转过身去,看到了那盏在悄无声息间熄灭的灯火。
只见那盏盛放灯火的小铜烛台上,依稀可见几个蝇头小字。
读出来是:天墉城第十一代弟子,执剑长老三弟子,陵琛。
长明灯,实为长命灯。灯明人在,灯灭人亡。
陵琛此名,终不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