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 苏恒既然已经知道,卫秀曾派人刺杀他, 为何还任他在长安城往来交际?莫非他也和我一样,有许多事尚不明白, 想要看看卫秀究竟要做什么?
只是这就未免小瞧了卫秀。卫家虽已无人在朝中为官,但是姻亲、门生仍有不少身处高位。他又是混不吝的性格,真想折腾,未必不能闹出事来。还是不要太放任他的好。
我说:“陛下何不见见他?我总觉得他来这一趟没这么简单。若真的是来献图的,自然不能怠慢。若不是,也好看看他究竟有什么盘算。”
苏恒却说:“朕还想再等等。”
我心里不以为然,待要再说, 却被苏恒抬手止住。
“不止刺杀朕这一件——当年婉清病重, 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我便闭上了嘴。
我一直认定,当年求药,是刘碧君借着婉清病重一事,做了一场大戏陷害于我。苏恒却说是卫秀做的——就算是苏恒自己, 也未必敢说对后宫这些事了若指掌。何况卫秀?他再神通广大, 也未必能隔着一堵宫墙,操控一个宫女的生死。
不论有意无意,苏恒这都是在替刘碧君开脱了。
他大概看出了我的不悦,又说,“碧君并不是在做戏,那孩子确实病了。后来虽然治好,却也已烧坏了——左耳失聪, 一直到七八岁,话还说不清楚,走路也不很利索……”
我依旧沉默着。
——那不止是刘碧君的儿子,也是苏恒的儿子。
婉清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光,我狠着心看她一遍遍的摔倒,不去扶她。纵然后来她能跑能跳,能将话说明白了,想到当日的情形,我依旧心中酸楚。想必苏恒看着那孩子的模样,也无法不难过。
我心有戚戚,很是怜悯那个孩子。可是我没有办法对苏恒和刘碧君生出同情来。
自然——我也不得不承认,苏恒说的有道理。作为一个母亲,刘碧君不可能拿自己儿子的性命作为陷害我的筹码。
“朕盘问过她,”苏恒道。他面上淡淡的,“她给了朕一封信。说是有人特地写信告诉她,你手上有药。太医束手无策,她只能病笃乱投医,去椒房殿求你。那信……模仿了你的笔迹。”
我听着。
“朕拷问了长信殿里的下人——许是拷问得急了,她们互相攀咬,险些酿成大案。只能中途叫停。随即,朕查了那个落水身亡的宫女……”他停顿了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时竟失神了。
——我能想到那原因。因为那宫女与太后干系很深。若此事真的是卫秀在搞鬼,太后必然与卫秀也有所勾结——而卫秀曾派人刺杀苏恒。换成我是苏恒,想到自己母亲和要杀自己的人有所牵连,心里也不会好受。
我便依旧沉默着。
苏恒大约想明白了些什么。仍是与我说着话,却明显的心不在焉了。
“朕又盘问了椒房殿里的人、给婉清开药的大夫……大夫说,婉清得的像是疫疠。那一年巴中一代小儿多感染疫疠,却没有蔓延成瘟疫,只因为有人开出了对症的方子。那大夫正是从卫秀手上弄到三幅成药,正碰上你派人去给婉清求药。他便给了你两副。”
——听着确实跟卫秀脱不开关系。然而真这么计较起来,我反而该谢卫秀救婉清一命。除非是卫秀刻意将疫疠传到宫里来。而要特意让婉清染上,凭卫秀一个人是做不到的。
何况,刘碧君撒谎说是宫女从我殿里偷了药才救活她儿子,分明就是存了害我的心——当然,到了那种地步,能顺便咬我一口,她定然不会犹豫。倒也未必就是她提前谋划。
苏恒接着说道:“后来,刘君宇从成都回来,带回卫秀的遗物,还有他留给……留给朕的信——卫秀一直在模仿你的笔迹。”
……卫秀是有这种执念的。
只是——我对他留给苏恒的信更好奇些,便问,“他写了什么?”
苏恒笑了笑,目光柔缓的望着我,“他说,看到可贞你过得不好,他很欣慰。”
……这也确实是卫秀会说的话——只是怎么想,这话都不该说给苏恒听。
按他的性子,留给苏恒的信当不会这么言之无物。怎么也该揭露些让苏恒悔不当初、痛不欲生的真相才对——十有八九,我与苏恒心里疑惑的事,里面都有解答。
我心中纠结,终于还是问道:“就没有别的话吗?”
苏恒就微微的侧过头来,细细的打量着我,“有倒是有……” 他漫不经心的说着,“当年,卫秀曾写给可贞一封信。”他看着散漫,目光却瞬也不瞬的望进我眼睛里,“可贞是怎么回复的?”
莫非机巧在那封信里?
然而我仔细想了好久,还是只能答道:“已是十几年前的事。连卫秀给我写过信,我都已记不清了……”终究还是有些不甘心,“陛下可还记得,那是封什么样的信?”
苏恒道:“大致是写从成都一路到长安所见的壮美景致,又追忆当年邯郸的海棠暖雪。最后写到长安春寒,风雷交加,不堪行路——他很挂念你……之类。”
目瞪口呆。
我知道苏恒有过目成诵的本事,却还是没想到,十余年前一封如此琐碎的书信,他竟也能记得大概。
然而他既然记得这么清楚,又何必再问我。
我就疑惑的望着苏恒,他目光一飘忽,“朕……就是想知道,你是怎么回复的。”
我这才明白他话里的意味,一时简直哭笑不得。
便只好努力的回想,实在想不起来时,也只能无语的望着他,“陛下既拦了卫秀的信,想必连臣妾的一并拦下了——陛下就不记得臣妾写了什么?”
苏恒面上竟罕见的露出了羞恼并困窘的神色,“拦是拦了……但朕并没有看。”
我不由就笑起来——这人别扭之处比我更胜。若卫秀也重活一回,知道他为此纠结了十几年,只怕笑也笑死了。
我说:“我真记不得了。不过那信纵然我回了,回的大约也是无字书。”
苏恒不解,我忆起往事,一时心里百般滋味,“当年卫家太夫人中意我舅家表妹,想说给卫秀。想眼看要成亲了——卫秀却遽然悔婚,娶了李珏的妹妹。这件事当年闹得不轻,邯郸沈、苏两家丢尽了脸面,表妹也……因此,若卫秀给我写的是那样一封信,我是不可能回的。”
何况,我始终记得卫秀那句“若你敢嫁了旁人,我便叫他死无全尸”。我也记得我新婚时他差人送去贺礼,是一片被撕破的,被血染透的尺素。
我习惯了他的品性,也从他那里收到过更惊悚的东西,倒也没办法太当一回事。但与他好整以暇的聊天,也断无可能。
苏恒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见我还在巴巴的等着,便笑道:“他还在信里说,不知晴雪阁前海棠开得可好。若开时,记得给他带一枝,他一直都喜欢。”
我一时懵懂。
苏恒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子,道:“那信是他写给你的。”
我心里触动,反而笑不出来,下意识就道:“他最厌恶海棠,总说我就像那花,一无艳色,二无芬芳。只凋零时漫天晴雪,稍稍令人牵挂。所以每每春来花开,他困在屋子里养病时,我便扛一只海棠去探望。为此还被他拿花瓶丢过。”
苏恒含笑听着。
我回过神来,心中懊恼,“……那时还小,八九岁,并不懂事。”
苏恒只笑道:“嗯。我八九岁的时候,看到刘碧君偷偷的哭,也曾努力逗她开心。”他抬手为我抚开鬓发,“那时她大概四五岁。因是亲戚家投奔去的孩子,我怕她住不惯,受了欺负。也仅此而已。我和她的情分,比之你与卫秀,还要淡薄许多——我家里有兄姊,她又是个女孩子,自然不会和她厮混。母亲倒是喜欢她,大约是因为阿姊太男子气的关系。”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我与卫秀清清白白,苏恒却和刘碧君有过一个孩子。这是不能比的。
便不说话。
苏恒抬手抚上我的面颊,很专注的望着,道:“朕想再去汤泉宫一趟。”像是怕我生疑,停顿了片刻,又解释道,“朕有些事,想去问个清楚。”
我点了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