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生在第二日差人来将审问结果告诉我。
那药里加了一种毒菌, 若吃的少,只会令人昏沉欲睡, 终日不起。但若吃得多了,便会令人精神恍惚, 不辨真假,就跟痴傻了一般。
方生言尽于此,却令我冷汗潸然。
我不由就想,是否景儿去世后,我不知人事那半年,也是□□所致。
然而能让我在不知不觉间吃下这种□□,却为何还要留我一条性命?
当然, 对我而言, 痴傻着活下去反而生不如死。若对方真跟我有仇,想要报复于我,这倒不失为杀招。也许彼时他享受着将我踩在脚下的快慰,看我丑态出尽, 比杀了我更觉得满足。
而这一次, 我刺伤了苏恒。所有人都知道我只怕必死无疑。他以为我已走到了绝路上,所以才故意派一个不能成事的小姑娘来下毒,好让我知道他曾经羞辱报复过我,向我炫耀吗?
这么想未免太扭曲。然而我确实见过比这还扭曲的人,而他确实并且有耐心和能力编织这样一个圈套。
但我想不出他处心积虑害我的理由。
苏恒足足有半个月没来见我。只将我关在椒房殿中,命人看管着。
然而他并没有透露出要杀我的意思,我房里白天黑夜里守着的那些人, 反而更像是怕我悄无声息的自我了断了。
——他这就是多虑了。
当年我也曾将自己关在晴雪阁中,足足过了十年。那十年里我随时等着刘碧君何时觉得我多余了,买通些什么人,悄悄的除掉我——当时苏恒频繁出入沈家,分明有要与我重归于好的意思。我纵然明白自己的处境,不可能回头自取其辱,却难免不会让刘碧君觉得自己被威胁了。
毕竟,若我说出“待要我回去,须得百官立班,再度昭告天下立我为后方可”,纵然苏恒不会脑抽答应,他跟刘碧君的旷古真情也会成为一场笑话。那个坊间疯传“有母仪之美、明月之相,宜伴帝星”,却在我被废十年后还没有被册立的准皇后,估计也就没脸见人了。她不恼羞成怒一碗酒毒死我,才真奇怪了。
所以,那十年形同软禁的生涯,我受辱受怕比现在要深重几倍。
但我并没想过寻死。最后自尽,乃是被苏恒逼上了绝路,不得已而为之。前几日自杀,则是婉清的死和他忽然吐露的秘密令我崩溃绝望,也不过是一时冲动罢了。如今心境平复下来,断然不会再做那种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了。
我只安心等着,等哥哥救下我,或者苏恒来杀了我。
但我先等来的,竟是苏恒病倒的消息。
那日正是傍晚,殿里宫女在上灯。外间晚霞燃尽,天上是一脉铅灰的颜色。我已有些时日不见红叶与韶儿,虽不能求人,却还是不由得会走到拱月窗前,望向外面。
而后便望见方生立在阶下,踟蹰不前的模样。
方生是苏恒身边第一得力的近臣,有他出马,如苏恒亲临,必然万无一失。然而连他也不知所措,犹豫着要不要来找我,未免令人好奇。纵然知道十有八九事关苏恒,想来想,也还是命人请他上来了。
他进来时,我正在泡茶。做些舒惬的姿态,说到底也不过是给苏恒看罢了。
我承认,我还是想给他添一些堵。
然而方生只是无视了我,直接开口,道:“陛下想见娘娘。”
我便警觉起来。方生说的是苏恒“想”见我,却不说他宣我去。
方生又说:“娘娘可要去见陛下?”
我便给他斟一杯茶,请他坐下,道:“陛下将我软禁在椒房殿中,并未准我离开。”
方生道:“陛下不曾说过软禁娘娘,也不曾阻拦过娘娘探视太子殿下。”
我不由便笑起来。话已至此,也没什么好矫情的了,便问道:“韶儿在哪里?我想去见他。”
方生便松了口气,道:“太子殿下就在宣室殿里,这些日子,一直与陛下同吃同住。”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宣室殿亮了灯火,却不甚明亮。殿内闭着窗,黑色帐幔无风自垂,便有些暗影幢幢。
这个时节,地衣也已经撤去。青砖生凉,凝了些水汽,踩下去清响如敲。
殿里燃着白檀。然而药味弥散开,却遮不住。
我便停了脚步,望向方生,“韶儿病了?”
方生只引了我往苏恒的寝殿去,道:“太子殿下康健。有红叶姑娘和顾姑娘照料着,正在金华殿听周常侍讲学。”
我说:“天色已晚,他该回了。”
方生便恭敬的躬身,道:“太子殿下好学不倦,时常晚归。偶尔也留周常侍晚膳,娘娘不必担忧。”
他是故意的。不过经年跟在苏恒身边的人,哪个没些胆量呢?
我便不再理他,推门进去。殿内的人许是早就在等我来,纷纷行过礼,便退了出去。
苏恒正在床上睡着。
我猜到了是他病了,然而正走过去看到的时候,还是有些怔楞。
我从来没见过苏恒伤病的模样。这自然不是说苏恒就不会伤病,而是他从未在我跟前露出过疲态。他这种人事事都闷在心里,便是难受得吐血,也不会表露出半分。若说他是一只狮子,那么他平日里看上去定是懒散优雅的,反而伤病时会亮一亮獠牙和利爪,显露出他的英武来。
我也曾为他包扎过刀伤,入骨的都见过,他也只是微微皱了眉头,连发丝都不乱一分。反而要笑我唇色白的惨淡。纵然是刻意的虚张声势,那般从容调侃,也令人不由就面红耳赤。
可是他现在他倒在床上,头发散乱着,面白如纸,连唇上也半分血色都无。只眉睫越发清黑,如水墨画上去的一般。
也不能说难看,只是过于清淡了,便有些落魄凋零,不似他往常的风采。
我心中滋味便有些难以言说。
看他眉头又拧起来,表情困顿得厉害,下意识就拿了帕子,为他拭去额上汗水。
他却猛然间醒来,一把便握住了我的手腕。他目光迷蒙,大约还没有醒透,一时只是不善的望着我。待看清楚了,面上恼怒的模样方敛起来,勾了唇角,将我的手拉住唇边亲吻,道:“可贞。”
我应了一声。
他身上却一僵,捏紧了我的手指,闭了眼睛。片刻后再睁开来,已是目光清明。
他似乎确实病得不轻,喘息略有些沉。松开我的手,揉了揉额头,就势遮了半张脸,对我道:“你出去。”
他声音里隐了些羞恼。
也是,半个月不见了,忽然便让我看到他病弱的姿态,估计是有些难堪的。
我想说句什么,缓和一下气氛。
他却越发强硬,乃至于恼怒的道:“出去!”
我只能起身,福了福身,告退。
我出去时,苏恒身边内侍便知道他是醒了,忙垂了头急趋进屋。正与我擦肩而过。
只方生挡在我的跟前,道:“太子殿下很快便回。”
我往里屋望了望,道:“陛下不想见我,我过两日再来就是。”
内间却在此时传来苏恒的声音,“可贞,你进来。”
我便叹了口气,只好进去。便又与那些鱼贯出来的内侍们擦肩而过了一会儿。
我走到苏恒跟前,便又愣了一愣。
……他洗了脸,头发梳理过,中衣似乎也穿戴整齐了。此刻正倚靠在床上。面上是极端羞恼的神色,似乎已有些掩盖不住。仿佛他将我赶出去那一遭,只是为了腾个时间,梳妆打扮。
这想法令我不由遍体生寒。
然而他脸上越发瓦解的强硬,却令我心里那些诡异的猜测越发的盘亘不去。
一时屋内只是诡异的寂静。
苏恒终于绷不住,摔了一只枕头,道:“够了,你出去。”
我忙起身便要逃,却忽然又被他拉住了手腕,一把拽到床上去。他说:“沈含章,朕见多了你生病的模样。不论是蓬头垢面还是浮肿憔悴,你所有丑陋的模样,朕都见过。”
我不由有些期期艾艾,道:“嗯……臣妾仪容不整,冒犯了陛下。”
他目光动摇得厉害,往日的从容全然不见。待平复下来,竟令人觉得脆弱。人病了难免要脆弱,可是这个词显然不该跟苏恒有所牵连。但他自己却恍若不觉,只是用那种因为自暴自弃而黯淡下来的目光望着我,道:“……朕骗你,朕从来都没有觉得难看。朕每次看到你,都觉得喜欢。只要能看到你,就觉得不够,非把你抱在怀里了,才觉得安稳……可贞,朕的心,捏在你手里。”
我吓了一跳,竟全然说不出话来。一时只是怕得收手。他却真就那么松开了。而后脆弱里带了些凶恶望着我。
“看朕像个以色邀宠的女人般等你来,你满足了吗?”
我几乎已经要逃出去了,听了这话,却忽然明白了苏恒在说什么。
一时想透了他的心思,竟觉得好笑。好笑之外,又隐隐有种恼怒。
我便回过身去,走到他的床前,望着他,告诉他:“陛下的龙章凤姿,容色少有人及。然而比陛下更好看的人,臣妾并不是没有见过。”
虽然卫秀偏执且扭曲,但是见惯了他的相貌,什么样的美人都已惊不了我的眼。
我不过实话实说,苏恒却咬了牙,恨不能将我碎尸万段的样子,道:“滚!”
看来确实是戳到他的痛处了。我竟不知道,原来他竟真以为我迷上的是他的相貌。一时真想仰天大笑三声。
然而有些话此刻不说明白了,也许我便再没有机会对他说了。
我便顶回去:“当年臣妾对陛下,固然是一见倾心。然而在与陛下相见之前,臣妾听着陛下的故事,脑中便已有了陛下其人,早已心生仰慕。”
苏恒却再一次烦躁起来,“——朕说过,那不是朕。”
我便叹了口气。我从没想过,苏恒其实也是可以蠢到这种地步的。
我说:“樊城苏家三郎,年十五入长安太学。太学生李业冲撞宦官张胜,无罪下狱。三千太学生上书请命,却不能成事。张胜乘车出行,苏家三郎将请命书绑在箭上,一箭入窗,正中张胜脸颊。张胜吓破了胆,便真的将李业放了。”
苏恒终于沉默下来。
我便接着说:“苏家三郎因此被宦官追捕,离开了长安。三十六名太学生追随于他,投奔了楚武王。”
——楚武王便是苏歆,是苏恒即位后给他追封的封号。那三十六名太学生多是富家子弟,个中不乏名门贵胄。有他们支持,苏歆的势力才异军突起。
苏恒性子沉稳,自是不比苏歆那般慷慨豪迈。然而他骨子里也许与苏歆一般的热血,只是他更通人情,懂得时机和隐忍。因此做事更稳妥平淡些,在传说里便也没苏歆那般令人热血沸腾。
可是我却是真的想过——从他救李业一事便知道,他行于大义,却又明白如何与恶人打交道。他周密隐忍,一击必中,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从他逃命时还能拐带了三十六名太学生就知道,他深谋远虑,退路周全,并且深得人心。早有一干人乐意为他驱使,患难与共。
而彼时他尚不及弱冠。
我养在深闺里,听着他的传言,想见他的风姿,如何不心生敬慕。
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我说:“臣妾还知道,苏家三郎十六岁随兄长起兵,十九岁巡视河北,三年间征战讨逆,未尝一败。不论是六千残兵守昆阳,还是四万骑兵攻洛口。曾有人劝楚武王不可入阵太深,楚武王只笑答,‘有三郎在,无忧’。”
我说:“这是不是陛下?”
苏恒面色一时竟有些绯红,他闭了眼睛,道:“是朕。”
我说:“臣妾从最初便知道自己要嫁的是苏家三郎。出嫁之后,心里爱的也正是苏家三郎。他避居在河北的时候,臣妾爱他和柔体贴,倜傥风流,愿做他的孟光。然而臣妾心里更爱的是他的器量和抱负……”我望着他,问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年戾帝下诏,说是匈奴逼近长安,令天下诸侯前往勤王?”
苏恒点了点头。
我便接着说:“戾帝谋害了楚武王,心里对陛下也有颇多忌惮,臣妾本以为陛下不会应诏,但是陛下说,‘匈奴人残暴,一旦让他们践破了潼关,中原便再无宁日’。陛下明知道戾帝传召,可能是为了将陛下骗回长安,却有不能不去的理由。那个时候臣妾便想,陛下也许能终结这乱世,开创太平。臣妾需得成为能配得上陛下的贤内助。”
苏恒说:“你做得很好。有可贞在,朕无后顾之忧。”
我便觉悲从中来。
彼时苏恒回了长安,果然被戾帝软禁起来,几乎就要遇害。他临行前对我说,他若出事,我可自行改嫁。可是世间哪里还有另一个苏恒,可以让我生死相以,永生不渝。我紧跟着他去了长安,跪在戾帝座前哭求。
从此便走出了深闺。
我与他一起南征北伐,心里所想的,也不过是能够站在他的身边,辅佐他陪伴他。那个时候,他便是我的天下。
可是他想要的,也许并不是这样的女人。
我说:“臣妾还记得,陛下即位前,曾问臣妾,想要见到怎样的天下。”
苏恒却还记得,眉眼潋滟,轻声道:“男有分,女有归。幼有所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鳏寡孤独疾废者,皆有所养。”
我说:“因着陛下那一问,臣妾一时迷了心窍。以为陛下仍像过去那般,准臣妾站在身边。却不想竟是后来的光景。”
先是他那个怎么也无法讨好的母亲和那个怎么也赶不走的表妹。他忙着立朝,管不到后宫的事,常常三五日才能与我见一面。而我不曾与那样的长辈打过交道,百般手段都不能对她用。是真的受尽了欺负。
而后他迟迟不肯册立太子,终于令我心生疑窦。婉转相问,他却说景儿体弱,怕是不能得尽天年。待要舍长立幼,又难免落人口舌。他的长兄苏歆无子而亡,他想将景儿过继了,延续楚王一脉。
然而楚都远在千里之外的彭城,我如何舍得?便是我舍得,也难保景儿长大后不会与弟弟间心生嫌隙。何况河北将领们都看着。彼时我只有景儿一个孩子,若苏恒将他过继了,难免人心浮动。
因此苏恒终究还是立了景儿。但他分明就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我再有一个儿子,只怕景儿便难以保全了。
他不能理解我心里对景儿的愧疚和宠爱。我只能算着日子拒驾,每每与他欢爱了便提心吊胆,怕腹中有信,日后害了景儿。也许是我钻了牛角尖。但苏恒有苏歆和平阳那样的兄姊,他不会明白。而我的外祖父便是邯郸王,我自幼听多了兄弟阋墙的故事。深知若苏恒心有偏向,日后兄弟间难保和睦。
现在想来,也许是我那时对他的抗拒,让苏恒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对他死心塌地。
再然后便是景儿的死。我心智崩溃,足足糊涂了半年。
半年之后清醒过来,便已经生下了韶儿。醒来时所见第一幕,便是红叶为了救我以头触柱。我的舅舅死得不明不白,河北旧人纷纷解了兵权,刘碧君入了宫,据说恩宠正盛。触目所见种种,不由我不心生厌憎。
我不屑粗鄙困顿的跟一群深宫怨妇缠斗在一起。然而失宠的女人总是会犯错的,想要休妻的男人总是有理由的。我终究还是被人踩进了烂泥里。
我说:“陛下说,你的心握在臣妾手里。可是臣妾不敢信。世界上没有像陛下这样喜欢一个人的。”
苏恒闭了眼睛,将我的手攥着怀里,揉捏着。
我以为他会解释什么,可是他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
我心里并不觉得失望,因为一开始就没什么幻想——他对我也许是有情的,毕竟数年征伐,最艰难的时光,一直都是我陪在他的身旁。我们还曾有过四个孩子,有过三生三世的约定。便是无情,大约一时也是割舍不下的——可是他也许更忘不了当年刘碧君推开窗子,泪眼含笑望着他的模样。
我只是受够了他的优柔寡断。他既然要他的刘碧君,便不该再幻想我对他一如既往。
别人的东西我不要,不是完整的我不要,不是干净的我也不要。
我抽回手去。
他手上却忽然用力的抓紧了,像是从心头剜肉一般说道:“朕错了——可贞,朕错了。”
我说:“臣妾也是错付了一辈子。自然,陛下比臣妾金贵些,难免比臣妾委屈。”
他仍是不放手,“朕也是会做错的。朕不该跟你置气,便是认定你不爱朕了,也该想着,至少这副皮相你还是喜欢的。”
我一时怒从中来,他只是按下了我,道:“听我说完,我只怕过了这一遭,便再没勇气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