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苏恒, 还会是谁呢?
可就算真的是苏恒,我又该怎么做?杀了他, 为舅舅报仇吗?
韶儿还小,天下混乱了太久, 蜀地至今仍未平定。
这个时候杀了苏恒,扶持幼主即位,我便是天下的罪人。楚平和吴世琛也许会为了韶儿隐忍不发,可是追随苏恒打天下的那些人,却未必都有这份见识和隐忍。洛阳的顾家、江左的陆家、陇西的李家与周家,也未必不会趁机发难。
那个时候我和韶儿能否保住性命,也很难说。
还是要等下去。我不能此刻乱了阵脚。
我很感激, 苏恒肯在这个时候开口辩解, 打消我的疑虑。
心中壅堵,泪水却再也止不住。
我抱住苏恒,一时却无话可说,只能用力的把头埋进他的肩膀。
哭到筋疲力尽时, 自然睡去。腹中钝痛, 越发让人昏沉。
太医来过,说了些什么,我却不大记得。
中间清扬似乎也进来过,给我扎了几针,身上渐渐便平复舒缓起来。
一时宫女出出进进,苏恒抱着我说了一会儿话。他身上热烘烘的,令人忍不住便靠过去。
他抱得紧, 邻近黎明时我被憋醒过来,挣了几挣,他却抱得越发的用力。
我忍不住呼痛,他才睁了眼。他眼睛红涩得厉害,似乎是发了噩梦,内里有些说不出的恐慌,连累得我也有些怕,才要说些什么,他却忽然便用力的吻过来。
野兽一般交缠撕咬的姿态,我推了几次,只能抽了枕头砸他,才将他弄醒过来。
我身下略有些麻木,怕他再乱来,趁他迷糊的当口,忙用手撑着往后退。
他眼神立时便软下来,像是忽然便聚起一汪水来,伸了手安抚我,道:“可贞,别怕,别怕。朕醒了。”
我戒备着,他便收回手去,道:“朕不会乱来。”
凤床足够大,我背上靠到墙时,离他已经有一丈远,略略安下心来。才平复了气息,道:“臣妾有了身上,近来不能侍寝了。陛下……”
他说:“朕回宣室殿去。”
我点了点头,道:“臣妾身上不适,便不相送了。”
他望着我,我也回望着他。
略过了一刻,他终于起身穿衣。我才要喊人来伺候,他却忽然丢了衣服,回过身来,道:“可贞,我做了个噩梦。”
我不置可否。
他又坐到床上来。我便悄悄伸手,拉了枕头在手边。
他大约也看到了,气息便有些沉滞,眼睛却越发的黑柔起来。他说:“是你说错了话,说什么第二世没有等我。我便梦到自己四下里寻你,却怎么也寻不到。可贞,你怎么能不等我?”
他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我不解他为何临时换了话头,说这种幼稚肉麻的东西,一时无语,只能答道:“臣妾不过打个比方,何况这世上哪有什么前世来世的,陛下不是素来不信什么神神道道的吗?”
他望着我的眼睛,说:“朕信。朕信了,所以才与你许下三生?原来你不信吗?”
我便诚实的摇头,“不信。”他目光一时便有些沉寂,我回想当日的心境,又道:“臣妾没见过,所以不信。但是,当日说的时候,心里是希望有的。人总是贪求。不能长生,便希冀来世。”
他便问:“那么现在呢?”
我老老实实道,“大约是年纪大了,又有了孩子,对那些荒诞虚无的东西反倒没了想法。只求现世知心知意,平安顺遂。”
他竟然又恼起来,道:“既已许下了,便不是你说反悔,便能反悔的。”
我不由就觉得好笑,放柔了语气,道:“嗯,人在做,天在看。若真有来世,臣妾不反悔。”
——他当年也曾答应过我不相辜负,可是他却最终辜负了我。不知若真有来世,他会不会遭报应。又是什么样的报应?
我不想知道。
我这回似乎是动了胎气,闹得动静稍有些大。
今日我稍稍动一下,身后便有一群人跟着提心吊胆。我自己也不由有些后怕,想起婉清上一世的磨难,终于不敢再轻举妄动。
然而心中积郁不能消解,不由也跟着有些焦躁。
我这边得安心养胎,秋娘那边自然不能亲自发落了。便命红叶和陈美人去料理。
红叶本性良善,和秋娘这种泼皮无赖对上,一时竟也无可奈何。
当票和记档都砸到脸上了,秋娘还是一口咬定了,只说那些东西是韶儿赏给她的,问过了韶儿便知道。红叶自然知道她胡说,却也不能真让韶儿跟她对质去,气得不成。
看她烦躁的样子,我也只好说:“你跟她打过多少教导了?这个人的话,哄是哄不出来的,只好打出来。”
红叶道:“又不是不曾打,一打她就哭喊着叫太后和……太子殿下。”
我心中厌恶,道:“随便找块麻布,堵上她的嘴,打完了再问——何况又不是让你一个人审去,不是还有陈美人吗?”
红叶无奈道:“牵扯到太后,陈美人躲还来不及。秋娘一喊太后和小殿下,就拿住她了。”
我不由就无奈,道:“……这倒也真怪不得她。”又对红叶道,“皇上的寿辰还有得忙,你们也不用花大力气去审她。只管把她丢给掖庭那边,先饿饿她再说。”
红叶又道:“娘娘只说审秋娘,然而物证人证都在,还审些什么?”
我笑道:“你可还记得那一日在沧池?”
红叶先是一愣,面色便激愤得红涨。看来她还记得。
我说:“秋娘虽是韶儿的乳母,然而到底是宫里人。宫中戒备森严,寻常出入都要搜身,你说她东西是怎么送出去的?”
红叶想了想,终于明白过来,“太后不可能让她偷太子殿下的东西,刘碧君不会自贬品格跟她打交道……确实只有漪澜殿了。”又想了想,面上困顿已经消解,道,“如果是要她招供出同伙来,这倒不难。”
红叶虽不擅长跟恶人磨,然而办事的手段还是有的,不过过了一夜,已经从秋娘口里得了供词。
她遣了青杏儿来向我禀报,说是得了口供。
然而青杏儿才跟我说完,红叶便和陈美人来到我寝殿里。
她面色白得厉害,我以为出了什么事,一问之下才知道,是苏恒插手了。
他似乎真的厌恶了秋娘,红叶才问出话来,他便差方生传了旨意,悄悄的将秋娘处决了。念在秋娘哺育太子的功劳,对外只说暴毙。已命秋娘家里人将尸首归葬。
红叶在乱世里是杀过人的,然而那个时候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如今这般掌控了别人的性命,一合手便捏死。她还是有些不适应,便有些精神恍惚。
倒是陈美人不怎么当一回事,道:“陛下这回是为娘娘动了真火。我记得前些年,鲁北不是还有人编排陛下吗?那话说得多难听,陛下也不过一笑置之。一听说秋娘诽谤娘娘,陛下便再不姑息了。”
那是立国之初,鲁北有个说书人编排苏恒,说他好色贪婪,杀兄娶嫂,反噬其主之类,地方官将此人判了磔刑,上报到廷尉府。苏恒偶然翻到了案卷,笑着挥笔一改,只罚他每年农忙时为村里祠田劳役一个月,以敬事祖宗、宣扬美德。
当年逐鹿天下时,豪强皆逞力,惟独苏恒以宽仁德敬立足,也并不仅仅是策略,他本性确实光明。然而在秋娘一事上,他倒是两世都不曾容情。
我记得上一世立国十年,他统共处决了不足百人,个个都是穷凶极恶的罪人。如今天下户籍尚不足百年前的一半,也确实不该擅杀。为了我擅杀,就更不该了。
我便回答陈美人:“我也曾向陛下求情,陛下只说,国有国法,轻重自有量度,不能擅自法外容情。太子是国之储君,关乎社稷。秋娘无知短见,竟也敢蒙蔽太子,确实死不足惜。”
陈美人大概听出了我话中意味,便又笑道:“娘娘说的是,陛下确实英明。”
这些都是小事。
我说:“我听说,这件事还牵扯到了别人?”
陈美人也急于岔开话,便禀道,“是,贪昧财物的是秋娘,私运东西出宫的却另有其人。秋娘已经招供了,说是她将东西托了梁美人,都是梁美人替她送出去的。”又说,“宫里美人每逢节庆都可以宣见亲人,因为宫里常有赏赐,宫门侍卫便不怎么过问。漪澜殿的宫女太监也已经供认了,说秋娘确实曾委托梁美人往家里带东西,梁美人家里也时常接济秋娘。臣妾不敢擅自做主,今日来也是想请示娘娘,该怎么办。”
红叶面色越发的苍白起来。
可是我脑中一时全是舅舅的面孔,还是咬了牙,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身为帝妃,不洁身自爱,反而监守自盗,私相授受,先杖打五十,让她在漪澜殿里悔过吧。”
陈美人愣了一愣,便有些犹豫,道:“……只怕她受不住。”
我说:“她敢做,就要敢当。”
红叶还要跟陈美人去,我见她情形实在不妙了,便借口将她留下,问道:“怎么了?”
红叶一时沉寂下来,道:“我昨夜去见了秋娘。告诉她,她这回的罪过,私自昧下财物只是其中之一,将宫中御用器物偷运出去,又是另一件了。若供出同伙来,许还有条活路。结果她才画了押,陛下的旨意便到了……”
以秋娘的性情,我可以想见她当时如何诅咒红叶。
又是死前的咒骂,自然越发的令人心惊。
我究竟还是让红叶沾染了这些不洁的东西。
红叶略顿了顿,唇色已经泛白,便闭了眼睛,道:“秋娘死前喊了两个名字——奴婢去查了查,是她的丈夫和女儿。”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外间清扬求见。红叶忙揉了揉脸颊,站到我身后去。
还是秋娘一事的余波。
那日清扬追查,并没有直说丢了长命锁。只说韶儿房里丢了东西,是谁私下里拿错了,便还回来。那些个小丫鬟都是不禁吓的,杂七杂八就拿出不少东西来。
清扬照着记档核查,结果就查出多余的东西来。
“并不是小殿下房里的东西。”清扬说着,就将东西呈上来。
我拿到手里,不由就一愣,道:“是我丢的。”
转手交给红叶,红叶接了,也是一愣,道:“不是小姐的,小姐那只,雁首是往左去的。”
那是一只水晶雁,晶莹剔透,只在雁翼处杂了些浅淡的茶色乱发,看去正像是水墨扫上去的翅端长羽。
清扬略有些犹豫,还是道:“我问了芳尘,她说是那日放风筝时,在沧池旁的围场里捡的。”
我脑中一时浮现出刘君宇的身形,这只水晶雁霎时便烫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