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年少。
也是新雨过后,父亲带着我们姐妹兄弟在后院里游赏。已是五月将末,枝头青梅将熟,累累欲落。我新学《诗》,便指着梅子随口道:“坑忻罚涫灯哔狻!
父亲哈哈大笑,问我道:“阿贞急嫁否?”
我并不知他是在调侃我,仰头便答:“不是好的,阿贞不要。”
哥哥已懂人事,斥责我道:“小小孩子,你知道什么是好的。”
我说:“阿贞自然知道。”
——要像父亲一样高大可敬,像舅舅一样无所不能,像阿兄一样聪明儒雅,还要像卫家秀哥哥一样白净好看……我将我所见所有男人的优点集合起来,勾画着我心中良人。
最终我真的遇到了这么一个人。棵非蠹蓿赐宋仕欠褚蚕不段遥岵换岷煤么摇
说到底,不过是自讨苦吃罢了。
昏沉中几次恍惚,似乎听到些脚步与说话声,却并不很分辨得清是梦是醒。
一时是红叶气愤的哭声,“小姐的性子,从来都是咬了牙硬撑的。能看出一份疲态时,内里便已经被掏空了九分。如今早是强弩之末。”
一时不知是谁低声道:“……倒像是经年累月病着的脉象,像是……未清……”
嘈嘈杂杂,渐渐的又静默无声起来。
我身上一时火烤般烫,一时又冰冻般冷,却又像是仍颠簸在船上,触不到实地。恍恍惚惚间,当年往事一幕幕涌进脑海,抹不去、避不开。
依稀又回到少年时,我新嫁给苏恒,日后一切都尚未发生。
我带足了嫁妆,想要好好辅佐我的良人做出一番事业。
那时河北沈家是何等的荣光。全邯郸的少年都在艳羡苏恒的姻缘,唯有我心中惴惴,因为出嫁三日,他尚不曾好好看我一眼。
那日午后,我便盛装打扮了,邀他赏花小酌。
他赴约而来,面上无喜无怒,只用漆黑的眼睛静静望着我。
我斟了酒奉上,问他是否心中另有所爱,他说没有。
我问他是否这桩婚事非他所愿,他说求之不得。
我问他是否对我有什么不满,他静默片刻,反问我,他何德何能受得我的垂青。
我便明白了他的心事。
那日酒后,我脱去锦衣卸去钗环,将家中仆役丫鬟尽数遣散了,换上布裙荆钗,为他洗手作羹。我想,若他志在山林,我便陪着他一道归隐,从此清贫度日。
我喜欢他并非因为他年少有为,嫁他也不是因为笃定他贵不可言。
我想要告诉他,无论他富有四海,还是家徒四壁,无论他贵为天子,还是山野莽夫。我既然跟了他,便决意同生同死,一生一世不相离弃。
梦里时光飞逝,我与他画眉举案,恩爱美满,平静度日。
没有战乱,没有别离。光阴似水,我在这种淡然的幸福中,却时常有种终将失去一切的恐慌。我隐约明白,一切也许只是自欺欺人。却不知为何竟不愿醒来。
直到有一日,他约我泛舟湖上,风暴骤起。颠簸窒息中,他将匕首刺进了我的心口。
我攀着他的衣袖,想问他为什么,却恍然觉得自己是知道这结局的。
最终跌落入水中,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我从梦中挣脱出来,心口犹疼得刀割一般。喉咙里哽着一口气,泪水不受控制的滚入两鬓。仿佛真的又死过一遭。
眼前一片漆黑,我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却动也不能动。
胸口被重重的挤压着,哽在喉咙里的那口气吐出来,才能再次呼吸。
睁开眼睛,看到的却依旧是苏恒。他正跪坐在我的身侧,与我四目相对。
我注视着他,很长时间之后,才能分清梦境与现实。
天光入室,鸟鸣啁啾。
我回过神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声音有些虚软,只是略试着撑起身,身上竟也抖起来。
可是经过昨日那一遭,我再说不舒服,只白白自取其辱罢了。
苏恒没有答话,只是有些漠然的望着我。他身上不过是燕居时穿的衣服,连蔽膝都没有佩上,头上发髻也没有梳好,松松的,有些歪着。
我便把目光投向红叶——还好,下面伺候的人都在。
红叶声音一哽,别开头,道:“邻近卯正时分了。”
宿在皇后宫里,竟还误了早朝,那便是我的失职了。
我说:“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服侍皇上洗漱。”
红叶还要说什么,苏恒抬手拦了她,道:“更衣。”
他起来了,我自然不能再躺着,便扶了青杏儿的手起来洗漱。
一屋子人惊慌恐惧,战战兢兢。我不知是什么缘由,也没有力气去想,便瞄了苏恒一眼,却发现他正在看我。
昨夜的耻辱感又涌上来,我眼前一黑,便有些摇摇欲坠,忙攥紧了青杏儿的手腕。
红叶抖了衣服给我穿,我试了几次,却无法将胳膊伸进袖子里。汗水浸透了脊背,眼前一阵阵模糊,已觉不出冷暖。红叶渐渐在我身侧低声啜泣起来。
她说:“小姐,今日已经十四了。”
我随口应着,“哦。”
片刻之后,脑中忽然空掉,膝盖便跟着软倒。再回神时,已经落进了苏恒的怀里。
他眸色漆黑如夜,半点星光也无,冷嘲道:“看你行动自如,朕还以为你身上大安了。”
我说不出话,这个时候才明白过来,红叶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昏睡了一天两夜。
连苏恒都惊动了,只怕我病着的事,如今早远远的传入了长乐宫,再瞒不过谁了。
苏恒将我放回床上,道:“这几天就留在椒房殿养病,哪里都不要去了。”
我心中空茫,只说:“臣妾遵命。”
他又说:“你们都在椒房殿好好伺候着,不得擅作主张,若有事朕自会遣人来问。”
——这就是关我禁闭的意思了。不过我如今的状况,也没其他的去处。能光明正大的躲开太后,刚刚好。
四面的人面面相觑,忐忑的应下了。
一殿悄寂,人人噤声,恨不能气都不喘一口。虽没有麻利起来,然而我吩咐句什么,她们比往日殷勤了十倍不止。
红叶端了粥来喂我,才给我抿了两口,眼泪便流成串,哽咽起来。
我头痛道:“我真的已经好了。”
她低头搅着粥,努力把哽咽声咽下去,好半晌才说:“你以后不要再逞强了。”
我默不作声。并不是我不逞强了,别人就会乖乖放过我的。我过去强硬惯了,稍一示弱,便会人人都扑上来折腾。苏恒就是第一个。
红叶喂完了我,又说:“陛下守了您一天一夜,昨日早朝都免了。”
过了一会儿,又说:“亲自给您擦汗,试药。您吞咽不下去,他便含了药汁,一口口哺给您。”
见我不答话,便接着说:“谁见过他疾言厉色的模样?可昨日为了您,连茶盏都摔了。几个伺候的不过手脚慢了点,便被他逐去了织室。”
我便问:“哪几个?”
红叶气息一哽,显然是让我给寒了心。却还是垂头说道:“西殿掌侍宫女刘燕儿、刘莺儿,寝殿掌灯的香芹和素芝。”
椒房殿里凡是刘姓的,无不是太后的家生子。西殿的掌侍宫女,只怕还是秋娘的左膀右臂。苏恒一贯纯孝,从未给太后难堪过。可是他这一回来,先是遣了顾清扬来替了秋娘的位子,而后又贬斥了这对莺燕。就不怕太后那边给他不痛快?
当然,我乐见其成。
我问:“香芹和素芝走时,可收拾了东西?”
香芹和素芝我也还有些印象,都是椒房殿的旧人,虽不伶俐,却也老老实实。
红叶堵我道:“您病着,便不要管别人的闲事了。”
我苦笑道:“她们白伺候了我一场。”
红叶咬了嘴唇,终于气得不愿再跟我说话了。
青杏儿在一旁看看我,又看看红叶,最后有些惊慌的、小心翼翼的压低声音道:“娘娘不是偷偷让红叶姐姐给她们送过私房钱……”
红叶面色霎时红白不定,狠瞪了青杏儿一眼。
我噗的便笑出了声。
红叶遇强则硬,同样也遇弱则柔。我时常觉得,她若不是跟我入了宫,必然会变成一个为民伸冤的侠女。可惜她先遇上了我,便注定要被我拖累。
片刻后,红叶又垂了头,道:“陛下照看了您一整日,您才睁眼,便赶他去早朝。”
她几次三番,我终于有些恼,“我小病一场,便让皇上免了两日的早朝,未免掂不清自己的轻重。”与数日前刘碧君坚守以礼、拒不赴宴比起来,又是何等的不识大局、佞宠惑上。
何况,我是因为什么病倒的,我就不信以红叶的聪明会想不明白。
夫妻一场,苏恒能下这般狠手,也足够令人侧目了。
红叶眼里霎时水汽弥漫,半晌,方小声道:“奴婢如何不明白。可是娘娘也该为小殿下想一下。若娘娘……刘碧君又……小殿下他……”她话到口中,又几次哽咽下去,最后只能默然垂泪。
我心里不由懊悔起来,然而意气未平,多说多错,便只能吩咐:“让我歇歇,你先下去。”
中午的时候,苏恒遣人送来一盅汤。说的清清楚楚,一料熬了两盅,我喝的与他喝的一样。我固然有防他之心,然而他这么当众戳破,分明就是置我于死地的意思。
我气得一阵阵头晕,却也只能当着来使的面,将汤喝得一滴不剩。
冲昏了头时,简直想把我吃剩的粥让来人带回去,原话奉还。
终于还是觉得与他置气没意思。只随口说了几句无地自容、感恩戴德的话。
上午明明是晴的,过了午后天却阴沉下来。
我吃药的时候,远处低低的滚了一阵雷,不多时便没了声响,反而比之前还要静寂起来,连鸟鸣声都听不见。
屋子里空气略有些湿,没有焚香,金兽上薄薄的凝了一层水汽。
红叶一直没再在我跟前露面。
我知道,是我伤了她的心。她从小跟在我身边,说那些话到底是为了苏恒还是为了我,我连想都不用想。
我能想象她当时想跟我说的话:便是我心里恼了苏恒,不愿意曲意逢迎,也该为韶儿想一想。若我与苏恒反目成仇,刘碧君又生下儿子来,韶儿该如何自处。
这并非危言耸听,毕竟上一世的结局在哪里。
何况君心难测。韶儿虽然还是太子,但是这世上为了宠妃废太子,乃至杀太子的皇帝也不是没有过。子以母贵,我若不争气,就算不被废掉,刘碧君的得宠迟早会危及韶儿。
道理我都明白。
可是我已经失宠,更从来都没有苏恒的宠爱可以仰仗。
跟刘碧君争宠?那分明就是南辕北辙,劳而无功。
苏恒现在作出宠爱我的样子来,不过是因为,他又到了要用到沈家的时候。我与他心里都透亮。不过是各取所需,在底线之上相互折腾罢了。
我没有打不还手、还要把另一半脸凑过去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