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光向晚的时候,韶儿终于从宣政殿回来。
我养了两天,终于略歇了过来,午饭后便又做起针线来。此时终于将韶儿的夏装缝好了。
当年景儿病弱,一点委屈也吃不得的,他身上一个线头我都要照料到。一直到入了长安,他贴身穿的每件衣服,也还是我亲手挑好料子一针一线逢起来的。那时年轻,白日里料理着阖府的杂事,夜里在灯下熬到入更,也不觉得辛苦。如今却是不成了。
但现在也有现在的好,战事渐渐平息,百姓也安定下来,因战乱而荒废的百业都开始复兴,宫中供奉便也富足精致起来。织室里那些绣女做出的衣物,都不比我做得粗糙些。
可是我想,我还是该亲手给韶儿缝套衣服的。
韶儿大概在苏恒那里闹腾得厉害了,侍女将他抱进来的时候,他正用白胖的小手揉着眼睛打哈欠。
见我在床上坐着,他便从侍女怀里俯下身,对我伸开手臂,软糯糯道:“娘亲,抱抱。”
我托了他的腋下,他怕痒,抓了我的手臂咯咯咯的笑。笑闹了一阵,终究还是敌不过困倦,便靠到我手臂上,扬起小脸望着我,黑润润的眼睛里带着些迷蒙睡意,问:“娘,咱们睡觉吧?”
我说:“一会儿要吃晚饭了,吃过再睡。”
他是个说睡就能睡着的,一边答话,一边伸手抓了抓我的胸口,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蹭上来,道:“刚刚在父皇哪儿吃过了……”
刚吃完东西便睡容易积食,我推了推他,他赖皮的抓住我的袖子,道:“韶儿睡着了……”
我说:“韶儿睡醒了,娘有东西送你。”
他停了一会儿,用四根肉肉的手指把眼皮撑开,黑眼睛往上翻着,道:“韶儿已经醒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抱他回来的侍女也掩着唇低笑出来。
我托了他起来,命青杏儿将新衣服取来,抖开来给他看,问:“好不好看?”
他有些谨慎的问:“娘亲给韶儿缝的?”
我说是,他便又看了一会儿,眨了眨眼睛,相当无辜道:“……不好看韶儿也喜欢。”
……
我说:“……不用委屈了!”
他一把扑上来拽住,面颊红得苹果一般,黑眼睛水汪汪的,分辨道:“不委屈不委屈,娘亲说了给韶儿的,不许骗人。”
说着便抢到怀里去,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下面站的侍女,最后还是小心眼的防着我,道:“姨姨帮韶儿拿着。”
侍女便上前将衣服接了。
她先前向我行礼时我并没有注意,只以为是苏恒派来送韶儿回来的。听韶儿叫她“姨姨”,才略有些好奇。
——韶儿只管宫女们叫姑姑,我倒是有两个堂妹,然而她们如今也都是十五六岁待字的年纪了,加之我又失宠,为了避嫌,她们便很少入宫。
我便分神扫了她一眼——还算白净,举止也颇大方。
微笑的模样很爽利,像是坡头开的喇叭花。算不得美人,却很讨人喜欢。
大概意识到我在看她,她略眨了眨眼睛,很快便又屈膝,说道:“民女顾清扬。”
韶儿大概想试衣服,正专心致志找腰带扣。他动作笨拙可爱得紧,像一只追着自己尾巴的猫。青杏儿在一旁急得直抻脖子,却不敢贸然上前服侍他。
我便丢韶儿一人折腾。
——顾清扬这个名字,我还是记得的。上一世苏恒南行回来,带了个女人来,便是顾清扬。回来第三日便封了美人,刘碧君怀孕后,她跟着一并晋封为贵人。晋位之破例,一度人人瞩目。
我一直以为,她是苏恒抬举了来替刘碧君出风头、惹人妒的挡箭牌。反而不明白,苏恒怎么把她送到我跟前了。
她与我确实是有些亲戚关系的。
“世家求妇,北沈南顾”。沈、顾两家的女儿,生得清贵,养的美好,素来都是有口皆碑的。历代都有名著于世的美女或是才女,女孩儿们都嫁得极好。两家也有些姻亲关系。论起来,她该是我的表妹。
不过当年乱世,沈、顾两家各奉其主,早已断了往来。
如今顾家当家的是顾仲卿,戾帝那边来的降臣,因为处境微妙,便不大爱交游。
自然也不会跟沈家太热络。
我说:“原来是顾家表妹,乐耕先生近来可好?”
她笑道:“祖父在会稽开荒了五亩良田,这几年都在打理农事。农闲时乐山乐水,很是逍遥舒惬。”
这却让我吃了一惊——我虽猜到她是南顾家的女儿,却没想到她竟然是顾长卿的孙女。顾长卿娶的是我祖父的同胞妹妹,这声表妹,叫的不冤枉。也难怪她自称“民女”。顾家虽以顾长卿为傲,然而这个本家嫡长子却最受不得拘束,官袍一脱便逍遥江湖,从此跟顾家断了联系,如今确实是一介草民。
我便又问:“太夫人可好?”
她笑道:“祖母开了几家药行,偶尔也卖字画补贴家用。”她大约也知道,太夫人是我本家姑婆,便也不藏掖着,又说,“——祖父种田一贯是稳赔不赚的,幸而有他的名头在,祖母的字画还能卖几两银子。”
我怔了一怔。
她便低声笑着解释道:“如今市面上收的菩萨图、簪花仕女图,虽题了祖父的字号,却都是祖母的手笔——除了祖母,祖父从不画别人的。”
我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
顾长卿的专情,与他的“高标出世”一样举世皆知。
韶儿这会儿终于脱去了衣服,我随手用被子将他包住。
韶儿戳着我的手背,道:“娘,娘。”
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顾清扬笑道:“娘娘不要冷落了小殿下,看他嘴都嘟起来了。”
说着便将衣服交到我手里。
韶儿便往我怀里钻,乖巧道:“娘亲跟姨姨说话吧,韶儿自己也能穿。”
——偏不学好,非要学苏恒的言行不一。
我无奈,便用衣服包住他,道:“伸开胳膊吧。”
他抿了嘴唇垂着头笑,伸开手臂,脆生生道:“嗯。”
顾清扬上前给我帮忙,一面闲聊着,大概有意消除我的疑心,说道:“民女行医路过南阳,正碰上圣驾经过。圣上见民女有些医术,便命民女随驾侍奉药石。是以来到长安。”
我手上不由停了停,“陛下病了?”
她抬手为韶儿抚去衣褶,垂眸道:“已经大安了,娘娘不必牵挂。”
苏恒南行,自然有太医令服侍,怎么也轮不到一个“有些医术”的民女在御前照料。
这其中必然是有隐情的。
可是看顾清扬的神色,我便知道,就算我追问,她也断然不会再往深处说了。
果然,她很快便岔开话题,道:“听说太子身边少个伺候的人,陛下便让民女在太子身边照料着。”她似乎略有些面薄,却言辞恳切,“民女在山野间长大,不那么懂宫里的规矩,手脚却还利索。皇后姑且用着,等寻到了妥帖的人,再作打算。可好?”
我笑道:“韶儿都叫你姨姨了,怎么好让你做下人的事?”
她垂了头,面上略有些红,道:“谁都有做母亲的一天。照料孩子不算下人的事……”略顿了顿,又说,“……民女在山野间长大,日后还是想回去的。皇后娘娘便收留民女几日吧。”
她眼圈有些泛红,还想说些什么,却开不了口。
正是当日红叶的情态。
——她心中有人。
顾长卿的孙女,确实不该是笼中之鸟。可是她同时也是南顾家的女儿,既已进了未央宫门,只怕便事事身不由己了。
我说:“说什么收留,你本来就是自家亲戚。何况,还有哪家女孩比的过你的见识?倒是我委屈你了——若你答应,我便把你录名在椒房殿里,日后韶儿便劳你照料了。”
她忙道:“民女……奴婢求之不得。”
我一时有些恍神。我仍记得,当初红叶是为了什么,在我跟前改称的“奴婢”。
我说:“你是乐耕先生的孙女,不要自贬身份,在椒房殿里,只管自称‘我’便是。”
她紧绷的肩膀缓了下来,抬头笑道:“嗯。”
韶儿换好了衣服,立时转了几圈给我看,然后一歪倒进我怀里来,问:“娘,姨姨要留下?”
我说:“嗯,以后韶儿有什么事,都可以问姨姨。”
他略有些犹豫的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头。
我从枕头下摸了自己的长命锁出来,给他挂到脖子上,他捧着,又眨了眨眼睛,问道:“这也是给韶儿的?”
当年韶儿出生时,我仍糊涂着。日后也曾想过要给他打长命锁,但他已经有了苏恒赏的。那个时候我想,苏恒给的便也是我给的,不必分那么清楚。
但如今我已明白,我与苏恒,终究是各人归各人的。
苏恒的锁,未能保得韶儿一世平安。只愿我给的,能让他长长久久、无病无灾。
我揉了揉他的耳朵,说:“嗯。好好收着,小心别丢了。”
韶儿用力点头。
然而他还是有心事。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道:“那……秋姑姑,还回不回来?”
我心里不由一沉,摸了摸他的头发,问:“韶儿想让秋姑姑回来?”
他垂下头来,把玩着长命锁。好一会儿才仰起头,小心翼翼的问我:“娘亲是不是不喜欢秋姑姑?”
我说不出话来。
韶儿眼圈便有些红,垂下头来不说话。
四岁的孩子,其实已经懂很多事。
秋娘毕竟无微不至的照料了他四年。
他略有些消沉,却没有跟我撒娇或是纠缠,只倒下来蒙了头,道:“韶儿想睡觉了。”
我拉了被子,让他露出脑袋来,愧疚的揉了揉他的脸蛋。他双手捧住我的手腕,停了一会儿,又说:“秋姑姑走的时候,韶儿可不可以去送她?”
我说:“……好。”
红叶去库里取了东西回来时,顾清扬已经跟着韶儿搬去了西稍间。
对于苏恒带了个女人回来,却转手又将这个女人塞到我房里来,她本来是有些替我委屈的。然而见了顾清扬之后,疑惑顿时便都消除了。反而认为苏恒是好心帮我堵着太后。
顾清扬确实算不得美人——而红叶显然也认定,男人选女人都只看美_色的。
我跟红叶说,顾清扬是南顾家的女儿,红叶吃了一惊。
我的姑姑们个顶个的美貌多才,北沈家女儿的名号,从来都不虚传。我自然比不上姑姑们,然而红叶自小跟在我身边,哪怕我丑得像一张芝麻饼,她也只会觉得我美得与众不同。
所以我能想象,她心里与“北沈”齐名的“南顾”,只怕能把刘碧君比到泥里去。
不过顾清扬虽不是南顾本家教养出的女儿,可她的从容与坦诚,也确实是刘碧君比不过的。我很喜欢。
清扬早早的哄着韶儿睡了。
我仍头疼得厉害,也想早些睡。红叶却说我表证未解,还要再出些汗才好。
我便知道,她又要逼我蒸浴了。
这还是当初周赐教她的法子,说是从西边的安息国传来的——将烧热的石头丢进浴桶里,在浴桶上面盖一块钻满圆孔的夹层板子,人身上只裹一层棉布,躺倒板子上面去,让水汽蒸。
这么蒸自然是能出汗的。可是每次被这么料理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箅子上的白肉,还是自己翻身两面蒸匀的那种。出笼的时候也简直跟熟透了一般,浑身绵软乏力。
我说:“我宁肯泡热汤。”虽说那硫磺气也熏人得很。
红叶便笑着推我道:“蒸浴好,解表发汗,排毒养颜,是我的看家绝技。大不了蒸完了,再让你泡一回热汤。”
我说:“你……你个庸医。”
不过我也知道,她这两日出去必然是打听到了什么事,想单独与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