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四走的那天, 吴老爷准备了好几大车的礼物让他带回去给冯家人,虽说东西只怕冯家人都不会看在眼里, 但到底是他们一家人的心意。
二姐在屋里陪着吴冯氏,顾氏在一旁坐着。因为她在这里, 吴冯氏只是眼圈有点红,倒是不像之前那般一说起娘家就掉泪。见她不想说话,另外两人自然都不敢开口。屋子里静静的,冯妈守在外屋不让丫头们乱跑乱撞的进来,她知道这会儿太太心情不好,谁撞上来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吴老爷领着吴敬泰、吴敬贤和吴敬宗一直送到村外,冯四也是一再的说‘留步’‘请回’, 他早就归心似箭, 狠不能赶快回到冯家好好歇两天,住在这种不出门就能听见鸡鸭叫的地方可真是遭大罪!
段浩方虽然不姓吴,可他也跟着一起来送。一路跟在吴敬泰后头,眼睛不停的朝着冯四脚上的皂靴和那拉车的骏马上看。他心里惊涛骇波的, 面上却波澜不兴。
几人走走停停出了村有二里地, 吴老爷才站住脚,对冯四说:“走吧,回去替我们给老太太带个好。”说着叫吴敬泰三兄弟出来跪在地上磕头。
冯四知道这个头是磕给冯老太太的,所以也没拦,等几个磕完了才赶紧过来扶,重重叹了声,拍着最小的吴敬宗的肩说:“好孩子。”然后看着吴敬泰道, “以后好好上进,等你们想过去看看了,让人送个信,我过来接你们!”
几个孩子里只有吴敬贤知道冯四想带一个吴家孩子走,见他过来立刻缩到大哥身后,生怕让他再给硬拉上车。
冯四再跟吴老爷告了一遍别,又跟段浩方点了点头才上了车,等他的车跑远了吴老爷才领着这群人转身回去。
吴冯氏一直在屋里,等吴老爷进来说冯四走了,她才像刚回过神来般道:“……哦,已经走了?”然后就起来开始干活了,叫冯妈问午饭,让顾氏跟着敬泰回去,让二姐去照顾段浩方和孩子。屋里人都走光了,吴老爷过去把她慢慢拉到怀里,她才在他怀里哭了出来。
二姐回了屋坐下,知道冯四一走,吴冯氏只怕心都累了,她再带着段浩方和昌伟三个住在这里也是给她添麻烦,还是早点回去吧。这次出来也算是在娘家住够本了,现在回到段家只怕天也凉了,叶子也该黄了。
她算着路上要花的时间,便让红花开始收拾东西。这时她才发现段浩方从刚才就一言不发,看他脸色倒像是在想什么严重的事,就过去问他道:“怎么了?”
段浩方张嘴想问,说出口的却是:“收拾东西吧,我看爹和娘也累了,咱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二姐答应了声就去叫红花进来收拾衣裳箱子了,看着她忙来忙去的,他觉得那话问不问都行,不必急在这一会儿,
昌伟和昌福听说要回去都有些没精神,段浩方一时也没劲去管他们。说再多段家好,好不好的孩子心里都有一杆秤。
二姐就赶他们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她从他们开始到吴家来时就让他们自己收拾衣裳箱子,要带什么东西,要准备什么东西都要他们自己决定。一开始这两个孩子带的几个箱子里衣物是最少的,鞋甚至都忘了带换洗的,倒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带得多。二姐不但不管,还告诉跟着他们来的青萝,让她跟吴冯氏不要给他们另外再做新的,就是他们想要新的,也别那么简单的就给他们,要让他们等,要拖。几次以后这两个孩子已经知道怎么收拾出门的箱子了,连天气的变化都会考虑进去。
她说得再多,倒不如让他们自己明白更好。现在就算在段家,他们的东西也是自己收拾,至少能做到心中有数,日后不会丫头婆子轻易哄了去。
又拖了两天,段浩方让她去跟吴冯氏告辞。她去了,吴冯氏当即就掉泪了,道:“你也要走了?”看样子是真伤心了,还说:“几年了才能见到你,我都怕日后等我要闭眼了,你都赶不及回来再让我看一眼……”
二姐一听心就碎了,她想的不是吴冯氏,而是杜氏夫妻。她离开的时候虽然对杜氏夫妻有着千般怨恨万般不满,可这么多年过下来,爹娘再偏心也是亲爹娘,何况她在段家经过那么多事,知道很多事有时候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也没有那么多是非黑白。
可她那一走,这辈子算是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更别提能在床前尽尽孝,临走时送一把他们。
比起这个,杜氏夫妻就是再不好,她也对不起他们。何况他们也没有那么不好,现在想想都是些小事,甚至连那些小事她都想不起来,都是她自己小心眼。
二姐让吴冯氏一句话引出了心思,一时走神没听到她接着说了什么,回神时只听道:“……走吧,家里没事,有你弟弟呢,他现在也娶了顾氏,等顾氏生下孩子,我也没什么心事了。”
吴冯氏长长一声轻叹,整个人不知道是没精神还是消了心劲,总是有些灰心丧气的感觉。二姐此时也说不出什么好听话,闻言只点点头说:“那娘,你和爹要保重身体,有什么事就让人送信过来。告诉爹千万不要动气,酒要少喝点。娘也要注意,不要太累了。”
吴老爷嗜酒好肉,以前那副身板看着是壮,二姐却担心他会生病,年纪越大越害怕。吴冯氏操心太多,她也不放心。
说起来吴家和段家一来一回路上至少要二十天,这还是快的,要真是他们两个出了什么事,她是绝对赶不及的。
二姐从吴冯氏的屋里出来时想,还是要想办法搬得近一点。
在吴家住了三个半月,回到段家时已经快要入秋了。
一进院子二姐就让红花安排人先打扫一下屋子再收拾东西,她带着三个孩子去见老太太,说声回来了。
段浩方说去见老太爷,对她道:“晚上我回来吃饭。”
二姐看着他出去,红花看了她一眼没敢说话,临走前就发现三爷和三奶奶好像闹别扭了,虽然两人没吵架,可是两人都像憋着一肚子话想跟对方说,可哪个都不肯先开口。这种时候像她这样的还是躲远点好,省得牵扯进去遭了秧。
从老太太那里出来,二姐让张妈带着三个孩子先回去,她还要再去见大太太和二太太。这一回来怎么着几个院子都要打声招呼才行。
她这几天是想跟段浩方试探一下他对段家到底是怎么想的,老太爷是不是真有那个打算把段家交给他,真给他了那大房怎么办?
大老爷是绝对不会甘心的,就是那段浩守,看着也不像个好打发的。
她猜老太爷就是心里想让段浩方当家,也绝不会不顾大房。老人家的心思始终是想让一家人在一起的,老太爷也是这样,他又那么好名声,只怕就是死了也会留下话说不许分家的。
而大老爷是个谨慎人,段浩守虽然看着人有些阴险,可是越是这样的人表面上看起来越好,他也不像段浩平那样连脸都不要了,也不像段浩凤那样快三十了还没长大。这人,大哥的派头什么时候都是摆得足足的,段浩方是他的三弟,在这上头,他拿段浩守没办法。
二姐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她想搬得离吴家屯近一点,时候还长着呢倒是不必急,她可以慢慢磨这个事。可不能像段章氏那样,早早的搬出去了,临到最后又搬回来了。她既然要搬出去,就要找个机会一搬出去就不会再搬回来了。
所以,段浩方和大房斗得越狠越好,最好到最后,两边斗得一边不离开就不行的地步。为了不分家,只好让他们搬出去那种。
段浩方有本事也有野心,看是他先对段家死心,还是老太爷先放人。
二姐决定好好在一旁添砖加瓦。
她从大太太和二太太那边各绕了一圈回来,大太太是让她话里话外挤兑的脸色发青,二太太是听到她对大太太的不满高兴的两只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二姐姿态摆得挺高,我就是出去了三个多月,我就是带着儿子回娘家住了,怎么的?谁不服气?老太爷和老太太都没吭声呢,谁也别想给我脸色看!
连段浩方在她嘴里也成了听她话的耳根子软的男人了,毕竟他说去接,一去就又多住了一个月。都摆在眼前了,谁还有话讲?
当然,二姐是笑眯眯的说事情都赶巧了,刚好碰兄弟娶媳妇,她能不在那边帮着办完喜事再回来吗?
大太太气得肠子都憋青了,还要问喜事办得怎么样?你看我也不知道,没来得及送点礼贺一贺你兄弟的好事。
二姐笑道那倒是不必,我已经送过了,想着就是送信回来也来不及,所以我连大伯母的份都送了,我那兄弟还让我带个好给您呢。
大太太干笑:那回头我让你大嫂给你送去。这礼怎么着都是个心意。要送,要送。
第二天董芳云就带着大太太补送的礼物来看二姐了,她没那么多想法,见了二姐就问回娘家都见了谁?唉,你能回娘家多好。
她是出了门就没回过娘家了,前几年听说爹已经去世了她都没法回去看看,段家倒是送了份奠仪过去。
昌隆还是那副瘦小枯干的苍白模样,看着是风吹就倒。听说前两天夜里一阵风,他就又病了。董芳云现在说起他就掉泪。
二姐拉过昌隆看看,对她说:“孩子还小,要治就趁早!我看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上回病了伤了身了,找大夫看看,好好养着吧。”
董芳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孩子一回回的病她比谁都着急。可昌隆说起来就是比一般孩子容易生病,每回又都是差不多的着凉发烧,一来二去的大太太都说也不用每回都请大夫,既然是一样的病,就拿上回的药方去抓药回来吃就行了,那些大夫说的也都是一样的话。
是大夫本事不够?二姐觉得昌隆是要补的,慢慢的身体养得壮了,结实了就不容易生病了。庸医误人,要找个好大夫给昌隆看看。
她把这个事放在心里没跟董芳云说,大夫能不能找到还是一回事,何苦先跟她说?万一做不到反而麻烦。
难得她在段家还能找着一个好人,就当发一回善心吧。
在二姐看来,不过是找大夫,然后费些钱财的事。说实话她可真不缺钱,昌隆的身体要是能用钱看好,那这钱花出去也不亏。
等段浩方晚上回来,她就跟他说了想给昌隆找个好大夫的事,让他出门的时候记着看看。
段浩方笑道:“你以为家里请的大夫都那么没用?连一个小孩子的病都看不好?”大夫都是人精,要是病人家真想把病看好,他们自然会说,要是这家人怕花钱,那他们干嘛费事呢?反正大房只当昌隆是着凉发烧,吃两剂药就能好,要是大夫跟他们说孩子底子亏了,要用什么什么好药来治,要养个十年八年的,大房的人会信才怪,只怕以为那大夫是骗钱的。
二姐愣了一下,细一想也是这个道理。摇摇头苦笑起来,这下好,病倒是好治了,只是就怕她此时拿出钱来,大太太那边也不会认为她是好心,反倒办了坏了。
她也不是那种腆着脸非要把自己的钱送给别人花的贱骨头,那人不花她还要顶着骂声和非难迎上去。
就是心里有点可惜,明明很简单的事,昌隆的身体花点心思就能养好,可扯来扯去倒复杂了,有大房在那边站着,她是有心无处使力。
段浩方看她似乎有些放不开,想了一想道:“你别操心了,回头我带个大夫回来。”
二姐心里一转也想明白了,都说远道的和尚会念经,外面特地请回来的大夫自然也是高人,到时不愁那大房不信大夫的话。
段浩方见她放轻松了,开始吃菜了,便也跟着笑了。他倒觉得这是个给大房施恩的好机会,而且这个恩施下去,他不接还不行。日后就算真跟大房闹起来,别人能记着他一个好,大房也不会把脸撕得太难看。
不然忘恩负义这个话砸下去,就是大老爷也扛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