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藻其实都二十了, 早已称不上年少, 可偏偏她们之间永远差着十四岁, 谢漪养育过她一阵, 故而她长得再大,在谢漪心中仍是年幼时那小小稚童。
听她唤漪儿, 谢漪固然欢喜, 却又觉陛下像是一个装作大人的稚子,学着大人的行事来表达深情,觉得她稚嫩可爱。倾慕她,爱护她, 更绝不容许她踏入歧途。
眼下, 她克制哭泣, 无声落泪,谢漪自然是心疼,反省是否太过严厉了, 毕竟陛下赤诚之心,为的都是她。然而国事为重,她也不能让步, 容着刘藻乱来。
她试探着抚摸刘藻的脸庞,为她擦去眼泪,柔声劝慰道:“陛下, 不哭了。”
刘藻稍稍侧了侧脸,并未显出抗拒,也未出声。她的脸上满是泪痕, 睫毛也被泪水沾得濡湿。室内黑暗,仅有床前的一盏小灯照明,看不清情形,谢漪只能一寸一寸地抚摸着她的脸,一寸一寸地擦去眼泪:“陛下若能悬崖勒马,臣必生死不离。”
刘藻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她。她的眼眸很黑,内中却无光亮,闻谢漪生死不离之语,也无欢喜,失神低落,像是死了心。
谢漪有再多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她究竟是内疚的,竟能轻而易举地对陛下说出会离开的话语。她与刘藻皆知,这并非玩笑之语,也非威胁之语。有那句“倘若陛下一意孤行,我会”在前,“臣必生死不离”便显得如此敷衍与轻率,不值得信赖。
谢漪看着刘藻的眼睛,蓦然间觉得心酸,想必陛下心中,她已是一个随时都会抛弃她的人了吧。她们一生还很长,将来再遇风浪,恐怕陛下也不会再如此坚定信任了。
谢漪勉强与她弯了弯唇,耐心温和地劝道:“睡吧。”
刘藻便闭上了眼。
谢漪等她呼吸平缓下来,睡熟了,方才合眼。
待她醒来,刘藻已离开了。她动作极轻,谢漪甚至不知她何时走的,只是身旁的位置已是冰凉。
之后刘藻便未再来,也未召见,大臣劝谏的奏疏一道一道地上,她也不曾纳谏,全然没了动静。
至初八大朝,大臣们能够面圣,刘藻非但不曾停下议谥之事,反倒急促此事,令几位重臣为卫太子再拟一美谥。这回,她径直将美谥二字说了出来,朝臣一片哗然,却又毫无办法。
谢漪却不急了,她知那夜的话,陛下听进去了。陛下并无选择,她若一意孤行,她便会离开,到时即便她争胜了,又能立谁为后?她只能放弃退让。
陛下眼下咄咄逼人,不过是欲先抑后扬罢了。
她此前闹得如此声势浩大,倘若说退步便退步,非但会使天下人笑话,还势必会留下一个君王孱弱可欺的印象,往后施政,必会受挫。但若将此事达成,群臣束手无策,成功就在眼前之际,自行退让,便是幡然醒悟,有道之行,前事便会一笔勾销,仍是受人称颂的英主明君。
之后两月,刘藻一意孤行,逼得大臣们全然没了法子,纵使心中不满,面上也只得妥协,几位重臣一同,议出了一个康字。
谢漪猜测火候已到,翌日陛下必会做出幡然悔悟之姿,不料,她还是错估了刘藻。这日夜间,刘藻派人暗中送来一道手书,谢漪摊开锦帛,上头只写了二字,上书。
这是要她上书劝谏,她们合做一出戏。
众臣都已退让,献上美谥,只差一道诏书,此事便已定下了,当此关头上书劝谏之人自然会触怒皇帝,但若此人冒着杀身成仁的风险说动了皇帝,必然名扬海内,使得天下敬重。
然而如此一来,陛下便不能自行幡然醒悟,自也不能使声名恢复如初了。
刘藻的字颇具风骨,起笔顿笔,皆是遒劲有力,大气磅礴。谢漪知晓此事陛下已定下了,不容她推拒。谢漪看了那锦帛许久,脑海中忽然回荡起刘藻的那句问话“我们还能有几个十年?”
做个坦荡仁义的明君,自然不能行出格之事。若依照她的意思来办,恐怕二十年,三十年都无法立后。又兴许终生她们都不能展示人前,只能躲躲藏藏地在间隙,在无人察觉之时,偷取片刻温暖。
谢漪很心疼,她心疼刘藻,依刘藻的秉性,这是何等压抑委屈。
可谢漪却怎么都不想放手,不想离开她。她是越相处便越放不下的性子,她的人,她会越看越喜欢,每多处一刻,那人便会在她心上深深地印上一道痕迹,磨不去擦不去。
她取出一道空白的奏疏,坐于书案前,提笔书写劝谏之语。
群臣劝了半年,都未劝动的事,自然不能谢漪简单一道奏疏便劝成了。其中姿态,必得周全。
翌日,谢漪跪于皇帝必经的宫道旁,待她前来,奉上奏疏。刘藻看过,佯做大怒之态,怒斥丞相,拂袖远去。
谢漪便在地上长跪不起。消息传出,长安城满城惊惶。
及至黄昏,皇帝像是被丞相逼得无路可走,方遣人来召谢相。谢相入宣室,二人长谈,至午夜,谢相方才离宫。
翌日,皇帝下诏,以戾为卫太子谥。议谥一事,历时半年,终是圆满结局。
丞相之行,也传之天下,受万民称颂。
然而谢漪却并不怎么高兴。
三月中,又是大朝。朝臣们按照惯例,早到半刻,静待天子驾临。谢漪立于群臣之首,大臣们皆环绕着她,原先是谢党的自不必说,许多中立的大臣,也对她赞颂不已,频频施礼,以示敬重。
谢漪面上得体应对,心中想的却是三个月了,刘藻没有召见过她一回,她们也少有在私底下见面。
仅有的一回,还是劝谏那日入宣室。
那日,她入殿,陛下正在御案后作画,画的是幅春景,见她来了,她只抬头,与她说了句“谢相来了”,便继续作画。
疏离冷淡,仿佛那夜在她怀中压抑痛哭的人,并非是她。
二人早有默契,劝谏之语,自也不必说出口,大约是恐她觉得无趣,陛下令胡敖寻了许多典籍与她,她翻了几册竹简,便是两个时辰过去。中间陛下不曾开过口,倒是望过她几回,却无说话的意思。直到了子时,她方起身,道了一句:“差不多了,谢相回去吧,明日我就会下诏。”
隔日她果然下诏,此事便算是过去了,可是至今一月,她再未召过她,也未私下与她说一句话,纵使与众臣议事,她也未曾与她四目相对过。
谢漪不免担忧,皇帝怎么了。她想得入神,忽觉不远处有一人在看她,谢漪转头,便与李闻的目光对上了。李闻冷哼了一声,撇开头去。
谢漪奇怪,还未待她思索廷尉为何如此无礼,皇帝驾临。谢漪率群臣行跪拜之礼。刘藻登上宝座,道了句:“众卿免礼。”
众臣起身。谢漪抬头看了一眼,便见十二旒后,皇帝的目光微微低垂,看着宝座前的地面。
议谥已然过去,又是春日了,有大臣提议,遣散俊才。刘藻答应了,却留了二十余人,称是有用之才。
大臣们对这些俊才很无好感,觉得若无他们搅局,戾太子的谥号便生不出这许多波折,是他们带坏了皇帝。奈何皇帝心意坚决,且她留的人也不多,仅只二十余名,也不好再多反对,只得答应。
刘藻便将这些人都做了安顿,除去韩平等四人与了实职,其余皆留作待诏,说是待诏,实如弄臣一般。
大臣们见此,也就不再相劝。
散了朝,皇帝径直离去,谢漪目送圣驾远去,想的是她得去见一见陛下。
她心中存了这念头,便早早地将手上的事都结了,傍晚入宫来见皇帝。不想至宣室,却扑了空,闻内宦告知,陛下去了园中散步。
谢漪略一迟疑,便举步往园中去。
春光正好,一派明媚,小径上长满了野草,池畔柳树招摇,鸟儿在枝头鸣唱,夕阳染红了一方天地。
观此盛景,使人心胸开阔。谢漪漫步而前,经道上宫人指点,追随着皇帝的踪迹而去。她沿着小径,到一处拐弯口,听到女子娇柔的嗓音。
“陛下可是不记得了,这条额带,曾经借与陛下戴过,那时陛下即位不久,择伴读入宫,陪着您读书骑射,闲暇时蹴鞠为乐。”
这是李琳的声音。谢漪微微怔忪,也不知怎么,她侧身隐于树丛后,并未走出去,而是透过草木间隙,望向外头。
刘藻与李琳并肩而立,她接过额带看了看,笑着道:“朕当真记不得了。”说罢便又将额带还与李琳。
李琳显然失落,但她片刻便又振作,又道:“臣在为伴读前便见过陛下一面。”
刘藻兴致缺缺,随口道:“哦?何时?”
李琳似乎没发觉皇帝兴致不佳,极为认真地说了下去:“在您登基的第二年,甘泉宫外,臣乘车外出,遇一名小郎君率几名仆役,飞驰而过,臣在车上,惊鸿一瞥,久久不能忘怀,可惜之后遍寻亲友,也未寻到那位小郎君。”
这话中的倾慕,便不止是暗示了。刘藻笑了一下,面上有几分不以为然:“乍然相逢,能有什么了解?所谓倾心,多半是自己在脑海中将这人补全了。”
李琳愤然,又满含委屈,望着刘藻道:“臣侍奉陛下数载,数载所得的了解,总不是脑海中补全的吧?”她跪下了,伏首道:“臣倾慕陛下。”
谢漪闻此,并不怎么意外,可她的心还是一紧,立即望向刘藻。刘藻无发怒之兆,也不动容,只是低头淡淡地打量李琳,她不知在想什么,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眼神也很淡漠。
过了许久,李琳跪得膝盖都疼了,刘藻方像是忽然间醒过神来,自嘲地笑了一下,弯身将她扶起来。
她亲自搀扶,李琳大喜过望,眼中都闪着光,徐徐唤道:“陛下。”
刘藻对她笑了笑,道:“你且回去吧。”
听她赶人,李琳自然不舍,奈何皇帝又道了一句:“回去。”李琳只得告退。
她离开之后,刘藻许久未动,她微微抬头,看着天空,天空碧蓝,点缀着黄昏方有的几缕霞彩。刘藻看得有些着迷,她周身环绕,俱是无处诉说的孤寂与不愿有人上前的疏淡。
谢漪生出退却之心,欲离开此地,明日再来见皇帝。她后退一步,不料踩中了枯枝,发出一声断折的脆响。
刘藻察觉,立即望向这边,喝问了一句:“何人!”
谢漪顿时进退两难。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