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再一次累死累活爬上宫墙屋檐之时, 匍匐了一夜的帝王再一次强撑着爬了起来。眉间的痛苦还没从昨夜清醒, 眼神却已经犀利的扫视过了宫殿。除了梁公公,再无他人。
“陛下,太子已经候在外殿了。”
顾双弦由着他伺候着洗漱完毕, 隔着帷幔,只看见不远处象牙镂空梳妆台上那些熟悉的摆设。九尾凤凰鎏金玛瑙发冠, 千丝柳金步摇,八宝葫芦金耳坠, 一件件都是夏令姝喜爱的发饰。曾经多少次, 他看着她端坐在桃李满枝梳妆镜前细细装扮,偶尔见得他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忍不住过来亲手替他戴上龙冠,理好丝绦, 打趣道:“皇上可要臣妾伺候用膳?”
咋一眨眼, 御桌边哪里还有那女子的身影,只有看着色香俱全实则清淡无味的膳食一样样摆放在上面。
晨风从敞开的窗棂飘拂, 无端的让他打了个冷颤。他看着已经迈步进来的太子, 道:“还未用膳。”指了指下首第一位,“坐吧。”
顾钦天这些日子频逢巨变,整个人已经褪去了少年人特有的跳脱,在靛蓝银线的袍服下越发显得沉稳,一举一动堪称天家典范。这样的太子虽然已经达到了顾双弦的期望, 可每当看着顾钦天沉默有度的应对他之时,他又无端的生出一些心酸。
顾双弦是在众多皇子中奋力挣扎才坐稳了太子之位,皇宫里的阴私, 皇子们的无奈他都深有体会。故而,自顾钦天出世之时他就抱着要保护嫡子的愿望,一直让顾钦天远离所有的皇族争斗。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到头来也有亲自推着皇儿入火坑的一天。心里酸涩之余,也只能用天家无私情来安抚自己。
不自觉的,他频频夹着膳食送往太子的碗碟中,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明明喜悦却要苦苦压抑的神情,又伸手去拍了拍对方的手背:“吃饱些。今日海国的求和使臣觐见,大朝散了之后你要陪着父皇一起议事,少不得会要有一场嘴仗。”
太子吞下碗中的饭食,放下碗筷,这才立起道:“儿臣会谨遵父皇的教诲,不会辱没大雁朝的尊严。”
顾双弦轻叹:“今日不同。”见太子望着他,又接着道:“要知道海国投降是你九皇叔最大的战绩之一。在皇族中,一位揽着兵权的皇族对当朝太子而言是最大的威胁。作为太子,敌人磕头求和之时,你必须懂得恩威并施。你对他们要求低了,他们觉得你软弱可欺,这会让有心人去挑拨你与九王的和睦;若是你要求太高,超出他们的承受极限,则会物极必反,到时战事再起,会引发朝局争论,对你的声望大有损害。而这,更会让某些有心人有机可乘。”
顾钦天思忖一会儿,低声道:“父皇是说九皇叔……”
“不止他。”顾双弦道,“只要坐在皇位上,任何一位皇族成员都会想要取而代之。”他放下只喝了一口的粥,遂起身。旁边的梁公公急忙捧上一碗浓黑的汤药,顾双弦也不顾及太子,几口喝了干净,随意漱了口就先出了门,太子缀后。
也许是错觉,顾钦天总觉得父皇喝了汤药之后精神明显足些,眉间的阴郁也散了大半,心下奇怪。一时想问,那头正听得那边有人禀告赵王与定唐王入宫的消息,只能暂且压下。
太子年幼,还是黄口小儿之时就游走朝堂,对于朝政之事也非常熟稔,加上皇帝刻意培育,赵王暗中协助,大朝以来偶有波澜倒也闹不出大事。
海国的使臣是国属内最大岛国的丞相,几次三番赞誉定唐王领兵有方,优待俘虏等等丰功伟绩,只差将大雁朝的九王爷夸得天上地下绝无。期间甚至狂妄道出,有定唐王一日,海中众国愿意与大雁朝永修秦晋之好。朝中忠臣无不吹胡子瞪眼,太子越位而出,睥睨地端视着使臣,笑道:“大雁朝以孝治天下,定唐王更是本朝赫赫有名的‘贤王’。武者,领兵打战保家卫国乃身为大雁朝子民的责任;文者,遵从上天好生之德,海国既已战败自然就是我大雁朝的子民,爱护子民乃身为大雁朝臣子该有的品德。本宫想,换了朝中任何一位将军或文臣,都会做得丝毫不差。当然,身为皇族的定唐王定然要更越几分,才能当得上‘王爷’的身份。”说罢,再转向皇帝,恭身道:“如今海国送来求和文书,想来皇上比定唐王更会‘善待’本朝子民,为大雁朝的强盛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即提醒了海国使臣他们的‘投降者’身份,也表明了海国最终的生死大权是抓在了大雁朝皇帝的手中,至于定唐王,那也只是朝中众多文武官员强了那么一点点,既不是关二爷在世也不是佛陀重生。当然,定唐王是贤王,重孝且忠君,心底应该十二分的明白君臣的不同。
具体的赔款条约是在昭钦殿商定,除了皇帝、太子、赵王与定唐王之外,就剩下一品大员六人,一直持续到了下午酉时,晚间才是大宴。
此次随着使臣而来的还有海国中最大岛国的三皇子,年纪与太子相当。两人站在一处,一黑一白倒是黑白无常。黑无常那焦黑的肌肤配上白瓷的牙,灿然一笑,差点闪花了大雁朝宫女们的眼。
太子经过一日的朝政早已身心俱疲,转头看父皇,正巧见得梁公公端得一碗汤药来,与清晨那一碗气味相当。没多时,皇帝又精神亢奋的与使臣们谈笑。太子心底隐隐的焦虑,这药太古怪由不得他不多想。曾经,父皇就因为被人下药,在病榻上缠绵了多日。趁着众人都已经半醉,他悄无声息的尿遁,顺着梁公公远去的身影追了出去。
站在高处,围绕宫廷的曲流池如银白的蛮蛇,蜿蜒爬行。三座大殿灯火辉煌,由亭台楼榭串联,引路的灯火如荧光,闪闪烁烁,倒显得梁公公如鬼魅般飘忽。身后是喧杂的歌舞升平,身前是静谧的鬼魅穿行,一热一冷,让人忍不住哆嗦。
太子阻止了宫人的跟随,自己展开新学的轻功,猫入了繁茂的园林中。这么一路□□,居然几次寻错了人,他只得攀上假山仔细搜找。正焦急中,突听得一句熟悉的声音在问:“皇上都喝了?”居然是赵王请来的龚夫人,这半年中都是她在给皇帝治病。
太子越发疑惑,索性矮下身子缩在了假山洞穴中,静静凝听。这会,回答龚夫人的人正是梁公公,他道:“是,一口也没残留。看皇上的神色,他已经是在苦力支撑,最多熬不过今夜了。”
龚夫人叹息道:“方才这一剂药已经是最重。若他歇息得当,明日也可安……谁!”
太子一惊,正待起身,而后想起什么,反而蹲得更矮了些,整个人已经融入洞穴的幽暗中。凭空只听得一个少年人笑道:“干娘,是我。看看我抓了谁来。”
龚夫人道:“这会子你乱跑什么。宫外的人都布置好了?”
那少年道:“早已妥当。只是大家对于不能堂而皇之行走皇宫深感不满,这打打杀杀的,只有在皇宫内部仗剑才过瘾嘛。”
龚夫人似乎在拍打什么,笑道:“你爹的那些手下你还管束不住,来了皇宫难免顺手牵羊些东西。再加上宫里女子甚多,惹了是非谁担当?别说你爹爹了,要是让你娘亲知晓,少不得要扒了你一层皮。”
那少年嘿嘿笑了笑:“我知道,所以我就自个来玩玩。看看,我一来就逮到了一只黑鸭子,这黑不溜秋的,甭肥了。”
梁公公尴尬道:“唐公子,这不是鸭子,他是海国送来的质子,是位皇子。”
听到这里太子已经勃然大怒,这群人难道是准备逼宫?居然抓了海国的皇子,还带着江湖人围住了皇宫,连宫中也有内应,那父皇……
顾钦天不敢再想,只能捂紧了鼻翼嘴巴,等待着他们散去。可天不随人愿,那边话音刚落,周围园林就脚步声鼎沸,不多时层层叠叠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园内多处,远处宫殿已经传来惊叫声,谩骂声,刀剑相撞发出的‘嗤呛’声,显然,那些身影应当是禁军集结。太子已经心焦,正准备呼人,那少年已经先开口,道:“看样子,那人已经忍不住动手了。”明明还在一山之隔的声音,转瞬就到了耳边,太子抬眸,只看到一道黑影遮挡了稀疏的月光,居高临下的对太子道:“啊呀,这里还有一只白鸭子。”
顾钦天忿忿:他才不是鸭子,他是小猪。
昆?f殿内,一方的禁军护着皇帝缩在了皇位边上,一方歌舞戏子围绕在了定唐王与海国使臣身后,正两军对持着。而大殿中间,已有一名身着海国服侍的舞女倒在了血泊中。
殿内,宫女的尖叫哭泣声,宫侍们的慌乱惊恐声,再加上殿外潮涌般纷至而来的行军声,声声入耳,交杂在了一起,差点将屋顶掀翻。
那海国使臣往前一步,笑道:“大雁朝的皇上,我看你命不久矣,不如趁早让贤吧!”他扫视一眼殿内众人,嗤笑道:“看看你这君王何等的病弱,座下的军士何等无能,居然等到我国刺客堂而皇之行刺之时,才醒悟到整个皇宫已经被我们包围,哈哈哈,这样的王朝若不换君王,迟早也会败落。”
有大臣颤巍巍的喝道:“大胆逆臣贼子,定唐王你居然联合降臣谋害国君,该当何罪!”
定唐王上前笑道:“何来的贼子,今夜之后,我就是大雁朝的国君。成王败寇,皇兄,你是准备奋死抵抗,还是直接下诏禅位让贤?”几位老臣气得七窍生烟,方才说话那位甚至于拿起酒壶就朝着定唐王投掷了过去,大骂:“你这等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不义的人,少痴心妄想。”
定唐王嗤笑的躲过,大手随意一挥,方才还在长牙舞爪的老臣痛呼一声,众人只见到一个圆滚滚的球体从人群中飞跃而出,正落在了大殿中间,与那惨死的女刺客面面相视。一瞬之间,那大臣居然身首异处,引得更多人的惊叫。
定唐王拿出巾帕擦了擦手,残笑道:“皇兄,这皇位我让你安然的端坐了多年已经仁至义尽,如今你还不打算物归原主。别忘了,父皇在世之时,我才是他最疼爱的皇儿,而你只是仗着嫡子的身份而已。若父皇未曾殡天,这皇位最后落在谁手还说不定。”
“皇上!”大臣们纷纷跪倒,大哭:“皇上,您千万不能听信贼子的胡言乱语,将大雁朝百年根基信手送人啊!”话音才完,咕噜噜又几颗人头已经滑到了中央,那些喷血而出的身子依然保持着匍匐的姿势,半响都未曾倒下。
此起彼伏的尖叫,慌乱跑动中血肉横飞,顿时让整个大殿如同坠入了修罗场,一具具无头的尸体就是那地狱来的鬼魂,在呐喊,在嘶叫。
“住手!”再也熟悉不过的威严之声响起,如愿的让整个大殿都冷静下来。
顾双弦的视线从众人脸上滑过,从不畏死保护着他的禁军,再到畏缩的宫侍,哽咽惊惧神色各异的大臣,甚至于一直静静站在自己身后不动如山的怪异宫女他都没有放过。最后,他才扫向邪笑掩不足张狂的海国使臣,穿着奇形怪状的海国送来的舞者,还有已经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的叛军,最后视线落在了倨傲的定唐王身上。
“九弟,朕只认并未亏待你……”
定唐王打断他道,咬牙切齿地道:“可你夺取了本该属于我的皇位。”
“当年,朕是先皇亲自册立的太子……”
“那是因为先皇后的外戚强大,如若不封你为太子,将宫廷大乱。可这也掩盖不了我才是先皇最疼爱皇子的事实。”
顾双弦叹息道:“大雁朝古训,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
定唐王冷笑:“天下之主,应当以贤者居之。”
顾双弦凝视着他:“目无君父之人,何以当贤?九弟,不是众人奉承你一句‘贤’,你就是当之无愧的贤人。这世间但凡何事都有一个章程,古训不能改,也不会改。先皇遵照了古训,朕也会效仿之。至朕之后,大雁朝的下一任帝王是朕的太子顾钦天,而你,”他推开拦在身前的禁军,“只能是大雁朝的王爷。”
定唐王早已知晓顾双弦不会轻易劝服,听了也只是随意笑笑:“既然如此,我们也就无需多……”话还未完,人已经如离弦之箭般朝着顾双弦给攻了过去。
惊叫声,人们撞击座椅的倒塌声,衣摆滑过空中的烈烈声,穿透了静寂的夜,震荡地冲入了人的耳膜。
顾双弦的眸子缓慢的睁大,再睁大。远处那人越来越近,他甚至可以看到对方伸长的五指间泛着诡异的光芒,太靠近,他都能够感觉银针在空中滑过的‘嗤嗤’声。他想要倒退,帝王的尊严不容许他退却;他想要喊叫,帝王的自尊不容许他求救;他只能缓慢的闭上眼,暗暗的庆幸夏令姝不在身边,也庆幸太子没有见到父皇被人刺杀的一幕,更加庆幸他最终护住了家人。
作为帝王,他无愧;作为家主,他自豪。
思绪太多,他反而冷静了下来,往后靠坐在龙椅上,面对着那夺命一击,他猛地扭动扶椅上的龙头,只瞬间,从龙座底下突地飞出一张金色的丝网,兜头兜脑的朝着定唐王展了过去。
那网是顾双弦特意命人制作的,金色的网由深海蛟龙的龙筋织就,每一根丝上都涂着见血封喉的剧毒,网兜中央更有无数细如牛毛的毒针,只要触及皮肉就能够让人血脉喷涌血流不尽而亡。顾双弦料得对方得意忘形之下会放松警惕,可他到底低估了定唐王的武功,只见对方在空中急刹的回旋,硬是将攻势由正面转向上,头脸与丝网堪堪擦面而过。
顾双弦心下一沉,就听到“呛!”的巨响,屋顶纷纷落下碎屑,一人一剑从天而降朝着疾退的定唐王刺了过去。
慌乱中,有人喊道:“又一个定唐王。”
众人望去,大殿中如鬼影般飘忽打斗的两人俱都顶着同样一张面孔,只有一人是穿着黑色锦衣,一人是金色华服,单看那脸型,谁都无法分辨真伪。
顾双弦一震:“老九,你……”
那黑色锦衣的男子抽空望了眼皇帝身边,再转正,笑道:“皇兄,对不住,我来迟了。”
也许是这句话造成的效应太大,一直在皇帝身后默不吱声的宫女忽地大叫:“黑衣之人才是真正的定唐王,逼宫的王爷是假的!”此话一出,皆大哗。
那海国使者逢巨变,哪里还顾得其他,大声反驳道:“黑衣人才是假的!想要荣华富贵的,还不快快动手!”此话一出,随之涌入进来的士兵们都相互观望,不知到底要如何。可巧都是,那黑衣人武功了得,缠斗中居然刷得一下,剑尖刚刚滑过对方脸颊,本以为会皮开肉颤血沫横飞,哪知只翻开一些皮肉,血沫更是见也未见。
那宫女再一次大喊:“这假王爷戴着面具。”众人再看,那黑衣人已经将对方的整个□□都撕了下来,露出一张宫人记忆中模糊的脸。
“谢琛!”这会子,宫人已经知晓假王爷的真实身份。
谢琛连连败退,招式更为混乱,此时又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名少年,出手狠辣与真定唐王一道合力夹攻。缠斗中,有善于退理的大臣已经将前因后果设想了一番,得出一个结论。
原来这一年多来,一直都是谢琛戴着假面具欺骗世人,并联合异国妄图张冠李戴谋朝篡位。好在这一切早已在皇帝的掌握中,设计将假王爷逼反,再一举歼灭。而真正的定唐王则隐姓埋名的蛰伏在皇帝身边,兄弟齐心一起守护着大雁朝的安稳。
那海国使者见得大势已去,遂呼了一串异国话,率先领着海国舞者朝着顾双弦给砍了过去。方才女刺客化身为舞者企图刺杀顾双弦之时,众人已经领教过海国刺客的武艺,当下也不敢放松。一时之间,整个大殿痛喊与惨叫相叠,成了真正的人间地狱。
顾双弦目光紧紧的盯着场中的定唐王,内心已经思虑万千。定唐王回来了,那夏令姝呢?昨夜他明明让定唐王继续伪装成小卦子的容貌带着夏令姝出宫,避开这次大难,可定唐王回来了,夏令姝会不会回来?
他极力朝着殿外瞧去,始终没有寻找到那熟悉的身影。转念再一想,也是了。这半年来他冷落她,责备她,误会她,让她母子离散,她都已经走了又哪里还会回来。
心里抵挡不住的苦涩,委靡之下只感觉浑身的力气已经如流水一去不复返,这是喝的药物已经消散的前兆。忍不住呼出一口气,罢了罢了,横竖他一身病痛,连龚夫人都只能将体内毒素强制压了半年,再加上这半年来日积月累的药材积压,只怕已经回天无力。
她,走了也好。
这般胡思乱想,身子猛地一倾,已经被人从龙椅上给扒拉了下来,耳边生疼,再一转头,这才发现海国的刺客已经横刀立向朝着他继续挥了过来。
“趴下!”娇喝声起,脑袋一沉,眼前一黑,他人已经被外力推入了黑暗。一只柔荑抓紧他的手不停的甬道里奔跑,身后的明亮越来越暗,最终不见。
秘道太黑,且尘封依旧,到处都是蜘蛛网与灰尘,顾双弦呛咳了几声,还来不及开口就被身旁的宫女拉着往前。静谧中,只能听到两个人越来越粗重的呼吸,还有越来越沉凝的脚步声。交握着的两只手也越来越滑腻,太累太急太赶,顾双弦开始力不从心,脑袋昏沉,眼神迷茫,若不是被对方强制拉着着,估计早已倒下。
这宫女也已体力不支,拉着顾双弦越走越慢,到了最后她索性将对方的单臂架在自己颈脖上,一手顶着冰冷的石壁艰难前行。
顾双弦清晨喝的药物早已发散,五脏六腑积压的毒性经过半年的压制急待喷涌欲出,初时还只是轻微的喘息,待到入了秘道已经气息不畅浑身无力,走一步拖半步。身边的宫女扶着他无半分言语,直到他支撑不住踉跄跪地这才唤了他一声:“皇上!”
只是两个字,顾双弦就全身巨震,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扣着她的手腕猛地一甩,大吼:“你来做什么,走。”用力过度,对方没被甩开他自己反半塌在了地上,震得半身麻木,不停的咳嗽起来。一下一下,仿佛要将肺腑都呛出来,好结束这漫长的痛苦。
这女子垂着眼眸,拍了拍他的脊背,什么也不说,她觉得面对这位帝王的时候任何话已经成了多余。她只是再一次的五指扣着他的手心,费力的将别扭的皇帝拉扯起来,再一次的前行。如同多年来,再多的苦再多的委屈她也要咬牙支撑着,告诉自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你……”皇帝眸子赤红,转头对着她吼:“你敢抗旨!朕要诛你九族,让你成为家族的罪人,千夫所指,让你……”
女子轻笑,拂开脸颊边被他的气息吹乱的发丝:“我好歹还是你的皇后,真要诛九族你亦不能幸免。”
顾双弦已经气得糊涂:“朕已经将你打入冷宫。”听了这话,夏令姝丝毫不以为意地道:“真要废后,那也要等你活着出去再说。”再瞄他一眼,鄙视道:“有力气训人,还不如留着它逃命。”
顾双弦抖着手,积羞越怒地好几次想要甩开对方,可到底身子不如意,夏令姝从小虽然习武不多可也有一套专门强身健体的武学,相比之下倒是力气比他大些,见他胸膛起伏还要逞能,才又道:“你就算想要自寻死路也不能死在这秘道里,天儿还需要你亲手扶着上位。”我也不容许你死在我的面前。
说到太子顾钦天,顾双弦再多的愤怒也暂且压下了。
两人沉默地在黝暗的秘道中前行,偶尔从头顶泄进一缕光也只能照亮方块之地,将夏令姝的发簪衬得越发耀目,也将顾双弦玄底袍子上的白龙照得越发的白,仿佛一个眨眼,那五爪龙就要翻腾着飞入天际,再也不在人间徘徊。
顾双弦人已经昏沉,半边身子委着,半边被夏令姝拖着强行,两人身后只有一双沉重的脚印还有衣袍的滑行过的痕迹。夏令姝每过一个分岔口就停下来,拔下一根簪子或者耳环往一条秘道的远处抛去,然后带着顾双弦钻入另一边走一段。待到下一个路口,她又反其道而行,顺着丢了饰品的秘道前行,另一条路只留下有人行走过的痕迹。这般下来,就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拐了多少弯,哪些是自己刻意做的假象,哪些又是真的痕迹,就算谢琛真的攻破了定唐王的防守跑入秘道寻人,一时半刻也破不了这迷局。
这般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顾双弦浑身开始高热,夏令姝抚去他额头的汗渍,唤了他两声。
迷糊中,顾双弦好一会儿才明白身边的人是谁,有气无力得道:“你走吧。”
夏令姝也已经力竭,到底不是堂姐那般习武之人,走了这许久再多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了,听了这话又来了气:“这话在儿时为何不说,待到今日,我又能走到哪里去。若是那时你推开了我,我也就不会苦苦守着你这孽人,困在这姻缘中哭诉无门。”
顾双弦也不知道听清楚了没,只是摇了摇头,垂着的手似乎要去推她,动了半响依然抬不起分毫,撑着最后一股力气一撞,两人居然磕在了石壁上,地底的石墙经年累月早已潮湿不堪,掉下不少石屑淋了两人满头。夏令姝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滑落了下去,顾双弦不想靠在她身上,东倒西歪‘啪’在了地上,闷哼之后半响都一动不动。
磕碰中他还真的忆起了多年前,他才十来岁,与赵王去庙里耍玩,遇到了夏家姐妹。那是他第一次见得娴静文雅的夏令姝,相比活蹦乱跳如猴子般的夏令?穑?魑?妹玫南牧铈?腿绾镒由嚼锏拇渲瘢?碜讼讼福??驳靡耍?说氖谴蠹夜胄愕牡浞丁f?赡且淮尾坏?龅昧嗣廊耍?褂星毙卸?吹拇炭汀k?晕??崾??饨幸?锤?啻炭停??粗皇嵌淘莸木?糁?缶桶簿蚕吕矗?白髁司滞馊耍辉谥旅?唤4坦?粗?保??晕??嶙裱?已捣懿还松砩涎菝琅?陀12郏??词堑敉啡频搅烁?洞σ郧笞员#凰?乖诎底灾渎钊诵牟还牛??稚??魑鞯木人?胛d选a饺艘黄鹛用??复稳疾畹闩紫滤床簧?幌斓墓讨锤?拧?br>
那一夜的天,比今日更加黑;那一夜的险,与今日不相上下,可她什么都不说,只是揪着他的衣摆蹒跚跟随,哪怕面临生死一线,她依然平静如昔,无言中他突然醒悟生死相随。
趴在地上的顾双弦呵呵笑起来,费力的翻过身子。生死相随啊,帝王不需要妃子们心甘情愿的伴随,他们只需要临死之前一道圣旨‘皇后夏氏陪葬’即可。手握世人生杀大权,自然而然的不屑于去问“你愿不愿意?”也许,他们只是怕对方怀着憎恨大声的否决:“不愿!”帝王的骄傲不容许世人反驳他们,侵犯他们的自尊,不论表面如何的强势,做着‘世人爱我敬我’的假象,可他们心底明白,帝王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怕她再一次恨上他,再一次决绝的掉头离去,更怕她看着自己逐渐迈入地狱,无法回头。所以,他情愿选择先放手,错了太多,这一次不论如何就当是对了,误会她,侮辱她,冷藏她,最后设计让她远走。这样,每当回想,她也只会说‘到底他让我如愿了一回’,而不是多年前那般,恨着怨着孤寂一身。
可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本准备独自承受困境之时,她再一次悄无声息的站在了身后,不远不尽的跟随着。
“何必……”他说。
夏令姝抿了抿唇,鼻翼酸涩,也道:“何必。”作为皇后,一辈子就是皇家的媳妇,生死都是被烙印上的人,他又何必推开她,平白落了怨恨。
顾双弦呛咳几声,似乎还要狡辩几句,才开口,喉咙一股腥甜猛地喷出来,吓得夏令姝一跳,赶紧扶着他坐起。再一看,他的脸色已经泛青呈死灰,腥红的血顺着嘴角流出,夏令姝眼眶一红差点落泪。
顾双弦的手搭在她臂上拍了拍:“梦好难留,诗残莫续……”
夏令姝心口绞痛,将头埋在他的颈脖边,咬紧了下唇只是摇头。他的手缓慢滑到她的指尖,十指相扣,紧了紧,复又散开,指尖挂着指尖摇摇欲坠。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十多年前,梦一,场。”
她拥紧了他,将他的掌心拖在手中,不知不觉中泪如雨下。
黝黑的秘道,一缕冷光从石缝中倾泻,落在那玄衣男子的发顶,眉角,嘴角的腥红上,越来越淡……
皇帝到底挂没挂的分割线
顾双弦醒来之时,眼前模糊一片,就只听得少年人在嘀咕:“不愧是真龙天子,命真硬。”接着那人就‘哎哟’一声,捂着脑袋蹲到一旁去了。
“为何不说是你干娘医术了得!”居然是龚夫人中气十足的暴喝。
“也许是祸害遗千年。”少年继续嘀咕,如愿再挨了一脚,索性纵身跑得没了影子。这孩子顾双弦知道,是多年前随着他一起去雪峰救护夏令姝的唐家人,此番宫变,他应当是随着赵王一起镇压乱军,随后才入了宫。
他勉力睁开眼,刺目的光线环抱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停驻在身前,温热的掌心贴到他的额迹,软语着问:“可有哪里还疼?”
他顿了半响,方才明白的摇了摇头,挣扎着握起那只手十指相扣。
轻轻呼出一口气,心道:真好。
夏令姝贴近,问:“什么?”
他端视着近在咫尺的娇颜,乍然心起,笑道:“今夜着皇后夏氏侍寝吧。”
夏令姝眉头一皱,瞪着他。
顾双弦笑了笑,将她拉近了些,耳语:“皇后尊贵,若是不肯,那朕去凤弦宫侍寝也成。”说罢,撅起嘴角硬是在她脸颊上印下温暖的一吻。
绿瓦红墙上,风铃叮叮,艳阳正高照,人间繁华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