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双弦一凛, 沉声问:“是谁?”
那人似乎在自言自语, 道:“一次性吃了十颗大还丹,积压的毒性都毒不死你,真是命硬。”
顾双弦锁眉, 冷笑道:“谢琛,你也还没死。”
那人没有回答他, 只将中食指放在昏迷中的顾双弦脉门上,静静的听了一会儿, 继续道:“老头子的医术了得, 居然将你陈年毒素排除不少。不过,你也别高兴太早,我会将你慢慢折磨而亡。让你也尝尝妻离子散, 国破家亡的滋味。”
顾双弦大震, 凭空大喊道:“谢琛你要做什么?”
那人低声笑:“我想要看看,你们夫妻能够同心同德到何种地步, 也想看看小太子被自己的父皇亲手推上断头台的那一天, 更想看着你高举小公主的身子,再将她狠狠灌在地上,粉身碎骨的那一日。”越说越尖锐,那人闷笑,胸腔里似乎有着无数的冤屈和憎恨没法消弭, 只能凭着臆想活下去。
现在,顾双弦的生死被他掌握,往日高高在上的皇帝只要他一个错手就能够溘然长逝。可是, 这样还不够。他有太多的怨恨需要发泄,有太多的不平要公众于世,他要让大雁朝为他多年的冤屈洗刷,要让所有人看看皇帝的人面兽心,看看夏家女子的虚伪嘴脸,看看这世人的愚蠢。
那人一点点的捏紧顾双弦的手腕,看着那苍白的肌肤青筋暴起,白中泛青。另一只手已经伸向顾双弦的脖子,靠近,再靠近,然后用力收紧。那人武学高深,只要一个用力就可以扭断皇帝的脖子,可是他没有那么做。他只是收紧指尖,将顾双弦的脖子越掐越紧,看着对方面色由白转红,再变成紫色。皇帝的眉头因为不适而微微锁起,昏迷中的身子因为恐惧而颤抖着,那人笑道:“看看,就算是真龙天子也只是我手中的一条虫,我让你生就生,让你死就死。”
顾双弦的喉咙伸出发出‘咯咯’的响动,手指卷曲着,身子不由自主的抬起,在黝暗的烛光下似明似暗。那人的笑越来越诡异,在顾双弦生死的最后一瞬突地松开五指:“现在还不是时候,让你生不如死才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乐事,我要亲眼策划着,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顾双弦浑身剧烈颤抖,仿佛全身骨骼都在发出惧怕的悲咛,血液一会儿在脑中冲撞,一会儿全部涌现了脚底,最终,他猛地一抖,平躺了半日多的身子瞬间从床沿滚了下去,发出巨大的响声。
殿外侍卫暴喝:“谁!”瞬间有无数的人冲了进来,只能看到皇帝倒在地板上的缓缓的睁开眼。在众人没有察觉的角落,一片熟悉的衣摆一闪即逝。
“皇上醒过来了!”的好消息不差半柱香的时辰就传入了夏令姝的耳朵,她急急忙忙从偏殿过来,太医们已经将皇帝给围了水泄不通。
小卦子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眸:“娘娘,你先去歇一会儿,皇上有我们看着呢。”
夏令姝看他的样子明显是偷懒瞌睡了,刚想发怒,转身看去,周围一众的宫女太监们明显是一副要醒不醒的模样,见到她的怒容顿时吓得抖了抖。
赵王妃低声道:“方才有人来过了。”
夏令姝道:“这宫里的防卫太薄弱,防得了军队,防不了武林人士。”
赵王妃道:“听说皇上有自己的贴身暗卫,不知去了哪里?”话音才落,就有人尖声惊叫,展眼望去,只看到高深的屋梁上不停的滴出粘稠的血液,一滴接着一滴,瞬间就成了一趟血洼。侍卫们搭了高梯上去,只拖出一坨看不出东西的肉沫来,合着黑衣已经看不出人的体形。早有胆小的宫女晕到了过去,太监们纷纷找地方呕吐。
老太医过来翻检一下,从血肉中挖出一块玄铁令牌,上面只有‘卫’字。
不多时,太医们循着血气一股脑从大殿周围翻找出数十个血堆,共同点是都有卫字的令牌。
小卦子咋舌:“太狠毒了。”
夏令姝问他:“你见过皇上的暗卫?”
小卦子淡笑:“微……奴才怎么见过,他们可都是神隐无踪的人物。微,奴才只是前几年偶尔在殿外听到过皇上与陌生人谈话的声音,稍微猜测一下就明白了。”
在场的宫女太监们俱都要晕倒,他们不能知晓的秘密又多了一件,不管皇帝生死如何,他们都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顾双弦再一次打开眼眸,看到的就是夏令姝憔悴的容颜。他不免有些心疼,想要抬手安抚却没有一丁点力气,只能喃喃开口唤:“令姝……”
夏令姝低下头去,伏在他的耳边,哽咽道:“我在。”她眨眨眼,再说:“醒来就好。”
他们之间经历了太多,已经无需长篇累牍的感人话语,只消一句直白的话就能够心有灵犀。顾双弦莞尔,指尖勾着她的衣摆,郑重地道:“我会保护你。”
夏令姝疑惑。如今最需要保护的人应该是顾双弦才对,他却说他要保护她,无论如何这份心意都让夏令姝安定。
皇帝醒了过来,有人欢喜有人忧。整个皇宫,乃至于皇城都轻轻的吁气,感觉这个新年过得胆战心惊。不过,好歹是平平安安过去了。
顾双弦的身子今时不同往日,呼吸都沉重,更别提说话,大多是夏令姝猜一句,皇帝用眨眼表示赞同或者反对。眨眼一次是赞同,眨眼两次是反对,眨眼三次是另外给一个答案。
两人挤在龙床上,夏令姝将小公主放在中间,她亲亲女儿丰盈的脸颊笑得温柔。顾双弦眨巴眼睛,夏令姝问:“你是问天儿?他赌气回了东宫,我让他无事不准出入。你若是想要见他,我再让人唤他来就是。”
顾双弦眨眼三次,夏令姝想了想:“那你是问赵王?他与定唐王不知何故打了一架,现在还在前朝与大臣们批阅奏折,想来顾着你的身子,要等明日才会过来。”
顾双弦急不可耐的再眨眼三次,夏令姝仔细思索了一番:“那是问邝婕妤?她在掖庭,我会让人吊着她一口气在,横竖我们要找出幕后黑手。”
顾双弦已经知晓幕后黑手是谁,张口要说话就不停的喘息,最后只能压下急切缓缓的调整。夏令姝瞧着他这模样笑得狡黠:“皇上到底要问什么?难道是太后?她老人家很好;若是嫔妃,她们也都很安分;如果是世家权臣们,因为你醒来得早,所以待到明日一切的异动都会消失。”
顾双弦气得七窍生烟,撅着嘴,凝视着她的唇瓣。
夏令姝说:“我已经亲过翎儿了,她很香。你也要亲亲她么?”
顾双弦长长呼出两口气,瞪着她。夏令姝抚着腹部笑道:“那就让翎儿亲你一下吧。”说着,抱起睡得深沉的小公主贴在顾双弦的脸颊上,一边是女儿奶香十足的小嘴,另一边异香浮动,夏令姝的唇瓣也贴了过来,印在脸颊上,让他十二分的满足。
暂时吃不到肉,豆腐还是要吃的,嗯哼。
东宫上空的飘雪已经随风散开,堆积的雪花伏在参天古木上,如撒娇的孩童久久不愿回家。
太子顾钦天趴在粗壮的树枝上,眼揪着往日勤勤恳恳的太监们早已偷去了内殿烤火小眯,没人管他们最可敬的太子殿下是否在挨冻;伶俐的宫女们聚在灯光下相互攀比着刺绣活儿,等着新年之后给心属的情郎送上一份心意,她们无瑕顾及最可爱的太子殿下是否在挨饿;就连平日最忠心的侍卫们,也摇晃着银枪从前殿走到后殿再绕了东宫游荡了一遍,却一个个瞄都没有瞄上太子缩在的位置一眼,在他们的心目中,铁打的东宫,流水的太子,顾钦天只是东宫暂代主人而已,明天,说不定后天,这东宫就换主人了。
世态炎凉!
顾钦天抽抽鼻翼,吸溜下水晶般的鼻涕条,再搓搓手背,考虑要不要换一根细点的,暴露点的树枝蹲点,好警示一下众人:太子殿下在树上挨饿挨冻受苦受累,你们还不赶快来哄着他回宫好生伺候!什么?你们没看见他?他这不是在你们头顶蹲着么!还没瞧见?哦,那他蹲明眼处一点。
蜗牛似的移动再移动,每动弹一下,顾钦天都要揪揪是否有人瞄向这边。母后都让他面壁思过了,若是贴心的宫人们也对他不闻不问,今后还有谁会在意他?有谁会疼惜他?
嗯,他是真的不在意母后的疼爱,反正她有了小公主就不需要小太子了。
他的娘亲,重女轻男!
“皇后娘娘今天赏赐了大皇子一套先皇亲批的《大雁朝史记》,赏给了二皇子一把先祖皇帝用过的霸王枪,另赐大公主金玉头面三套和宫装若干。赵王当场考校了两位皇子的文采武学,据都是人中之龙。现在,赵王应当与大臣们商议让两位皇子参政的提议了吧!大雁朝的皇子,十岁即可领差事,十五就能入朝听政,待到成年礼……”
“你胡说!”顾钦□□着树下大吼,小小的拳头青筋密布:“本太子才是母后心目中最重要的皇子,其他人哪里比得上我!赵王最狡猾了,白的可以说成黑的,黑的可以说成灰的,鬼才会相信他的胡言乱语!皇子成年了就可以离宫去封地了,除了我在皇宫,所有皇兄都要离开皇城!”
小卦子似乎才发现顾钦天的身影,仰头在夜空中辨认了半响,短暂的惊讶之后才笑道:“大雁朝不会让一直猴子当皇帝。”
顾钦天怒火攻心,整个人朝前倾斜着:“本太子不是猴子,我是龙。”
小卦子哈哈笑道:“龙是飞在天上的,呆在树上的是虫。”
顾钦天气得跳脚,指着对方发抖:“你,你,我要让人掌你的嘴,打你的屁屁,挠你的脚心……”话还未说完,脚下一滑,整个人已经从高处落了下去。
宫里的古木从大雁朝开国以来就已屹立不倒,经过了几百年早已枝繁叶茂高拔参天。顾钦天被如此一激,只觉得头眼昏花,白雪越白,黑夜越黑,整颗心一会儿冲到了嗓子眼,一会儿又滑到了脚板底,那一声‘心……’就想从胸腔里冒出的刀尖子,划破了寂静,也划开了整个东宫虚伪的面皮。
顾钦天以为自己会如往常一般被人接住,跌坏了太子的俏脸蛋,整个东宫人的脑袋都会搬家。可惜,他从高处跌下来,自己被凭空的一股邪风吹得头脚倒置,本该脑袋着地变成了尊臀落地。地上有碎石,有冰渣,有枯叶,还有无数盘根错节的树根,跌地他咬牙切齿半响吐不出一个字。
空旷的庭院中,树静,风止,二三个宫人从窗户缝,门栏边瞧了瞧动静,又都缩了回去,似乎太子的安危已经击不起他们心里一丁点的焦躁和痛惜。
顾钦天不明白,为何半日之前,东宫的人都将他奉若珍宝;半日之后,他就成了脚边的枯草,无人嘘寒问暖。
小卦子双手背在身后,居高临下的睥睨着他,淡笑着问:“你在树上任由风吹雪打,可有人担心?”
顾钦天抿着嘴。
小卦子又问:“你半夜独自一人不眠不休,可有人询问缘故?”
顾钦天垂下眼,一滴滴的眼泪坠在衣摆上,成了一瓣瓣心的碎片。
小卦子退后两步。他的鞋面上沾着泥,被雪一泡就成了浆,一看就是行走了大半个宫廷的模样。可是,他的身姿很挺拔,他的语调很轻松,他的笑容很讥讽,他说:“太子,你要明白人心隔肚皮。整个宫廷里,谁都不能依靠,谁也不能相信,谁都不值得自己以命换命。”
他环顾着萧索的东宫院墙,不远处的宫人们都逃避着他的目光,似乎在躲避自己的责任。谁也不知道,皇后身边的小太监什么时候已经长成了真正的男子汉,有了坚韧不拔的精气神。
他说:“真要成为一条龙,首先你得学会独自飞翔。”
只会在蹲在地上哭泣的虫,迟早会被人踩成了泥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