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孙氏与珍珠一路走了来, 到了街市之上, 只见车马来往,老少男女,皆忙忙碌碌, 为生计所困。孙氏怕人多挤着珍珠,便一手拉着她, 一面又看前顾后。珍珠看着好笑,心中却更觉温暖, 便依言乖乖地挽着孙氏。
旁边的行人小贩们见珍珠行动袅娜不失端庄, 衣饰简单不失贵重,又戴着顶斗笠纱帽,只当大户人家的小姐。但大家小姐素来没有抛头露面走在街上的理, 便越发糊涂了。故一路过去, 竟有不少人看着她们。她母女两个即便明白,却也不好说话, 只当不知道罢了。
好容易到了一家布庄上, 伙计见有客上门,忙上来招呼。孙氏正要说话,却见内堂的帘子一掀,走出一个年约三十左右的妇人来,见了孙氏, 不由一愣笑道:“可巧的很,想不到今儿竟遇见花大娘了。快里面坐!”
孙氏见了那妇人也是一惊,便知道这是她家的产业了, 满面笑容道:“是巧的很,好些日子没见了,大奶奶可好?”
那和大奶奶一面让孙氏和珍珠往里坐,一面笑道:“好,好些日子不见大娘了,也不来瞧瞧我们太太,她老人家总说起大娘呢,昨儿还说着要接您到我们庄上唠唠嗑,今儿就见着了。”
孙氏和珍珠随了她往里去,见小厮恭恭敬敬地上了茶来,忙接了,道:“哪里的话,只是我们家里这段时日有些事,等过了这阵,得了空,便去庄上与和太太说话去。”
和大奶奶笑道:“那感情好!”又笑看一旁的珍珠道:“这位是?”
孙氏笑着将珍珠推一把,道:“这是我小女儿,小名叫珍珠。”又对珍珠道,“和大奶奶人极好的,与咱们家都是相熟的,便把帽子摘了吧!”
珍珠“哎”了一声,将头上的斗笠纱帽轻轻摘下,露出一张俏脸来。和大奶奶只觉眼前一亮,满目生光,心中先赞了起来。
那跟的一个婆子,两个丫头,俱都看呆了去。
珍珠淡淡一笑,福身道:“和大奶奶好。”声若黄鹂,行礼如仪,众人掉了一地的眼珠子。
和大奶奶忙扶住了,满眼看个不住,嘴上赞道:“哎哟,我今儿才算是开了眼界了,这样的人品,我的好姑娘,你可别是天上下来的吧?”
众人听了都笑了,珍珠面上也有些红了,低头不语。
和大奶奶犹自赞道:“瞧瞧,瞧瞧,这珍珠姑娘一出来,咱们都成了烧糊了的卷子了。”孙氏只觉面上生光,口中却谦道:“哪里哪里,大奶奶谬赞了,她一个小孩子家,哪里当得起?”和大奶奶笑道:“当得起,当得起!”说着摘下手上一个精致的荷花纹银镯子套在珍珠手上,道:“留着顽吧!”珍珠推不过,只得收了。
和大奶奶也听说过花家的一些事,见珍珠这般行事,便知道她就是花家那个自卖自身到了荣国府做丫头的女儿了。心下愈发赞叹不已。想道:常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姐女。果然如此,这孩子这样的品貌,谁信她是个做丫头的贫苦人家出身的?
况花自芳于自己公爹有救命之恩,孙氏又与和太太要好。和大奶奶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嫁了和家多年,管家也有些年头了,说来,倒有些王熙凤的品格,其之八面玲珑的本事,自不必说。故那好话一车车地倒出来,却又不显得轻浮。孙氏也听得欢喜。只是珍珠在府中见惯了,什么话没听过?这些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故和大奶奶说了那么些,只孙氏笑得越发欢喜。珍珠脸上却依旧笑容淡淡,丝毫未变,没有一点被夸赞羞怯与骄傲。
和大奶奶看得心中暗暗称奇。
一时说起正事,和大奶奶便笑道:“这可巧了,我们铺子里正好进了一批细棉布,料子也软,颜色也新,只是价格略贵些。不过既是花大娘和珍珠妹子要,便便宜些吧!”便忙叫伙计送了来。
果然是几样十分娇俏的颜色料子,虽是棉布,却比绢纱料子更软实。珍珠看了看,先与花自芳挑了一块宝蓝的做外褂子,与孙氏挑了一块绛紫的,一块褚红的。孙氏看了催促再三,珍珠方看自己的,便裁了一块秋香色的,一块石榴红的,一块葱黄的,一块粉紫儿的,长短也已算好了,都是刚好可做一件衣裳或一条裙子裤子,绝不浪费的。裁布的伙计是店中的元老了,见她这样,便知道是遇到行家了,笑着捻了捻胡子,道:“姑娘既要做衣裳,这线可要不要呢?我们这里还有实惠的好丝线。”
珍珠道:“那便一起瞧瞧吧!”
又叫伙计拿出丝线来。珍珠看了看,只见这些丝线颜色一般,韧性倒是不错,便衬着衣料颜色挑了线,一齐来算账。
和大奶奶虽一直在一旁和孙氏说话,眼睛却是一刻不曾离了珍珠,看她捡料选线,俱都清清楚楚,不比一般寻常妇人选料子踌躇不定。且衣料颜色搭配极为雅致合理,又添了几分喜欢。
一时选好了,掌柜算了账,果然是十分便宜的价格了,还额外送了两卷丝线。孙氏感激不尽,和大奶奶又哪里在意这个?
因她们买的料子多,一时竟拿不回去,和大奶奶正要回去,便邀了她们一起坐车回去。孙氏想了想,自己与珍珠两个抱着这么些料子实在不方便,若叫人送回去。邻里们嘴杂,不知道嚼出什么话来呢,便应了。
于是外面套好了车,和大奶奶便先送了孙氏和珍珠往家去。而后方回去。
到了花家,孙氏苦留吃茶,和大奶奶无奈,只得略坐了一回,方才罢了。
待回了家,便见管家婆子和兴家的上来道:“大奶奶回来了,太太正等大奶奶呢!”
和大奶奶道:“太太有什么事么?”
和兴家的笑道:“还不是为三爷的婚事,今儿城西的张媒婆又来了,叽叽呱呱说了半天的话。我没在跟前,也没听见,。不过估计就是这个了。”
和大奶奶叹道:“这老婆子为老三的婚事可是费尽了心,可怎么说的都是些道三不着两的?不说太太和老三看不上,便是我们也看不上呢!”
和兴家的笑道:“可不是么?”
和家是一所两进的宅子,里外奴仆加上主子们,不过三十来人罢了。
和大奶奶先至和太太屋里,和太太面上似带了欢喜之意,笑道:“你打哪里来?”
和大奶奶笑道:“今儿布庄里说进了一批新货,我去瞧了瞧,带了两匹来与太太做衣裳。”
和太太笑道:“我都老了,哪里用得着这见天的穿新衣裳?倒是老大和老三,很该多做几套才是。”
和大奶奶道:“正是如此,哪里能忘得了他们呢?太太放心,大爷的我这两日就做出来,老三的,等他过了目,再叫丫头们做吧!”
和太太便叹气道:“唉,老三都这个岁数了,老大在他这个年纪,都已经娶了你了。可他……”
和大奶奶忙上来端了茶与和太太,道:“太太别急,这事急不得的。缘分到了,不就来了么?”又道,“听说今儿张媒婆又来了,可怎么说,有好的没有?”
和太太道:“都和从前说的差不多,竟越发不成样了。”
和大奶奶见她又要伤感起来,忙插言笑道:“太太知道我今儿在铺子里见着谁了?”
和太太知道她是不想叫自己伤感,便也顺着话头道:“哦,见着谁了?”
和大奶奶道:“是花大娘呢,她可好日子没来了,叫我问太太好呢!”
和太太笑道:“她可闲的很,既有功夫逛街买料子,竟也不来瞧瞧我,等我见了她,可要捶她一顿。”
和大奶奶见和太太笑了,方又道:“这也罢了,这花大娘可带了她们家的姑娘呢!”
和太太奇道:“咦,她不是只有花大夫一个么,怎么竟有多出个女儿来?”
和大奶奶笑道:“太太竟忘了不成?花大娘是有个女儿的,只是小时候就因家里穷,卖到大户人家做丫头去了。”
和太太想了想,道:“瞧我这记性!怎么就忘了?”又笑道,“怎么如今又回来了”
和大奶奶道:“花大娘和花大夫都是实在人,他们家姑娘又是顶孝顺的。当初若不是她自卖自身,这花家一家子早都死透了。孩儿都是父母身上的肉,何况这样的孩子呢?花大娘母子只怕总惦记着呢,好容易熬到如今家里好了,自然就凑了钱赎了女儿回来。
哎呦呦,太太你是没见着,那姑娘模样自不用说了,可叹的是那气派,说是个小姐,也没有人不信的。又体贴又孝顺,又做的好针线,难怪花大娘如个珍珠儿一般宝贝,只恨不得捧在手心里才好呢!”
和太太听得心中也生了奇,笑道:“被你这样夸,我只不信。竟真有这样好的姑娘不成?”
和大奶奶笑道:“太太若不信,等得了空见见,不就好了?只怕到时候见了,就不放人家家去了。”
和太太笑个不住,心中越发好奇,想着什么时候请了来见见才好。
正说着,却听丫头道:“三爷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三爷和绩之进来了。
和大奶奶进门时,和绩之才七八岁,故待和绩之是亦母亦姐亦嫂的情谊,倒也不避讳,此时互相见了礼,和大奶奶便笑道:“老三,我叫人送了几匹布料去你屋里,你看看,若中意,就叫她们做起来。”
和绩之笑道:“多谢大嫂,我对这些不在意,大嫂做主就好。”
和大奶奶本要打趣几句“什么时候这些让你媳妇打理,我也就轻松了。”但思及和太太还在,便噤声不言,点头答应着,告辞要退出来。
和太太点点头,道:“你也累了,好生歇着去吧!”
和大奶奶答应着去了。
一时回了屋,丫头上来伺候着换了衣裳,李嬷嬷笑道:“我看大奶奶很是喜欢那花家的闺女。”
和大奶奶一面由着丫头解下头发,净了脸,一面笑道:“她家姑娘这样可人,哪里能让人不喜欢的。等过两日太太见了,不知道喜欢的什么样呢!”
李嬷嬷叫丫头们下去,一面悄声笑道:“既如此,大奶奶不如干脆把花家姑娘说给咱们三爷吧!”
和大奶奶失笑道:“这哪里成?”
李嬷嬷笑道:“哪里不成了?花家不过家世略差些,若论人品相貌,他家姑娘配咱们三爷绰绰有余呢!”
和大奶奶奇道:“你今儿怎么关心起老三的婚事来了。”
李嬷嬷道:“我还不是为了大奶奶?太太这样想着给三爷找一门可心的婚事,如今都是不称心的倒也罢了,若是日后真寻着一门好的,识趣懂理的倒也罢了。可若是骄横跋扈的呢?大爷管了家业,过日子也算好的了。可三爷是个读书的,老爷太太偏心小儿子,一心叫三爷考取功名。如今虽说没中,可算命的都说了,三爷那是后发呢!日后有的是一飞冲天的时候。到那时候,封妻荫子,未来的三奶奶便是个诰命夫人了。她若是个厉害的,岂不是要骑到大奶奶的头上去了?即便三爷日后中不了,依老爷太太的心意,这家业不得分三房一半去?二爷是早夭了的,也就罢了。三爷可算是大奶奶看着长大的,自然是放心的。可亲兄弟明算账,娶了媳妇忘了娘的有是的。何况只是大嫂子呢?倒不如三爷娶个娘家远不如大奶奶的,即便日后三爷发达了,内院的事情,大奶奶也压得住不是?……大奶奶可得早日谋划才是。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大姐儿、二姐儿、三姐儿想想才是。”
和大奶奶想到三个女儿,又思及嫁入家中十余年仍未有嫡子,和太太虽未言明,但也难免有所不满。好在和家家训,年满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不然这大房屋里早就遍地小星了。
想到这里,和大奶奶不由心中焦躁,手中的帕子揉得不成样子,叹道:“你说的我何尝不知道呢,我也不想他讨来一个贵得压死人的媳妇。我做大嫂的,反倒要小意讨好。可是老三是太太的心头肉,他的婚事,我如何做得了主?”
李嬷嬷笑道:“三爷虽读书迂了些,可不是个傻的。他若定了主意,谁能拗地过呢?况他不是说,定要娶一个‘绝色’的么?奶奶想想,这今儿的珍珠姑娘,难道不算得是个‘绝色’么?而且她家的家世,清白又不富贵,若真成了,又岂会爬到头上作怪?”
和大奶奶想到珍珠俏丽的模样,又想到和绩之那打定主意不回头的执拗,不由一笑,道:“套句老三的话,听妈妈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了。”李嬷嬷听了,也笑了。
又两日,和太太便打发了和兴家的,欲去接了孙氏和珍珠母女来家中玩耍,不想竟扑了个空,原来花家一家子往老家祭祖去了。不说和太太,连和大奶奶大失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