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紫鹃过了沁芳亭,却见珍珠竟在那里和一个婆子说话呢,她便忙上去叫住了,笑道:“你在说什么话呢?”
珍珠见了她,奇道:“你怎么来了?”又转头对那婆子道:“多谢妈妈了。”那婆子忙道“姑娘客气了”方去了。
紫鹃看那婆子去得远了,方道:“这婆子是做什么的?”
珍珠笑道:“我妈叫送点子衣裳给我。本来我哥哥来了,在二门上等着的。谁知道如今三姑娘说了,太太们不在家,不许我们和家里的见面。没法子,只好托了守门的妈妈带点东西进来就是了。”
紫鹃笑道:“咱们里面什么没有,也不知是什么好衣裳,还用家里特特送来?”
珍珠低头道:“这自然是不同的。”
紫鹃心中一动,已然明白,侧头笑道:“你可有什么瞒着我的?”
珍珠奇道:“我有什么瞒着你的?”
紫鹃笑道:“你就装吧!别人也就算了,连我也不告诉么?”
珍珠明白她已然知道,不由脸上一红,道:“我是什么名牌上的人,哪里还到处嚷嚷着,倒惹人笑话。”
紫鹃抿嘴一笑,道:“还是这么个脾气。”说着,瞅瞅左右无人,便将那红牡丹缎面的长盒子递与珍珠道:“喏,这是姑娘给你的寿礼,拿着吧!”
珍珠接过打开一看,却见竟是一挂珍珠项链,每颗珠子足有小指大小,且大小均匀浑圆,莹润滴转,看得珍珠心头一跳,忙将盒子闭了,塞回给紫鹃,慌道:“哎哟,这东西如何使得?太贵重了,快拿回去吧!”
紫鹃却推道:“这是姑娘的心意,你怎好不收?”
珍珠道:“姑娘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样贵重的东西,我怎么受的起?”
紫鹃道:“你不是送了姑娘一个荷包么,这是礼尚往来……”
珍珠苦笑道:“我的好姐姐,那不过一个荷包,能值多少?我便是做一辈子的荷包也不值这一颗呢!”
紫鹃笑道:“这话不通,咱们都不是那些俗人,送个东西还要看值不值这钱的。不过都是看心意罢了。只是你若真要这样不收,姑娘那里怎么过得去?你岂不是要让姑娘亲自动手给你做件衣裳帕子荷包什么的么?姑娘身子弱,连老太太都不让她动手呢!若累病了,不说老太太生气,你又过意地去么?况且姑娘又不缺这个,她选了这个给你,就是因这个恰合你的名字罢了!姑娘还说怕这都东西俗气,慢待了你呢!”
珍珠被噎地说不出话来,道:“可是,这太贵重了……”
她怕戴了后,脖子会被别人给割了……
紫鹃假意怒道:“这什么这,我可是在姑娘面前立了‘军令状’的,你若是不收下,我回去便要挨板子呢!”
珍珠哭笑不得,知她是胡说,却也拗她不过,只得收了。心里却甚是过意不去,决定回去再给黛玉坐几件衣裳裙子谢她。——唔,送了一个荷包,得了这么一件宝贝,这真是最划算的贺礼了!不过,林妹妹,您也太不会过日子了!您日后的夫婿得多会挣钱才养得起您啊?
这里紫鹃又笑将一块簇新的浅紫绣杜鹃花的帕子递过来,道:“我却没什么好的可给你的,这是我自己绣的新帕子,你将就着用吧!”
珍珠忙道:“多谢多谢!”
两人又说了几句,珍珠便悄声问道:“才刚不好问你,林姑娘既要回去,你是怎么打算的?”
紫鹃不由把眼圈儿一红,道:“我也愁的很。姑娘待我的情谊,谁不知道?把个南边带来的雪雁倒还靠后了。她若回去,不带了我,岂不辜负了我们的情分?可是我若回去,我爹妈都在这里的,我……”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
珍珠叹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谁又能说的清呢?”又忙劝她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快别伤心了。”
紫鹃勉强拭了泪,笑道:“瞧我,明儿是姑娘和你的好日子,怎么就这哭起来了?”又道:“姑娘说了,明儿在潇湘馆里摆几桌酒,也不叫别人,咱们只管自己吃。你爱叫上谁就叫谁。咱们关上门来乐,倒也不怕的。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有人生又人死的,难不成还不许人过生日了么?”
珍珠答应着,送了她走了几步,便被紫鹃推回来。
到了,只说今日有些乏了,便回房来,众人都不理论。
回到房里,开了花自芳送来的包袱一看,却见是一件银红色镶蜜色如意边的袄儿,一条石榴红绫裙——俱是孙氏亲手所制,虽不及这里的精致贵重,却有种此处没有的温暖。
另还有一封家信,书中除了说些家中事宜,其余便只有一句话:谨贺爱女珍珠芳辰之喜。
珍珠含泪一笑,将信细细折好,换上衣裳裙子,又带上黛玉送的那条珍珠链子,对镜自照,只觉镜中人的脸庞粉艳如蜜,似乎一掐就要滴出水来,脖子上一颗颗珍珠光晕流转,也不知道是那珍珠链子衬了人,还是人衬了珍珠链子,端地是明艳妩媚到了极致。
珍珠却是叹口气,将衣饰都换下,方才出来,与众人说笑。
到了次日起来,珍珠便换了孙氏做的衣裳,又将黛玉送的那串珍珠戴上。想了想,最终怕太招摇,便将那珠子放进里衣,又拢紧了衣领。如今的衣裳虽不如冬日厚重,但也不薄,倒也看不大出来。又对镜照了照,挽了头发,簪上一支鎏金嵌珠蝴蝶簪,又拿了一只金坠脚珍珠押发别住,鬓旁又戴了两只并蒂兰花样式的绒花方才出去。
到了宝玉房里,却见宝玉已早早醒了,似是较平常更高兴些。珍珠也不在意,这宝二爷一年到头只要不被他老子叫到的日子都是值得高兴的好日子。
一时服侍他梳洗穿衣毕了,便有湘云来了。二人叽叽喳喳地也不知道说什么。珍珠见他们高兴,也没扫他们的兴。而后便一阵风似地出去了。
又过了一阵,却见翠缕笑嘻嘻地进来,道:“珍珠姐姐,我们姑娘叫你呢!快随我去吧!”
珍珠奇道:“这是做什么去?”
翠缕笑道:“你别管,只管和我去就是了。”
珍珠无法,只得去了,不想却到了潇湘馆。
进了门,只见满屋子的人,黛玉、宝玉、湘云、迎春、惜春、宝琴、宝钗、岫烟、还有各自的丫头们,笑语盎然,好不热闹。
黛玉笑道:“多谢各位姐姐妹妹们,紫鹃,拿三十两银子去和柳嫂子说,让她做几席好席面来,不拘什么,拣我们爱吃的上。”
湘云抚掌笑道:“还有要几坛子好酒来。”
宝钗道:“云妹妹,酒便罢了,这会子本不该行乐的。只是今儿是林妹妹的好日子,咱们一处吃一顿倒也无妨,若是吃了酒,闹出来,就不好了。”
黛玉脸上便冷下来,湘云冷笑道:“我不过一句玩笑话,谁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日子,只是这日子还得照过不是?林姐姐的生辰,一年就一回的,怎么就吃不得酒了?谁要闹出去便闹去,我也不怕。”说着叫丫头说一定要搬一坛子好酒来。
宝钗本是好心,反被湘云一顿说,便也有些不喜,正要说话,却听外面丫头说道:“大奶奶、三姑娘来了。”
而后便见帘子一掀,李纨和探春进了来,笑道:“拜寿的来了,快拿好茶来。”
见室内气氛不对,李纨不由一怔,笑道:“哟,这是在争寿面吃么?”
众人听了都笑道:“大嫂子越发诙谐了。”
李纨笑道:“倒不是我诙谐,只是颦儿生日,我忙得这会子才来,正要告罪呢!”说着朝黛玉福身下去,黛玉忙扶住道:“大嫂子,这如何使得。大嫂子的心我知道就是了,哪里还敢怪罪呢?怪只怪我的这生日不是时候罢了!”
宝钗一听,便有些讪讪的,转头过去和岫烟说话。
湘云听了也有些悔意。她本也不是一定要吃酒的。原不过一句玩笑罢了,谁知被宝钗一顿抢白,自是不忿,众人劝慰了几句,又想到今日是黛玉的好日子,本已够简陋的了,若闹出来,只怕黛玉更不好看,便道酒也罢了。方才揭过了。
不想那里不自在的还有一个呢,你道是谁,却是探春。黛玉的生日,她这阵太忙,竟给忘了,也是今儿听丫头说起才知道的。虽说如今有国孝在,但素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大户人家的姑娘们素来娇贵,一年一次的生日,又岂能不过?况无戏无酒,也不算筵宴,自然也不算大违例。便上来对黛玉笑道:“拜寿迟了,姐姐原谅我一回罢!”
黛玉淡淡笑道:“三妹妹如今事忙,哪里值得这样的?”
探春听这话似是话里有话,不由脸上一红。宝玉忙拿话岔开,各人奉上寿礼来,不过是针线、字画之类,倒是不一而足。黛玉含笑收了,不分薄鄙。而后宝玉道:“既都来全了,那咱们快开席吧!”
黛玉便拉了珍珠的手在一席上坐了,珍珠不肯。宝玉等都奇道:“林妹妹糊涂了,怎么拉了珍珠姐姐坐这里?”
黛玉道:“你才糊涂呢,我替姐姐生气!珍珠姐姐伺候你这么久,今儿她生日,你竟不知道么?亏你还说嘴呢!”
宝玉跌足大叹,道:“是我的不是!”说着给珍珠做了个揖,慌得珍珠还礼不迭,忙说:“使不得使不得!”
众人听说都笑道:“这可巧了,难为她们两个好,这生日都拣在同一天了。”
湘云上来拉了珍珠的手愧道:“好姐姐,我竟不知道……”
珍珠笑道:“好姑娘,快别这样,我如何当得起呢?”
黛玉笑道:“罢哟,这再拜下去,天都黑了,这生日也不必过了。”众人都笑了,于是一起入席。虽无戏酒,但胜在大家高兴。倒也颇有些意趣。
珍珠倒甚是安慰,今儿她收了不少寿礼。虽然都是帕子荷包络子的多谢,却也是大家的心意。看来她做人还是挺成功的。
不过到宴席将散的时候,珍珠就觉得这些什么礼物的都是浮云啊,因为更好的礼物是琏二奶奶叫平儿送来的。
因凤姐儿养胎,便叫了平儿来。平儿陪着应酬了几句,悄悄道:“二奶奶说了,等老太太今年寿宴的时候,便有一批丫头都到年岁好放出去了。你到时就等着好消息吧!”
阿弥陀佛!
珍珠只喜得念佛了!若不是还有众人在,只怕要抱着平儿亲两口了。
晚上趟在床上,珍珠笑眯眯得想道:这真是今年她得的最好的生日礼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