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场大雪降下的时候,大观园中前所未有的热闹,薛宝钗的叔伯兄弟薛蝌并妹妹宝琴,邢夫人的兄弟一家三口,还有李纨的寡嫂带了两个女儿,这一大串子,进京了。
若说这一场多人相聚有什么人最高兴的话,那就数贾母与宝玉了。
贾母之欢喜自是因为年纪大了,越发爱热闹了。如今一下子见了这么些亲戚来,如何能不高兴。至于这些亲戚来的目的什么的,是谁的亲戚谁管去,她老人家只管热闹就好。
另一个宝玉,高兴也是很简单的,天上掉下四个如花似玉的妹妹,只把他乐得魂都找不着了。珍珠等人见了,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及至见了那四位姑娘,也都赞一番。
尤其是那位薛宝琴。
若以饰物喻人,宝钗便是那一股金钗,华贵艳丽,却也不乏俗气,黛玉是款美玉,无暇脱俗,却也多了几分仙气;而这薛宝琴,则是一颗耀眼的明珠,璀璨夺目,在她面前,那金钗美玉似乎都失了一分颜色。
珍珠等人乍一见这宝琴姑娘,也难免失神了一回,而后便都不由赞道:“好个琴姑娘,这天地的灵秀之气,都到她身上去了不成?”又有的道:“连她姐姐都不及她呢!”
不独众人都赞,便是贾母也爱的不行。王夫人对这薛家的姑娘本也没什么,只是觉得她生得太好了些,便有些不喜。——许是多年的阴影,她对那些生得好的姑娘们总没好印象,宝钗是例外,她是嫡亲外甥女,又有“稳重端庄朴素老实”和薛家千金家财压着呢!自是不同常人。况听薛姨太太说,这薛家上京来似有些分家产的意思,便有些草木皆兵起来——这薛家的家事与她何干?——故看宝琴也淡淡的。但架不住贾母喜欢啊!老太太便逼着她认了干女儿,自己带了身边教养。
宝琴年岁虽小,却也是个聪明的,如何不知这干妈不比干奶奶好的?便只在贾母上房住着,除了每日和黛玉等人玩闹一回,早晚请安时往王夫人那里走个过场,其余时候都在上房陪着贾母,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这一日竟问起宝琴的生日来。
王夫人和薛姨太太一听,便知其意思。想到在府中住了这么几年,又在贾母眼前晃了几年,只差直说“快来替你们宝玉把我们女儿聘走”的宝钗,直恨得牙痒痒,却也奈何不得。——老太太这是明显的明知故问,无视宝钗的存在呢!薛姨太太只好将宝琴已定了亲事的话略略说了,贾母对此,深表遗憾,又说了句“琴儿既定了,你们宝丫头也该定了,我们宝玉可要等喝她宝姐姐的喜酒呢!”只差没把王夫人和薛姨太太给噎死。
而后又有史湘云因保龄侯史鼎迁了外省大员,贾母舍不得湘云,便留了她下来。湘云便在潇湘馆同黛玉一处住了。
此时这大观园中虽已冬日,万物凋零,只剩了些松竹等依旧傲霜凌寒。但却比往年更加热闹,原来的姐妹们不算,又添了湘云、宝琴、邢岫烟这五六个人,皆是灵秀风华之人,如何能不热闹?只把宝玉喜得每日早起晚睡,可每日依旧精神奕奕。晚上洗漱是丫头们催着他的,早上便是他催这丫头们了。倒把珍珠等人闹得哭笑不得。
这日宝玉又一早起来,因见外面下的好大雪,便急急催了众人与他洗漱好,又穿了衣裳便要往外去。珍珠被他闹得也急得没法,道:“我的小祖宗,这么一大早的,你这是做什么去呀?”
宝玉道:“我们昨儿商议了今儿作诗呢,可巧今儿就下了这么大场雪,可是好的很!我要往芦雪庵去!”
珍珠劝道:“这会子姑娘们只怕还没起呢,你一早去也是扑了个空儿,不如等一会子那边来人了再去吧!”
宝玉如何肯听,珍珠无法,只得将他包裹严实了,又嘱咐两个身子骨利索的婆子打了伞跟着。宝玉如何等得了,穿好了衣裳,也不撑伞,只披了玉针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地去了。后面两个婆子不迭地跟上。
看他出去后,众人方重新收拾,珍珠见诸事都妥当了,又嘱咐了外面的婆子丫头们,看好各处炉火。众人答应了,厨房又送了早饭来,众人吃罢洗漱了,方才散了。
珍珠素来畏冷,也不出门,只在炕上坐着,拿了针线有一针没一针地缝着,晴雯麝月等人无事,只在一旁嗑瓜子说笑。
晴雯便笑对珍珠说道:“你这贤惠也不是这一会子的,这么大冷的天,快罢了吧,咱们一块儿抹牌。”
珍珠笑道:“我可不来那个,同你们玩,不过只把钱往你们荷包里送呢,打量我不知道么?”
众人都笑了,秋纹指着秋纹说道:“你还算计姐姐的荷包呢,可是失算了。”
晴雯笑道:“不过一点子钱,你就记挂到现在。好小气!”
珍珠没好气啐道:“小蹄子还不知足,我半个月的月利都到你荷包里去了,还说我小气,可不能惯着你了。”
众人都笑了,道:“可不是么,前儿你可是赢了珍珠姐姐好些呢!”晴雯吐舌笑笑,不好再说了,道:“罢罢罢,就饶你一回吧!”
珍珠笑叹一回,指着晴雯道:“你们听听,这可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今儿我要是饶了你,可不做人了!”说着便放下针线篓子,追着去挠晴雯,晴雯无法,只得抓了众人东追西躲的。众人无不俯仰,个个笑得肚子都疼了。
最后晴雯到底没躲过,被珍珠按在炕上挠了一回,求饶了一番方才罢了。
一时因见衣裳头发都乱了,众人便各自都梳整过了,方才仍旧一处坐着说话。晴雯秋纹几个到底不失本色,抹起了牌斗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哪个说起的,道:“这一阵倒是没看见平儿姐姐过园子里来了。”
另一个道:“这有什么奇怪,这琏二奶奶每日忙上忙下,一点空都不得,平姐姐又哪里能得空来逛的。”
秋纹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琏二奶奶再忙,往常倒是常来园子里的,这平姐姐来也是常见的。如今这一阵倒真没见过她。”
碧痕道:“这一阵琏二爷伤着了,想来平姐姐是照顾琏二爷去了。”
珍珠奇道:“琏二爷伤着了,是怎么伤着了?”
碧痕奇道:“姐姐竟不知道?”
珍珠道:“我哪里知道什么?”
碧痕道:“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是大老爷为的什么扇子的事打了琏二爷一通,这都半个多月了,琏二爷还在房里躲着呢,也不知道是真伤着筋骨了还是伤着脸面了不好见人。”
晴雯道:“这倒是,最近可没听说太太让琏二爷出门办什么事去。”
珍珠听一回,笑道:“罢哟,这些事也不是咱们好说的。这会子是什么时候了?也该打发人去问问午膳摆在哪里。”
晴雯道:“这会子倒还早呢,今儿他们商议着要做什么诗呢,哪里能回来吃饭的?哎呀,我胡了!给钱!”
众人一顿哀怨,晴雯喜笑颜开。
珍珠看得好笑,突然右眼皮一阵急跳,想起一事来,这“花袭人衣锦还乡”的由头可不就是说母亲死了么?想到孙氏与自己的母女情意,当下便坐不住了,起身道:“坐了半日,身上乏的很,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众人答应着,也不理论。
这里珍珠裹上松鹤色灰鼠团花大褂来穿了,拿了一个缂丝缠枝小手炉,便沿了已被扫开的路道往凤姐那边去。如今雪已渐止了,四下一望,白茫茫一片,竟分辨不出何处来。各处都有粗使的婆子在扫雪。有些拿了铲子铲出大路来,又洒上些沙子防滑。
快到了凤姐屋外,珍珠不由又止住了脚,摇了摇头,贾琏既伤了脸面,天又这么冷,定是都在屋子里呢!自己也不好过去的,想到这里便踅回去。
路上洒扫的婆子有个认得她的,便上来笑道:“哟,这不是珍珠姑娘么,怎么这么个大雪天出来了,仔细路上滑。”
珍珠笑道:“大娘辛苦了,这么大冷的天还在这里扫雪。”
那婆子笑道:“哎哟,这都是我们的命啊,谁能比得了姑娘们哟?姑娘这是打哪里来呢?”
珍珠便道:“本来要往那边去寻几个姐妹说话解闷儿,谁知道前面路不大好走,怕失脚跌了,就回来了。”
那婆子道:“可不是么,我们天没亮就开始扫了,这雪又不停,整了这么半日,这新下的又遮上了。姑娘还是小心些,早些回去吧,等天晴了,有多少话说不得呢?”
珍珠笑道:“大娘说的是,正是这个理。我先回去了,”
正要走,却见远处呼啦啦一群人过来了,正中一个丽人,身上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戴着昭君套,四周婆子丫头围得严严实实的,正是王熙凤。
珍珠赶忙站住,凤姐儿看见,道:“那人是谁,瞅着眼熟的很,怎么这会子在这里?”
平儿眼尖,道:“奶奶,是珍珠呢!”
凤姐儿先笑道:“有些日子不见她了,请了她来!”
众人听了一阵诧异,因凤姐说的是“请了她来”而不是“叫了她来”,只是凤姐素来独断独行,从不与人多言,众人便不敢说话。早有小丫头过去请了珍珠过来。
珍珠上来先与凤姐儿请了安,凤姐先笑道:“这样大冷的天,你怎么过来了?是有什么事么?”
珍珠忙笑道:“并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个花样子落在平儿那里了,等着要,就过来了。”使眼色给平儿,平儿会意,笑道:“这是我的不是,借了这么长时日了,竟忘了还了。”
凤姐道:“凭什么要紧的东西,打发个人来取就是了,怎么还亲自过来?也不带个人,若跌坏了,怎么了得?”
珍珠笑道:“我哪里有那么娇贵了。本来也想偷懒叫人来的,只是一来在屋子里坐了半日了,连腿脚都麻了,便出来走动走动。二来又恐小丫头们糊涂说不清,反倒耽误了事儿,就索性自己过来了。”
凤姐道:“那怎么不进去?在这里吹风?”
珍珠笑笑,道:“听说奶奶往那边去了,到底老太太、太太的事儿要紧的,我哪里还为这个打扰的,便罢了。到底不是什么要紧东西,过两日也使得。”
凤姐听了这有些矛盾的话,点点头,自是明白这珍珠是与平儿有话要说,也不说破,便道:“既如此,平儿快找去,还有——既来了,索性在平儿屋里坐坐,烤烤火,别冻着了。你也忙,难得来我们这里的,坐会儿吃杯茶吧!”珍珠答应着,平儿上来,笑吟吟地拉了珍珠去了自己屋里。
平儿的屋子自不如凤姐屋里大,但小巧精致,倒也有趣。一时坐下,平儿便唤了个小丫头上来将珍珠的小手炉给换了新炭,又奉上个新脚炉,珍珠方才暖和了。
吃了两口热茶,平儿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样着急着来?打发个人来说一声就是了,还拿着花样子说事儿。”
珍珠叹道:“我这两日眼皮总乱跳,想回家一趟。我娘逢了天寒的时候,都要犯老寒腿的毛病,今年又尤其的冷,我心里总惦记着……”
平儿道:“这事儿若是平日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如今正是年关的时候了,府里又该忙了。二奶奶便是放了你出去,老太太、太太知道了,只怕心里不喜,反倒是给你惹事了。”
珍珠叹道:“我如何不知道,若不是实在惦记着,哪里会来寻你?”
平儿道:“你的性子我自是知道的,如果不是实在没法子了,自然不来和我说这个的。只是此时却需得忍忍才好。你的事我们奶奶既应下了,便不会忘的,只是一时半会儿的,也没法子。”迟疑了一下,方道,“我听二奶奶说,上回因你和鸳鸯的事儿,太太已经很不喜欢了。你此番也没个好由头出去,若让太太知道你只是忧心老娘的病,只怕更不喜了。”
珍珠心中又气又恨又无奈,忍不住落下泪来,道:“那可如何是好?”
平儿知道珍珠素来隐忍,向来不在人前露出些情绪的,如今却急得这样,便只道她是母女连心的缘故,心中又是伤心又是羡慕——她是凤姐儿带来的,老子娘都已死绝了,便是想看老子娘也不成了——况她素来和珍珠好,当下便忙劝道:“快先别哭,哪里就到这个份了?到底二奶奶知道些,你的情谊二奶奶都记得呢,咱们便把话同二奶奶直说了,由二奶奶做主吧!”珍珠叹道:“也只能如此吧!”
平儿便往凤姐房里将话说了,那边凤姐听说此事,便笑道:“素来听说她孝顺,果然不假。”又道:“不过这么件事,她自己怎么不来说?”
平儿端了热奶/子与凤姐,笑道:“她的性子最是老实的,况二爷如今在这里总不出门,她也听见了风声,哪里能过来的?”
凤姐笑道:“嗯,果然想的周到。”想了一回,便道:“若真要回去,也不是没法子,可终究要回老太太、太太,若只因此事再遭太太的忌,日后她的事得了阻碍,可不是得不偿失么?”
平儿道:“我也这么说,只是她急得眼泪直掉,倒把我弄得没法子了,故来问奶奶。”
一旁炕上贾琏正剥橘子吃,听见这个,便问道:“这说的是谁?”
凤姐不好瞒他,道:“是宝玉身边的大丫头珍珠,她来求我要回家去一趟。”
贾琏笑道:“原来是她!素日总听人说宝玉身边的丫头数她最好,秋日里的时候在园子里打眼见过一面,确实出落的好模样了。只是再没见过了。到底老太太疼宝玉,把好的都给他了。悖
凤姐抚着肚子啐道:“又要当爹的人了,当着一屋子的人的面,怎么还是这么个脾气?”
贾琏轻咳一声,道:“不过说一句,也没别的意思,又怎么了?”凤姐儿白他一眼,道:“老太太也疼你,要不你去求了老太太,把她要了这里来,和平儿一样,好不好?”
贾琏忙摆手道:“别别别,就你们两个我已经消受不了了,再来一个,可要我的命了。”
凤姐和平儿都笑了,道:“说得倒比唱的好听。你便是想,人家还不乐意呢!”
贾琏又问道:“她求的是什么事儿?”
凤姐便把事儿说了,贾琏也不在意,顺手将橘皮扔进炭炉里,室内便飘起淡淡的橘香来,当下道:“这不过是个顺水的人情,既她出不去,便打发个人去她家看看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了。这点子事你还做不了主了?”
凤姐道:“这主意倒好。”便依言叫平儿同珍珠去说。
这里凤姐儿便同贾琏说道:“这躲着也有半月功夫了,如今也好了,也该去上房给老爷请安了。再躲着,只当你认真和老爷赌气呢,别人看了不好,老爷那里也过不去不是?”
贾琏奇道:“这可奇了,你那日可是比我还恨呢,怎么这会子又劝起我来了?”
凤姐面上一红,道:“我那也不是心疼你不是?反倒来打趣我?那是你嫡亲的老子,俗话说父子哪有隔夜仇的,我替你想着,你倒烦我多事了。”
贾琏忙笑道:“是,我的好夫人,为夫错了。”
夫妻两人说笑一阵,而后贾琏正色道:“你说的我知道了,总归这两日就过去的。——太太还说人家还为老子死的,可也不看看我这个是什么老子?”面上甚是恼怒。
凤姐看他这样,知道气得有些狠了,本不好说的,又恐他气坏了身子,便倒了杯茶来给他,道:“事儿既过去了,也就罢了。——咱们如今在这边还好些,少见些面,倒也少了许多不是。”
贾琏接了茶水,侧目道:“这话糊涂了,咱们是那边的,还能在这里管一辈子家不成?便是你愿意,人家还不愿意呢?”
这话触动了凤姐的心肠,道:“这话从何说起?”
贾琏冷笑道:“你素来是个聪明的,怎么在这里就这般糊涂?二婶子虽是你的亲姑妈,可你是大太太的媳妇,这可还远着一层呢,宝玉如今还小,自是能由你当家的。等日后宝玉大了,娶了媳妇儿了,还能让你把持不成?到时咱们两手空空回了那边,她们倒好好得过日子呢!”
凤姐儿听了这话,心头乱跳,道:“这可是魔怔了,怎么说起这个来?”
贾琏看她脸色都有些变了,又恐急坏了她,便道:“罢罢罢,这不过是我的一些胡话,你就当没听过吧!只是好歹也该为咱们自己着想一下,闲了也到大太太那里请个安走动走动,不过上下嘴皮碰一碰的事儿,还能难了你的?你为这边做牛做马,谁又念你好呢?”
凤姐听了这话,若有所思,不觉拿眼不住打量贾琏。
贾琏心中思索不断。原来贾琏此番因那几把扇子的事,挨了贾赦的打,里面似是有些王夫人的“功劳”。这贾琏虽说也是个侯门纨绔,但在外处事了几年,也是有些脑子并一些酒肉朋友,小道消息的。
这贾赦素日只在酒色上下功夫,好好的,怎么会附庸风雅想要那什么扇子呢?究竟那扇子能有多好?原来贾琏也没在意,只是后来与贾赦的小厮一问,便知原来竟是王夫人身边的陪房周瑞先透了这个消息来,说是贾政要买几把先古真迹的扇子。
那贾赦素来不忿贾母偏疼贾政这个小儿子。如今乍一听说贾政要买扇子,又想起前些时日因鸳鸯吃的挫儿,再加上又有多嘴不安分的撺掇着,便立定主意一定要把扇子拿到手。
故后来才有贾雨村那野杂/种插手,与贾琏挨打的事儿。
想到这里,贾琏便一阵地不忿。
不过连累你被说了两句,至于这么刻薄么?就这么使劲地打压大房?
哼,且等着吧!
此时很清醒很明白,难保日后也一样且一直很清醒很明白的贾琏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