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珍珠在家住了两日,便要回去。骨肉之情再难舍弃,无奈身份所限,只得暂忍了苦楚伤悲,离了家中母兄,回至大观园中。
进了园,待到各处请了安,珍珠方回了里,先与众人问了好,便问有什么事没有。众人都道:“倒都没什么大事。”
珍珠自去收拾自己的铺盖妆奁,换了衣裳,方往前头来。宝玉见珍珠回来,倒也欢喜,问了些闲话,便罢了。这日一个丫头跑来笑道:“快去看呢,老太太那里可热闹了,叫奶奶姑娘们都去,二爷也快去呢!”
宝玉听了,笑道:“什么事儿,这样高兴?”说罢,也兴头头地带了珍珠晴雯等人往贾母上房去。
到了上房,却见乌压压的站了半屋的人,宝玉越发奇怪了,往贾母身边去。众人言笑晏晏,好不热闹。又一会儿,剩的半屋也站满了人。宝玉看时,只见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太太自不消说,黛玉迎春宝钗等姐妹也都到了,还有各位有头有脸的嬷嬷们,各人的大丫头,常使唤的婆子媳妇们,乌压压的,挤了一屋子。宝玉自坐在贾母怀前,黛玉等人便挤在炕上。
见诸人都来的差不多了,贾母笑道:“可都齐了,我今儿叫你们来,却有一件事儿同你们商议。”
众人看贾母今日的气色便知是喜事,也都说笑着凑趣。只听贾母笑道:“这初二是凤丫头的生日,我上两年原想着替她做生日,偏每次到跟前都有大事,就混过去了。今年人齐全,前后也没什么大事,我就想着今年好生替她过回生日,咱们也好热闹一回。”
众人听说这话,又兼对凤姐既畏且惧,如今又是难得的可奉承凤姐儿的机会,正巴不得呢,如何不应?便都一迭声地赔笑道:“很是,二奶奶日日辛苦,年年操劳,这生日也该好生受用一回才是。”
邢夫人王夫人做婆婆和姑妈的,少有能风光过个生日的,如今反要给凤姐这个媳妇和侄女儿过生日,心中自是不自在,但她二人素来看贾母脸色行事,如今贾母既这般说,如何会不应?宝玉爱热闹,也高兴的很,迎春姐妹此时没有说话的地方,也都含笑答应着。
待听到贾母说要凑份子与凤姐儿庆生,众人也都凑趣答应了,你一言,我一语,倒也热闹的很。只是心下不免嘀咕起来,怎么好好的学那小家子做这等事?只是心中这样想着,又哪里敢说出来。
贾母又令尤氏管着这事,也让凤姐儿好生休息一日。尤氏心中忐忑,也不好推辞,只得应了。这段时日自打贾母病后,大观园中便有好些沉寂,如今既有凤姐儿生日的机会。众人又为了让贾母高兴,便越发凑趣起来,一两日间,便将诸事都备齐了。
这一日晚上,珍珠被王夫人叫去说话。待说完了,出了门,却见一个人在那边树底下低着头似是在拭泪的模样。
珍珠过去一看,不是玉钏儿还是哪个?便过去道:“玉钏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玉钏儿一惊,回过头来,见是珍珠,方松了口气,道:“是珍珠姐姐啊!”忙起身拭泪道:“姐姐这会子来做什么?”
珍珠只当没看见她脸上的泪痕,只笑道:“太太叫我过来,问了两句宝二爷的事。说完了,也该回去了。”
玉钏儿听见说道“宝二爷”三个字,脸上不由露出些似恨非恨的模样,好半晌方冷笑道:“宝二爷是太太的心头肉,你伺候好了宝二爷,日后自然是有好结果的。”
珍珠听了这话,不由一怔,道:“我不过是个蠢笨的,有好事也轮不到我头上。况我一个丫头,哪里想得到什么好结果坏结果的?只要守好了本分,等着更好的来替了我,那时候,也是我出去的时候了。若真这般,就是我的好结果了。”
玉钏儿听了这话,似是怔住了,道:“若是她也同你这般想,又哪里会落到那般田地……”说着,泪水便如走珠一般滚落下来。
珍珠心中一动,忽地想起,金钏儿也是这两日的生日,难怪玉钏儿今日这般模样。便岔道:“我前两日看见你妈进来请安,气色倒还好。”
玉钏儿道:“她如今被派到园子里管花草,倒也轻松便宜。我在这里,又领着双份的月利,我爹爹也得了好差事。家里进项多,反倒少了一个人嚼用,比以前可好多了。”话中似带讽意与悲凉,珍珠听了,心中更觉酸楚。
顿了好半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说道:“有句话我说了你别生气。如今,你爹妈只剩了你一个了,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你爹妈好生保重才是。不然,可叫他们怎么办呢?”
玉钏儿听了这话,心下暗暗感激,她与珍珠素来无甚往来,不过点头之交罢了。如今却也只她说这话罢了。她在这里多年,自是分辨得出谁是真心,谁是假意,珍珠话语虽平常,但情谊却真,叹道:“多谢你,难为你这样想着。”
珍珠道:“我不过是闲吃萝卜淡操心。各人的日子谁也不能替谁过的。如今园子里的日子虽好,谁又能保证日后如何呢?”
玉钏儿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暗自念了几遍,似有所悟,拿眼看珍珠,只见她仿佛无所觉一般,她也是聪明人,也不多言,只笑道:“是了,我是糊涂了。”便顿下不提,珍珠见她脸上似有豁然开朗之意,方松了口气,说了两句,告辞回去。
回了,宝玉便道:“太太问什么话?”
珍珠道:“并没什么,只问二爷身上好不好。还有又叫我拿了二爷常吃的丸药来。”将手里的丸药递与宝玉看。
宝玉点头不语,麝月笑道:“明儿二奶奶生日,可请了哪家的戏班子来呢?也不知道唱得什么戏。”
宝玉笑道:“我听凤姐姐说,往常咱们听的都听腻了,明儿要请一班新的戏班子来唱呢!就算要唱同一出,也会有些新意。这更好了。”
秋纹碧痕等都喜欢的很,叽叽喳喳说个不住。
珍珠劝道:“悠着些吧,太太最烦这些的。还有,二爷,老爷虽说出门了,可也不知哪时就回来呢,二爷也该多看些书。仔细老爷回来考你呢!临时抱佛脚,又哪里能中用?”
宝玉听了这话,只觉兴头头被泼了碰冷水下来,道:“好好的,说这个做什么?”随手便把正吃着的茶撂在几上。
众人都觉诧异,拿眼看着珍珠,珍珠恍若未觉。秋纹碧痕几个见此,忙上前去同宝玉说笑,好半晌,宝玉才重新开始欢喜起来。
一时夜色渐深,众人收拾了东西预备宝玉歇下。
这里珍珠只作无事状,同晴雯说道:“方才在太太那里出来,我看见玉钏儿似乎是在那里哭的样子。看她的模样,可比前些时日瘦多了。”
晴雯叹道:“我前儿也见着她了,虽说精神还好,可确是比前些时候憔悴多了。”
宝玉那里听了,不觉又呆起来,想到那金钏儿素日的情谊,心中酸楚难当,忍不住落下泪来。走过来问珍珠道:“玉钏儿姐姐在那里哭什么?”
珍珠奇道:“二爷问这个做什么?”
宝玉脸上胀地通红,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道:“我……”
晴雯推她一把,道:“你就别闹了,快说吧!”
珍珠见宝玉紧张地憋住了气,便冷笑道:“我见了她那样就问她了,她是太太屋里的丫头,如今又拿着两份月利,太太待她也好,从不朝打暮骂的。又风光又体面,哪里还有愁的事?”
宝玉面上惨白,道:“她怎么没有愁的事,她愁的不就是……”又叹道,“那她又怎么说?”
珍珠道:“她只顾着哭,一句话也没有,我劝了好些话,她才止了泪。”
宝玉面上一喜,给珍珠作揖道:“真是我的好姐姐!我这里谢你了。”
慌得珍珠躲之不及,道:“二爷又做什么,我劝玉钏儿,和二爷什么相干,好好的来谢我?”
宝玉面上一红,吱吱呜呜说不出什么来。
晴雯便道:“你差不多就得了。想要急死谁啊?”珍珠白她一眼,方才继续信口胡说,道:“我又说了好些话,她才和我说起,原来明日是金钏儿姐姐的生日。她们姐妹两个感情最好,从前逢了彼此的生日,总要互相庆贺才好。如今却只剩了她一个,岂能不伤心难过?”
宝玉痴痴道:“原来如此,明日竟也是她的生日,我到如今才知道。”
说罢,便呆呆地睡去了,众人叫也不理。
当夜,宝玉直翻来覆去了一夜,扰得外面值夜的麝月晴雯也未曾睡好。
次日一早起来,宝玉便推了秋纹递上的一件簇新的大红蝙蝠花样的箭袖,道:“换素的来。”
众人怔了怔,珍珠道:“今儿是二奶奶的好日子,二爷若不喜欢这件,换那件宝蓝的也成,穿素衣裳可怎么成?岂不是让二奶奶生气么?”
宝玉道:“凤姐姐的好日子,我怎么会忘?只是正经宴席还早呢!我有要紧事要出去一会子,开宴前一准儿回来就是了。”便催着众人快拿素衣裳来。
众人等急得团团转,道:“这是从何说起的,平日倒也罢了,只这今日,二爷要出去做什么,总该说一句才是。”
宝玉只好信口说道:“要往北静王府去一趟。”
珍珠道:“什么事,昨儿二爷怎么没说起?”
宝玉道:“我一时忘记了,早上醒的时候才想起来。”
珍珠叹口气,道:“二爷若真要出去,好歹早些回来,不然我们这些人,可没好果子吃。”
宝玉应了,珍珠便拿了件蟹壳青的海水纹排穗褂与宝玉穿上,其余一应饰物也都是素色的。换好了衣裳,便匆匆忙忙地去了。
晴雯心中明白,便悄悄与珍珠说道:“都是你的话惹的祸,倒生出这些事端来。”
珍珠道:“他问我时,你还催着我说。到如今,偏又来问我了,哪里有这样的理?况也没见拦他呀?”晴雯一窒,说她不过,只得罢了。
过不久,便有丫头来说叫请宝玉过去。
众人无法,只得回道:“今儿一早就出门去了。”
那丫头听了只觉奇怪,只好去回话。
那里李纨等人听了,道:“再没有今日出门的理。定是你糊涂,不知道说话。”探春便命翠墨去问。
翠墨到了,只见珍珠麝月等人正急得没法,见她来,都苦笑道:“瞧,这可怎么好,又来催了。”
翠墨奇道:“这到底是怎么说的,怎么二爷今儿真出门了么?”
珍珠叹道:“可不是么,怎么说也不听。”翠墨蹙了眉,道:“这可怎么办才好,奶奶姑娘们都等着呢,再一会儿,老太太、太太都来了,若知道了可不好。”
珍珠无法,只得道:“我同你一起回奶奶和姑娘们去。”便也随了翠墨往前头去。
待到了前头,却见李纨等人都在了,丫头婆子们俱都忙着摆放物品器具等物。李纨等见了她,都道:“今儿凭他有什么事,也不该出门。头一件,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这等高兴,两府上下都来凑热闹,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头一社的整日,他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实在没有这样的道理。”
珍珠道:“昨儿也没说什么,今儿一早,便铁了心要出门去。我们劝了半日,也不中用。好说歹说,只应了开宴前一定回来。这会子想来是在回来的路上了。”
李纨等无法,只好先遣人去二门上守着,又想贾母知道定会生气,无法,只得先告知王夫人。
王夫人听了这事,急冲冲地赶来,众人忙迎了进去,王夫人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纨只好将事情说了。
王夫人便皱眉看着珍珠道:“你是怎么伺候的,宝玉不懂事糊涂,你也糊涂了不成?我素日看你是个老实的稳重的,才放心把宝玉交给你,怎么今儿这样大好的日子,老太太也高高兴兴的,偏闹出这样的事来。可让我怎么说你?”
珍珠一声不敢言语。众人都暗思,宝玉那样的脾气,若真扭起来,便是贾母也劝不住,何况珍珠一个丫头?只是如今王夫人正恼着,谁也不敢说话。
王夫人又道:“到底是去了哪里了?”
珍珠垂头道:“二爷没说。”
王夫人怒道:“你是死人不成,他不说,你就不会问么?”
珍珠被她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眼泪也忍不住落了下来,道:“回太太的话,我问了二爷,二爷没答应,只说去去就回。”
众人看她哭得可怜,心中甚是同情,但王夫人盛怒,又哪里敢说情。
王夫人今日要同着阖府上下齐给侄女凤姐过生日,本就没什么好气,如今看见珍珠这“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儿,不由触动了心头的那根刺,道:“还有什么,跟着去的是谁?”
珍珠道:“二爷出门是换了素色衣裳去的,许是哪家亲眷朋友没了也说不定。跟着出门的是培茗,是骑马去的。”
王夫人拍案而起,怒道:“这还了得,这外面车来人往的,若是磕碰着了,你们有几条命赔的?”又骂众丫头婆子,“还不派人找去。”
众人忙答应着,早有人一窝蜂地往外去。
正闹着,便有贾母处的丫头来请众人。王夫人叹道:“怎么就可巧凑在一处了?”便嘱咐珍珠道:“到老太太那里好生说话,不许惹老太太生气。”
珍珠只好答应着。
到了贾母处,珍珠又将话说了一遍,贾母果然不喜,又一迭声地叫人找去。阖府上下都传遍了,顿时乱糟糟的。
凤姐儿今日生日,又是贾母亲自叫了众人与她过生日,且府中上上下下都在眼前奉承,正是她最风光得意的时候。谁知道宝玉这个凤凰蛋却生生在这一日闹了这么一出来。先不说她的面子生生打了折扣,这喜气也减了大半。说来这宝玉,凤姐和他在贾府里既是叔嫂,又是表姐弟,关系自是好的。你就算再糊涂,也不该在今日出去与人吊丧。这好好的生日宴被搅和成这样,还算什么宴?凤姐心中虽不喜,可脸上如何敢露出来,只做出一幅担忧的样子,时不时打发人去看宝玉是否回来。
直忙乱了好半日,花厅上的宴席已开,歌管丝弦之声亦起,外头方传来丫头婆子们的声音:“宝二爷回来了,宝二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