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阿哥走到案边, 提起笔, 等着康熙交待他写什么。
康熙仿佛没留意十四阿哥,四阿哥给了我一个眼色,我挪到康熙背后一面替他捏着肩, 一面冲十四阿哥张开嘴无声地做出说话口型,告诉十四阿哥就写“知道了”三字即可。
十四阿哥极信任于我, 几笔写就,交康熙过目, 果然无话。
二阿哥的折比之大阿哥的折, 更添惆怅,想当年太子何等指气颐使,风光无限, 康熙元后留下的唯一骨血, 而今却落得这般下场。真正无话可说。
如此坐了一会儿,老是两个阿哥找话题跟康熙说, 康熙漫应着, 始终有些心不在焉,于是他们站起告辞,说约了一起去给德妃请安,康熙自然允准,不料他们刚戴帽出门, 康熙口中喃喃念了一句“两次、两次”,忽然将身一冲一歪,险些栽倒下榻, 我在他后面死命抱住,四阿哥离得近,抢先回身帮我扶住,十四阿哥跟上,急唤了一声“皇阿玛”,康熙清醒过来,眼睛睁开,转了一转,涩道:“朕老了,不好了……”
四阿哥镇定道:“前年有人见皇阿玛之须白,言有乌须良方。儿臣记得皇阿玛曾说过,‘凡祭祀时,人常以须鬓至白、牙齿尽黄为祝,今幸而须鬓白矣,不思福履所绥,而反怨老之已至,有是理乎?’如今怎又嫌不好?”
康熙听了,目注四阿哥,歇了一歇,缓缓道:“正是此理。难为你有心了。”
在太监的帮忙下,四阿哥与我合力将康熙扶靠锦垫,过程中他的手好几次触到了我的,我看了他一眼,他却没有看我。
十四阿哥亲手给康熙奉上热汤,康熙略饮了,现有两个儿子左右服侍,康熙心中受用,气色也回过来了,十四阿哥乘机提议:“皇阿玛既有些累着,剩余那些奏折很可以放下回头再看。前日听额娘言及皇太后偶得痰症,儿臣心中也十分挂念不安,不如儿臣等陪皇阿玛到宁寿宫请安好么?”
康熙欣然同意,不仅四阿哥、十四阿哥相伴,连我也随之起驾诣宁寿宫皇太后安,正好碰到皇太后闹牙痛,问康熙治牙良方,言牙齿动摇,其已脱落者则痛止,其未脱落者痛难忍。
康熙回顾众人,笑言道:“太后圣寿已逾七旬,孙及曾孙殆及百馀,且太后之孙皆已须发白而牙齿将落矣,何况祖母享如是之高年?我朝先辈常言老人牙齿脱落,于子孙有益,此正太后慈闱福泽绵长之嘉兆也。”
皇太后闻康熙此言,欢喜倍常,谓康熙言语极当,称赞不已,又道:“皇帝此语,凡如我老媪辈,皆当闻之而生欢喜也。”
十四阿哥凑趣道:“可不就是这样说么?老人牙齿好,留着吃子孙,早在孙子跟皇阿玛南巡时,就听湘中农村里流传这话。”
皇太后和康熙更为高兴,格外将之前康熙出猎塞北所获的鹿、、雉、鲜果、鲜鱼之类分赏给我们。我将其中拣了干脯酱醢、鹿尾鹿肉等统统打包驿站送去给陈煜,收到的回信却是前诚亲王老师陈梦雷执笔的回信,充分表达了陈煜对于鹿尾的喜爱之情,最好多多益善,以成全他们小夫妻朝三暮四,一天七次。我直接将此信转寄给了鹿尾大户四阿哥。
转眼秋深露重,皇太后的“偶得痰症”此后并没有好转,反而病势渐深,加上年至八旬,一病不起,康熙侍汤药三十五昼夜,衣不解带,目不交睫,竭力尽心,凡坐卧所须以及饮食肴馔,无不备具,如糜粥之类亦备有三十馀品,只为皇太后病势渐增,常不思食,有时故意索未备之品,可不意随所欲用,一呼即至,惟恐皇太后有所欲用而不能备,皇太后拊康熙之背,垂泣赞叹:“因我老病,汝日夜焦劳,竭尽心思,诸凡服用以及饮食之类,无所不备。我实不思食,适所欲用,不过借此支吾,安慰汝心,谁知汝皆先令备在彼。如此竭诚体贴,肫肫恳至,孝之至也!惟愿天下后世,人人法皇帝如此大孝可也。”
而康熙到底已过了花甲之年,连番奔波操劳,没多久便脚面浮肿,需人扶掖日朝宁寿宫,但人之大限,天命所规,终究拖不过这年年底,皇太后崩,康熙颁遗诰,服衰割辫,移居别宫,期间手不能写,有老臣投入奏折,他特意命我代回一段朱批:“览卿奏折,朕心恻然,想当时旧臣,近来全无,即如卿者,不过一二人。今朕亦老矣,实不忍言也。早晚回宫,当面再说。”
我随康熙年久,若是简单文字,他的字体十成中已能学到七成,居于别宫期间,康熙屡屡言及自己年老,直到次年春天。还有“朕比先大安些,走动还须人扶掖”之语。
但就在这段康熙最伤神的时日里,大学士王镒嗲肓4导噬鲜乔牖实鄹戳7咸樱庇烦录伍嗟劝巳艘沧鞒鐾淖嘁椋跃墒俏8缁疃
开春一月,翰林院检讨朱天保再次凑请复太子,力言二阿哥已变得忠孝仁义并且稳重可敬,更将二阿哥的遭遇与汉武帝的太子相比较———汉武帝的太子被迫自杀——将军费扬古曾企图杀二阿哥,矛头直指四阿哥一系,此举大大触怒了康熙,将朱天保招至行宫亲讯:“你何知而违旨上奏?”
朱天保回道:“臣闻之臣父,臣父令臣言之。”
康熙痛责朱天保乃不忠不孝之人,当场收押,不仅再一次将二阿哥犯下的过错公示朝堂,还列举了一些新近发现的罪过,例如二阿哥用矾水写信给某些满族高等贵族,打听他可否能被保举做征西大将军;利用福晋的御医私自为他传信;诅咒自己的太傅徐元梦;辱骂自己的叔父和堂兄弟等等,毫无疑问,二阿哥必须仍受咸安宫□□,至于朱氏父子则罪不容赦,起先康熙下令将朱天保斩首,再将其父处以凌迟,后来心生怜悯,只让其父观看朱天保斩首示众,饶了其父性命。
随后康熙因有疾,临幸汤泉。九卿等以请立皇太子事缮折请安。康熙帝手书谕旨:现今皇太后之事未满百日,举国素服,乃将大庆之事渎请,朕实不解。诸臣随具折以愚昧请罪。
这场复立太子的闹剧中虽然牵涉到四阿哥的岳父费扬古,但四阿哥自始至终不曾发表过一句话一个态度,全由康熙处理,而处理的结果只让朝野对于四阿哥的分量更为加码,所谓以无招胜有招,四阿哥已臻炉火纯青之境。
不久二阿哥福晋石氏卒于乾清宫,石氏膝下子息单薄,为太子妃时唯生一女,康熙却一反对二阿哥态度,盛赞石氏“秉资淑孝,赋性宽和,作配胤i辛勤历有年所”,夸得礼部都不敢为石氏奏请祭文,康熙便命翰林院撰写,秋后致祭。按规定亲王福晋可用二十名侍卫,二阿哥的特殊情况没有侍卫,康熙特命步军统领隆科多率三十名侍卫穿孝,超过了对亲王的规格,仍按皇太子妃的待遇予以厚葬。
康熙这次头疼旧疾发作颇为严重,在汤泉驻驾数月,并未回宫,便直接转往热河。因往年并无此先例,行程打点上颇让礼部忙乱了一阵,四阿哥原本轮到头班侍驾热河,却正巧遇到十三阿哥的岳父马尔汉病卒,康熙谕马尔汉谨慎忠厚,宣力多年,遣内大臣临奠,赐祭葬,又念在十三阿哥身体状况欠佳,特令四阿哥留京照拂,所以四阿哥直到七月初才动身到热河请安。
而四阿哥抵达热河前三天,康熙就派我起程跟随五阿哥、八阿哥等先行回京,并未当面碰着。
虽然我常在御前,但凡是四阿哥觐见,我都能避则避,康熙亦默认我的心思,因此自我坠河事发,近两年间和四阿哥当面相对的次数堪称屈指可数,随了其他阿哥平安返京后我径直往十三阿哥府悼丧,略表心意。
十三阿哥见我提早回来,不消多问也自了然,为着消暑只经常带我到邻近雍亲王府的柏林寺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