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沮丧与受伤的感觉一起涌上来, 如果这中间还夹杂着什么别的,我不愿去分辨,更不愿去体会。
然后我走出书房, 径自回到楼上卧房,死人一般躺下。
不知过了多久, 天色暗下来,有侍者上楼给我送晚饭, 先是轻轻敲门, 说是送饭来,我并不理睬,前后三次, 均是如此, 便听到门外一阵响动,似是将食盒放在了地上。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 四周安静极了, 偶尔有些声响,我便疑心是他回来了,但听下去,又没了后文。
于是在长久的一次次重复的失望所造成的疲倦作用下,我渐渐陷入深眠。
一阵心悸使我醒过来, 我睁开眼,一抹黑。
一阵心悸使我醒过来,我睁开眼, 一抹黑。
我动了一下,脸朝外,看到床前站着一个人影。
他带着我熟悉的低浅的呼吸站在那里,而沉默如同暗夜一般宽阔。
黑暗中,听得到风和云层掠过天空的声音。
月色仿佛是一点一点移动进来,我的眼睛适应了这样的微光,我几乎可以看清他柔软光洁、棱角优美的双唇。
他是魔鬼。
我就着了魔。
"在我面前,有很多条路可以选,但是不论走哪一条路,我都想要有你在我的身边。天下之大,茫茫人海,只有你是我想要的女人……"四阿哥凝视着我的眼睛,缓缓开口道,"那天我看到你和老十三在溪水中嬉戏,你们的笑颜绽放,如真山真水,好像全然忘记了是怎样从一个滚滚红尘的地方走过来,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上去和你们相认……我想起你小时候只要得了什么小玩意儿,就能自己一个人待在院子里埋头玩上半天,自得其乐,除了老十三来,别人不晓得该怎么陪你玩儿,只要你一个人在那里,就是一个世界,所以我府里的人都知道不要去打搅你。我喜欢看你自己安静地玩儿,也喜欢看你和老十三闹,可是我忘了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介意你的世界里没有我……我周围的人都想法设法讨我欢心,只有你从来不会主动关心我,你一点都不温柔,就会惹我生气,你不想生孩子我有怪你么?谁准你咒自己了?什么死不死的?以后不准说这个字!你笑什么笑?--还笑?"
我跪立在床边,往前扑了一扑,勾住他的脖子,轻咬他的唇角:"你好唠叨……"
"说什么?你皮痒痒了,想讨打是不是?"
"-嗳,你身上怎么这么烫?这里?啊呀……压死人了……"
胡天胡地睡了一夜,我清晨居然比四阿哥还醒得早,轻手轻脚爬起身来想越过他下床去,忽然发现他一大早就……了。
我捂嘴偷笑,打算伸手过去摸摸,谁知还没碰到,却发现他眼睛半张半闭,原来是装睡,赶紧缩身后退,可是他手一抬,拉住我,不给我走。
我提醒他:"说好了不来的。"
他坏坏地挑起嘴角道:"我是说好不来,不过看你的样子,你很想对我来啊?尽管来,来--"
他拉我过去附耳说了一句话,我只听得身上一阵热,原本摇头不肯,但是一想到昨晚他主动回来找我的情景,心里又有点动摇,想了一想,说:"我口渴,要喝茶。"
昨儿晚上虽然大家都燃烧吧huo niao,但我始终不让他进,两个人都忍得口干舌燥,正好他说他也要喝,便放我下床,跑到外间捧了一壶茶回来,也不用杯子,直接对着壶嘴,你一口我一口地灌了一回。
他还没说话,我动了动,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床上。
我华丽丽的缺氧昏倒了……
这一个早上,四阿哥喂了我好多吃的,又休息了半日,我才缓了过来。
午后天色放晴,四阿哥带我上了离岛的船。
回去的河道却是另一条,船开动以后,我扒在窗边看新鲜风景。
船行渐急,我就有些晕晕的,四阿哥见我脸色不对,趋近过来,揽我靠他肩上。
我拨弄着他的衣袖,低低问:"昨儿晚上你几时回来的,我都不知道?"
他故意道:"我被雨淋的可惨,你又不懂关心我。"
"哦,要是雨下的不厉害,你就真的不管我了?你生我的气了?"
"不是生气。"他的手指抚了抚我的嘴角,"当时我只想把你推倒。"
我跳起来大唱:"卯上你只好自认倒霉活该~~拽拽的样子你真的心太坏~~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呜呜呜~~你越说越离谱~~我越听越糊涂~~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呜呜呜~~~打死不肯认输~~还假装不在乎~~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呜呜呜~~你给我说清楚~~我要啃掉你的骨~~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呜呜呜~~每次都被欺侮小心我一定报复~~"
想当年,歌神张学友这一曲《你好毒》可是我k歌的必选曲目,因当着四阿哥,别的歌词都掐头去尾含糊带过,惟独一句"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呜呜呜~~"唱得出神入化。
四阿哥先是愕然,继而会意,恶作剧地拿桌上朱果砸我,我一手接住一个,扭腰偏首躲过第三个,自己笑岔了气,倒在他身上。
他原本要板着脸教训我不庄重,瞧了我一回,却也绷不住咧嘴一笑,点点我鼻端:"又有劲了?你别忘了早上还欠我一次?"
我装傻:"啥?"
他含笑注视我,我继续走卡哇伊路线,星星眼~`cj无敌~~他就吃我这一套,俯下脸温柔索吻。
唇舌分开,我搂住他的脖子昵喃道:"其实,我也不是一点都不在乎,你真的不管我了,我想想还是有点难过的--"
"有点难过?"
"嗯。一点点。"
他靠坐船舱侧壁,把我抱在他身上,让我和他正面相对,这才问我:"是不是怕我真去找别的女人?"
我不置可否,伸手摸索着拉松四阿哥衣领,贴近身子,凑上唇齿在他锁骨下面一点啃出一个微红咬痕,笑道:“免费盖印啦,过两天颜色褪了,也不准找别人敲!”
四阿哥的手就置在我腰间,见如此说,顺手掐了一把,我扭一扭,叫他别动,给他把衣领原样理好。
静对了一会儿,他又问:“记不记得上次在紫碧山房,你跟我讲我只能宠你一个,我是怎么说的?”
我正想从他身上下来,漫不经心道:“你说要我给你多生几个小阿哥……”
他闲闲道:“你跟老十三的事我都算了,现在你还不肯给我生小阿哥,光靠盖个'印'有什么用?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娇纵么?就算有谁看到这个,也不敢在我面前吐露半句不满,还不是一样由着我?--你要想放心,就嫁给我,天天瞪大眼睛守在我身边儿。我是不嫌你烦,你想想看如何?”
我的动作一停:四阿哥这话还真绝,上来先抓了我的把柄,将我可以反驳的退路堵死,听来处处还是他占了一个"理"字,不过本来他也没有说错,这古代社会压根就是男尊女卑,他的贝勒府里头更是以男主人的地位至高无上,男人feng liu是天经地义,而女人只能伪为愚者,做出大方态度,才能被称作贤德柔嘉之妇,何况我现在没名没分,能看得住他什么?
于是我焉了,嘴一张,又唱“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呜呜呜~~”。
我尽管嘟嘟嘟,四阿哥拉了一把,扯倒我,压上身:“且慢,大家讲公道,我给你盖个四贝勒印。嗯?”
四阿哥多方取证反复比划不知从何下口,盖个印盖了足足小半个时辰,等到完事,船也靠岸了。
我整理好装束跟他下船,他原要亲送我回转随园,因我见他适才在船上起了兴,生怕他为今晨没有找到归宿的龙子凤孙们报仇,无论如何摇头不肯,他便也一笑作罢,令他一小队亲卫护送我回去。
一进随园门口,我就将四阿哥的亲卫统统打发走了。
毛会光早在我的小楼下垂手候着,见到我优哉游哉单骑回来,忙迎上来跟我禀报道:“玉主子,十三阿哥未时来的,等了您大半日,现在清风阁饮茶呢。”
清风阁是随园的藏,十三阿哥爱读书,平时上我这儿来,也总要翻两本医书看看的,我听说他已等了半日,丝毫不敢怠慢,来不及换下行装就直接去了清风阁。
我不准人通报,悄悄儿踏进清风阁里最好的一间霁月书屋,十三阿哥就坐在靠窗位置下的雅座,手里握着一卷半开书籍,眼睛却似看非看地飘向窗外,我近了他身前,他才恍然发现。
我一眼瞄见旁边案上食篮里满满盛着的新鲜御贡番外大金橘,喜道:“你刚从皇上那儿来么?又给我带这个,上回拿来许多,我吃不完,都分给下面人了,叫他们再去送人--咦,这一批货很是圆溜溜的嘛,好香。”
“你喜欢,就多吃点,上次生了一场病,瞧你瘦的,腰身越发细了,我差不多一只手就能握过来。”我在把玩水果,十三阿哥则起身走到我身后,帮我解下斗蓬,扔过椅上,又动手除去我的银貂风领,不徐不急问道,“四阿哥没同你一起回来么?”
我不知其意,惊讶地看了看他,他的目光落在我颈部。
“这是什么?”他问。
电光火石间,我明白了:今天早上搞的太疯,四阿哥就跟吸血鬼一样,对我下手简直是不分轻重,此刻十三阿哥看到的一定就是四阿哥留在我脖子上的wen hen!
不过他问我“这是什么”是什么意思?他会不会不懂这个是什么吧?
我抱着一点侥幸心理,一边躲开他,一边嘀咕道:“啊?什么啊什么?”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室内静至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十三阿哥开口问我一句话:“你认了么?”
又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抬起脸看他。
他缓缓道:“如果有谁想要推我下地狱,就得先做好被你一起拉下去的准备……我被圈禁在上驷院的时候,有你这句话陪我,我很知足……后来在飞雷洞那一晚,如果你不情愿,我一定不会迫你……那么,到底是我误会了你还是你误会了我?”
我还是不说话。
于是他郁郁道:“我还以为你也喜欢我……”
怪不得连四阿哥也说十三阿哥是聪明人,两三下就说得我无话可答,我好容易记起昨日四阿哥在岛上教我的一句佛经,便搬出来念给他听:“汝欠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话还未完,他却接上对道:“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言罢,他微微一叹,不再作声。
我将“汝爱我心,我怜汝色”这八个字默默咀嚼了一下,他张开手紧紧拥住我。
我的头枕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我只要你的答案:你以后怎么过?”
我想了半日,终觉不说老实话是混不过去了,因撑身在他面前坐好,看着他认真道:“人说‘妾似丝箩不能独生,一心依托于参天大树’,又说‘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可是我既不想做丝箩,也不想做蒲苇,我只想走我自己的路。”
十三阿哥凝视我片刻,道:“我不是唐朝李靖,你也并非红拂夜奔。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然则今非昔比,你又何需担心‘孔雀东南飞’?你的路——你想,你一个人能走什么路?”
他一句话勾起我的万丈豪情啊豪情万丈,我一拍床板,十三阿哥哟且听我细细道来:“我想要良田万顷!要家丁成堆!要不学无术!要好吃懒做!要——”
十三阿哥露出一副头昏的表情,打断我道:“说重点!”
重点?
我想了一想,想起重点:“对了,我还要养三条大狗,护花犬那种,以后上街可以横着走路!”
十三阿哥又等了一下,不见我的后文,因问:“没了?”
我干脆道:“没了。”废话!能说的就这些,重点都告诉了他,以后我还怎么当恶霸?这一手,我得留好。
然后他很礼貌地咨询我:“你的脑袋瓜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我据实以答:“可能是天生我材罢。”
“我从小跟四阿哥要好,他不管得了什么好的都会想到我、分给我,而我也一样。但是一女不能侍二夫,无论皇阿玛怎样宠你,迟早是要将你指婚。四阿哥给得起你良田万顷,我也可以。总之你记着你欠我一个答案,我等着你的答案,你不准赖!听到没有?”
我就晓得十三阿哥不肯饶我,只眨巴眨巴眼睛傻愣愣地看他,他捡起先前滚落在地的一枚大橘子,剥开来塞到我手里。
御贡的橘子汁水特别多,我咬得又急,就顺着下颌淌落,十三阿哥看在眼里,伸指捞了几滴放入自己嘴里:“唔,很甜,我也要吃,你喂我——”
他的声音这么xiao hun,要求又这么简单,我没有不满足他的道理,撕了一瓣橘子送到他嘴边,他倒是坐在那里没动,只不过啊呜一口,连我手指也咬住。
我看着他的样子,突然之间觉得很眼熟,接着就刷刷刷三道黑线挂下来:我也经常咬四阿哥的手指头,连咬的位置都差不多,难不成这个习惯就是年玉莹以前从十三阿哥身上学过来的么?
“玉格格——玉格格?”
一个人渴睡的时候听到身边发出的任何声音都有如打雷一般响亮,最烦的就是这个雷还老打得不停,我尽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再慢慢张大,哑着嗓子问:“又到点了?容嬷嬷?”
腊月十七一过,连宫里的小皇阿哥们也都放了年学,而且为了欢庆年节,各处都开始扫房总动员,连我的随园也有二阿哥从内务府加派人手来打扫了一番。
随园虽是私宅,厅堂轩馆也不算少,除了那些空院闲庭之外,总算起来不下数十间,尽管佣仆“各抱一角”,但诸如擦窗扫壁不用细说,光是那些室内的暗楼、隔扇、栏杆、落地各色雕花大罩,就足够打扫一气的,而况其上又都有山水、人物、花鸟、虫鱼等等精雕细镂之物,稍不留心,便易破损。
除此之外,还要把那些四阿哥、十三阿哥他们送给我玩儿的八音联奏、开合自如的大小“自鸣钟”,以及瓶鼎彝尊,各色玉件头之类的精细陈设,有的用油擦,有的过清水,而且当日必须物归原位。如果没有大批佣人,想要做到晨兴夕毕,是根本不可能的。光我这一处兴师动众,就费工又费力,最后弄得“人人力倦,个个神疲”。
不过最有劲的当数我眼前这位老好容嬷嬷:因临近除夕,康熙时有召我入宫,进进出出见的人也多,我又过于大大咧咧,他就叫荣妃指派了钟粹宫的老嬷嬷容嬷嬷临时来恶补我一应礼仪规矩,偏偏我最头疼学这些,本来一场大扫除要我照看就够累的了,每日还要跟着容嬷嬷练规矩,真是苦煞人也!
既然二阿哥的毓庆宫里面都能有个琼瑶小筑,那么荣妃娘娘的身边有个容嬷嬷也是正常的,这我理解。
我不理解的是,这位容嬷嬷怎么说也有五十好几了,可是就跟吃了脑白金似的,精力倍儿棒,我每日午休,一到未时正,她必然准时出现在我床前扮演人体闹钟,拉我起来操练,如今我是一看到她的脸就跟看到花盆底鞋一样——想抽筋。
当初入宫选秀时,我也颇为苦练了一些规矩,但一年多放纵下来,老早忘得差不多了,何况始终是穿男装的时间多,现在等于一切从零开始,要学习身着满人的旗装,还得脚踩花盆底走路,其难度对于我来说不亚于系上日本女人的和服带子、套上缅甸女人的项圈、或者是穿上西方女人的钢骨胸衣及鲸骨束腹。
有了这些,的确是美化了身为女子的姿态,但每一种美化都限制了我的自由,可以说是提供了一段给我设置障碍的路程,我努力学习的结果是我努力迈出的每一步都伴随着矫揉造作的优雅,而我越觉得自己走路造作,容嬷嬷就越赞我走得好看,还号召一群以毛会光为首的内廷出身的太监给我围观鼓掌加油,要不是因为她是荣妃身边的人,又怕她在康熙面前打小报告,我早顶你个肺了!
不能发飙的日子是苦闷的,最苦闷的是我刚刚从容嬷嬷口中得知凡遇年节宫中设宴,康熙的那些成年皇阿哥们都会带着自己的正福晋出席,别人也还罢了,我没法想象看到四阿哥、十三阿哥他们两个带着大老婆和我出现在同一场合的情景,因此更觉无聊,借口身体不适,歇了午觉歇下午觉,宁可噩梦连连不愿去面对现实,只有容嬷嬷倒真的是尽忠职守,不管我睡几次,只要我说睡到几点,到时她必来唤我,丝毫不爽。
我这厢一起身,她那厢马上奉上玉露汤一碗,据说是荣妃娘娘赐的方子,每日一碗,可以养颜,然后便张罗着给我上形体课,花盆底鞋一上脚就是足足一个时辰,圣斗士星矢也惨不过我。
“玉格格?时辰到了?”容嬷嬷指挥着她随身带来的小宫女给我穿上鞋,见我仍捧着碗坐在床上发呆,正再三催促我,毛会光忽在门外禀报,说是乾清宫来了名内监急召我入宫。
我出去一见,却是魏珠,因他来时并没有带轿,我随园自家备的轿子又被年希尧的夫人借去未还,正好趁我心意仍换了男装直接跟他打马进宫,至于容嬷嬷等人则按老规矩,稍后在酉时正自有荣妃钟粹宫的内监接她们回去。
一路进去,沿途只见宫灯高悬,堂花频设,未到除夕,已是年意盎然气象。
到了乾清宫,魏珠引着我熟门熟路进东暖阁面圣,除了康熙,二阿哥、三阿哥及四阿哥都在,一一见过之后,康熙命小内侍捧上一件物事于我看。
我定睛细瞧,却是一枚大如鹅卵的玉琢暖手。
康熙似乎心情很好,笑道:“冬寒频以炉火烘手,必致十指燥裂,唯这玉暖手其质极薄,上开小孔,可注水令满,更有螺旋式为盖,使不渗漏,投滚水内,有顷取出,不离袖则暖可永日。你试试看如何?”
我掂在手中,立知其中已有灌水,果然很是温暖,笑嘻嘻揣入袖中,一忽儿左袖,一忽儿右袖,试个不停。
从我进门,三阿哥的视线就不离我腰间那块血沁古玉“叩锈”,而四阿哥只管瞅着我不说话,只有二阿哥抿了口茶,向我招招手:“小莹子你别忙,还有这玩艺儿呢,也过来试试——”
我过去一看,却是一檀木琢为珠,大径寸而匾,如算盘式的奇怪物事,珠约有六数,钻小孔贯以铁条,折条两头合之,连以短柄。
二阿哥抬起一臂,示意我以手执柄在他臂上按捺,珠动如车轮,倒也好玩,只听他朝康熙笑道:“皇阿玛,前儿听闻喇嘛治病,凡骨节作酸,有按摩之具曰‘太平车’。有此推车法,今亦其具也。”
康熙用满语跟他交谈了几句,三阿哥、四阿哥也有说话,语气甚洽。
我翻过“太平车”,看到底部刻的字样,方知是远在蒙古巴林的和硕荣宪公主所制进贡之物,想起前些日子她在宫中的时候,也曾提及这个,说是要亲制了送给康熙使,玉暖手、太平车都在这儿,还少一样呢?因游目四顾,果在康熙的坐榻边发现一物,却是锦缎制小囊,絮实之,如莲房,凡二,其下缀以柄,微弯,似莲房带柄,即“美人拳”是也。
康熙说到高兴,自己手执“美人拳”,反肘轻捶,见我注目,便含笑令我代执而捶之,以此物捶背,端的是轻软称意,比我从前单纯靠手劲调节轻重力度容易多了。
二阿哥忽然起身离座亲自拿着“太平车”给康熙左右肩关节、肘关节由上而下分别按摩,口中还殷勤问道:“皇阿玛,太平车跟美人拳哪个好使?”
康熙斜瞥他一眼,笑道:“这些均属荣宪手工亲制,千里迢迢从蒙古送来,每样只得一份,除玉暖手是荣宪指名托朕转赐玉莹,其他都是朕留着自用,紧着问好不好使,又想打主意么?”
二阿哥“嘿嘿”笑了一声:“儿子不敢。只是儿子也爱这物儿灵便,寻思着跟皇阿玛讨个样儿回去督人仿造,不过这美人拳非得美人执有才成一画,儿子自恨只配使一使太平车罢了。”
二阿哥一边说着,我一边从旁偷看康熙神色,康熙虽不说答他,眼里却是一片暖意洋洋。
唉,二阿哥一撒娇,地球抖三抖,就连我帮康熙捶捶背,他还要来争个宠,同样的话换了别的阿哥来说,怕康熙不啐他么?
说到执美人拳的美人,众人都朝我身上看了看,康熙转头问我:“听荣妃说,你穿男装穿惯了,很有些别不过劲儿来?”
我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正在犹豫要不要跟康熙请求不穿旗装,二阿哥插口道:“岂止别不过劲儿,小莹子打小就在四阿哥府里爬树爬大的,当初连四阿哥管束她都不知费了不少气力,何况只一个容嬷嬷呢。”
康熙把目光移向四阿哥:“果真如此么?”
四阿哥原座上微一欠身,回道:“的确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性子。”
众人皆笑,我十分郁闷,把脸掩在康熙背后。
“既如此,玉格格这几日就住宫里罢,”康熙回手拖出我来,笑道,“朕倒要看看乾清宫的瓦你还能不能揭了?”
我知道只为今年闹出了一废二阿哥的事,大伤父子感情,康熙就格外要把这个年过得比往年还热闹,所谓花好月圆,示家,也示国,因此放了年学后,颇有几位小皇阿哥被接到了乾清宫的侧院来住,热闹归热闹,想来是又要找我做陪玩儿的了。
虽然住在宫里万万比不上随园自在,但康熙金口一开,我哪有不承的份儿,当下戆笑应是,只不过听他声气,料定接下来几天少不得日日旗装上身、乖乖做我的玉格格,我bh的心灵不由一去不复返了。
然而住下来我才晓得我只料对了一半,每日从早到晚要穿旗装收骨头是真的,康熙钦点了叫到乾清宫里来住的皇阿哥们真正是皇子的,只有勤嫔陈氏所出的年方十二岁的十七阿哥胤礼,其它均是皇孙,辈分比较乱,且各有专人照拂,并不让我同他们搀和一道。
不知是我听错还是容嬷嬷说错,住进宫里我才闹清楚原来今年的除夕宴是定在腊月二十六开设,也就是我进宫过了第二个晚上,就到正日子,时间既紧,我受训的难度就更大,几乎两个晚上没有睡好,满脑子都塞满了硬背下来的规矩条框,即使做梦,也是梦到穿着花盆底鞋走路走歪了然后被四阿哥抓过去打。
这样过年法子,还没到过年我就翘辫子了,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我只怕我等不到。
好容易到了腊月二十六当天,听小太监说乾清宫的丹陛上早早左右安设两座万寿天灯,丹陛下又安设两座西洋进贡的天灯,而容嬷嬷又一大早就带着小宫女去钟粹宫给我取宫制新衣了,我便得空溜出门儿去瞧瞧新鲜,不想半路远远见着康熙年前最后一次御门听政的圣驾回转,吓得折回去绕道侧殿,却碰上一干小阿哥们领着太监、婆子在院中打雪仗。
因我早起图方便只穿着侍卫服色就出了门,小阿哥们最喜欢跟侍卫闹,我在御前侍卫中又算身量小的,他们一见来了软柿子,忽的群涌而上将雪球往我头上、身上招呼。
自从给白狼带着飞了一次,又经过坠崖时候异光照耀,我发现只要不穿花盆底鞋,只要我想躲,我的轻功还是很好的,本能几下腾挪移闪,居然一个雪球也没中到,小阿哥们更起了劲,对我围追堵截,就算有认识我的太监直呼这是玉格格、闹不得,也没人听进半分。
这些小阿哥玩得兴起,嘴里吱吱哑哑叫着满语,有的连路也没走稳,啪的摔一个屁股墩儿,在雪地上滑出老远,反正冬衣穿的多,个个裹得跟小肥鸭子似的,摔不疼,也不哭,爬起来抹把脸上雪,继续追着我闹,把一众太监、婆子们慌得紧跟在他们后头踮脚躬腰撅屁股满口叫着“小祖宗”赶个不停。
我看得直笑,不住捏了雪球在手里跟他们对攻,没想到他们打雪仗也有章法,到得后来居然左三右四把我包围起来,谁也占不到便宜,大家头上、脸上都挂了雪染的风采,他们玩到小脸通红,我也背心微汗,结果一场玩闹搞的响动大了,还是乾清宫副总管太监邢年奉旨出来把我们撕掳开,带到康熙面前跪见。
大节下的,康熙又喜欢孩子,乾清宫的规矩对小阿哥们还不是白纸一张,他也不拿规矩来压我们,只令我们在西边小书房以“咏梅”为题,一人写一首诗,限时限韵交稿,连我也得写,做完统一交给邢年呈上,到时一起在康熙面前由本人诵读,看诗作好歹,赏罚轻重,另有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