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安十年, 五月。
下了将近一个月的雨,这日终于放晴, 天空蔚蓝,没有一丝云彩。燕云关上空弥漫了近一个月的霉臭之气在阳光下迅速蒸发, 各家各户纷纷将被褥衣物拿出来晾晒。
自丹军去年败退,燕云关又有抚远大将军谢朗镇守,殷国北境再无战事。加上殷国与库莫奚、赫兰等国大力拓展边境贸易,北出燕云关经商的客商络绎不绝,使燕云关在不到一年的时间中迅速成为一个繁华的城镇。
仁勇校尉谢武的新婚妻子红蕖走进靖边楼,见将军夫人薛蘅正弯腰打开一个大红箱子,将里面的衣物拿出来, 搭在竹竿上晾晒。
红蕖忙走过去, 道:“少夫人,我来吧。您有身子,不能弯腰,少爷回来看到了, 又会心疼了。”
虽然谢朗早已是威名赫赫的抚远大将军, 但红蕖还是习惯称他为“少爷”。因为薛蘅生性简朴,到了燕云关后事事亲力亲为,不肯使唤婢仆。谢朗唯妻命是从,便将二姨娘派来的几名丫环又打发回了涑阳。
红蕖曾是二姨娘的大丫环,自然知道京中长辈们放心不下,虽然自己也已是校尉夫人,但还是每天过来, 为薛蘅和谢朗收拾屋子、洗衣做饭。
薛蘅不以为然,道:“管他呢。才三个月,就大惊小怪的。”
待将几口箱子中的衣物才拿出来晾晒,薛蘅“咦”了一声,道:“怎么不见了?”
红蕖忙问道:“什么不见了?”
“老虎皮。”薛蘅看着空箱子,眉头微蹙,“我明明记得收在箱子里的啊,怎么不见了呢?”
“老虎皮?”红蕖念了遍,忽然双眸一亮,双手比划着,“是不是这么大,这么长,有很漂亮的斑纹的?”
薛蘅连连点头,“正是。孩子出生了正好是冬天,燕云关冰天雪地的,这老虎皮可以垫在摇篮里。所以我今天才想着找出来,顺便将冬天的衣服都晒一下。”又问道:“在哪?你看见过?”
红蕖怔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少夫人,那个、那个老虎皮……很贵重?”
薛蘅微笑道:“也不是很贵重,一个朋友送的,难得他一片心意。”
红蕖松了一口气,笑道:“前段时间,小柱子养的那头猎犬不是生了吗?那几天正好下了几场暴雨,有点冷,少爷怕狗崽子们挺不住,拿了张老虎皮垫在狗窝里……”
黄昏时分,谢朗笑着迈进门槛,叫道:“蘅姐,我回来了。”
薛蘅面沉似水地坐在桌边,谢朗笑嘻嘻地环上她的腰,右手抚摸上她的小腹,道:“咱们儿子今天乖不乖啊?”
薛蘅猛地挣开了他的手,大步走入内室。谢朗正要跟进去,薛蘅已将他的枕头丢了出来,又“咣当”一声关紧了门。
谢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拍门叫道:“蘅姐,怎么了?”
薛蘅在屋内冷冷道:“怎么了?!我倒想问问你,把张兄送的虎皮拿去垫狗窝,又是怎么了?!”
谢朗一听便哑了声音,呆立片刻,老老实实地抱着枕头,到花厅去睡。
他灰溜溜地在花厅睡了几天,没见薛蘅有回心转意的迹象。
谢朗不愿低头认错,便心生一计,处理军务时故意找出很多问题来向薛蘅请教,薛蘅在众人面前都和颜悦色地回答了,但一回到家里,马上又冷若冰霜。谢朗无计可施。
这日晚上,他躺在铺盖上翻来覆去,焦躁难言。翻了十几个身之后,他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想了想,起身开门奔到内室门口。
只见房门紧闭,寂静无声。他惴惴不安地敲了几下门,没有回应。他又轻声唤道:“蘅姐。”还是没有动静。
他又道:“蘅姐,我想你了,让我进来吧。”等了一会儿,他轻轻推了一下房门,可是房门仍紧闭着。
谢朗心中苦恼,只得又低声央求道:“蘅姐,我错了,你就原谅我一次吧。花厅地上冷,我睡不着。”他起来的时候没穿外衣,又站在门外好长一段时间,此时一阵冷风吹过,他不禁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过了一阵,他又伸手推了房门一下,房门忽然开了一条缝。谢朗大喜,连忙轻轻推开房门,闪身进去,又反身关上了房门。
他蹑手蹑脚走到床前,借着透进来的朦胧月光,见薛蘅背对着他面朝里躺着。谢朗脱下鞋子,轻轻掀开帐幔,躺到她身后,伸手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闷闷地说道:“蘅姐,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薛蘅一动不动,只发出宁静而轻微的呼吸。
谢朗又道:“你若不原谅我,就证明你心里还记着他……”
薛蘅猛地转过身来,用力推他:“谢朗,你给我滚出去!”
谢朗用力抱住她,笑道:“你若是心里没他,那就原谅我吧。”
薛蘅怒道:“你还有理了?!”
“我知道我没理啊,所以才向你道歉了嘛。”谢朗争辩道,他握住薛蘅的手,态度极诚恳,“是我不好,不该和你怄气。蘅姐,我们是夫妻了。夫妻同命,生死相依,以后有什么事情都要开诚布公,不要猜疑。来边关前,太奶奶对我说,一定要对你好。我、我对不起她老人家。你看在她老人家的脸上,就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一听他提到太奶奶,薛蘅心一软,又听他说得恳切,便垂下眼帘,不再挣扎。
谢朗看着她低垂的睫羽,心中一荡,“这次是我错了,不该乱吃醋。以后一定改。可是呢,你也不能欺负我。”
薛蘅啐了他一口:“谁欺负你了?”
“你明知道我打不过你,就赶我出去。”
“那是你自己不争气!”
“哪里?!我每天都很勤奋练功的,以后一定不比你这个娘子差。不过就算我以后能打得过你,我也不会赶你出去……”
“你敢?!”
“……不敢,也舍不得……”
“……谢朗!你、你手往哪里放了?”
“……你自己说了原谅我的,堂堂天清阁阁主,不能说话不算数……”谢朗的手锲而不舍地往薛蘅口口口。
“你、你个无赖……”
因为是怀孕的头三个月,薛蘅整天都觉得困倦。这日谢朗去军营后,她睡到黄昏才醒转,可直到天黑,谢朗仍没有回来。
薛蘅觉得十分奇怪,自与谢朗镇守燕云关以来,二人几乎形影不离,就连巡边都是联袂前往。只是薛蘅自有了身孕后,便不再与谢朗一起训练士兵、巡视边塞。但谢朗不管军务再繁忙,每晚必定赶回来和她一起用晚餐。今天早上出门时他也没说要去赤水原一带巡边,怎么现在还没有回来?
等到饭菜都凉了,还是不见谢朗回府。薛蘅有点急了,到偏院一看,谢武已经回来。问起谢朗,说大将军今天去赤水原军营巡视,只带了谢柱,后天才会回燕云关。
薛蘅满腹疑虑地回了屋。两人自成亲后,从未离开过对方,这晚,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安稳。
七天过去,谢朗仍没有回燕云关,薛蘅慌了神,怕军心不稳,又不便声张,只能派人秘密赶往赤水原打探寻找。
这日黄昏,薛蘅正心急火燎地等消息,忽听靖边楼外一阵喧哗,还传来谢朗宏亮的笑声。她心头一松,转而板了脸坐在椅中,一言不发。
谢朗兴致冲冲地踏过门槛,大声道:“蘅姐!我回来了!”
谢柱进府后便被喜凤揪着耳朵拎到偏院教训,谢武和红蕖见薛蘅面寒如霜,哪敢跟进来,早溜了开去。
谢朗走到薛蘅面前,看清她神色,嘿嘿一笑,伸出双手,摸向薛蘅腹部,口中念道:“臭小子这几天乖不乖啊?有没有想爹爹?”
薛蘅一把将他的手打开,冷声道:“他没有你这个不守军规、擅离职守的爹!”
谢朗挑眉一笑,忽然倾过身子,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薛蘅正待将他推开,他在她耳边轻轻地叹了声,“蘅姐,这二十一年,太难熬了…”
薛蘅愣了片刻,才知他指的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心中一软,双手便垂下来,只是话语依然冰冷,“你也知道自己擅离职守了这么久啊!”
谢朗仍紧贴着她的耳朵,喃喃道:“蘅姐放心,我走的时候早就和各将领吩咐过了,出不了事的。”
薛蘅这才知道他命众将领瞒着自己,更是气恼。
谢朗往她身边一坐,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放在自己膝上。薛蘅恼了,右肘运力击向他胸口,谢朗“唉哟”一声,声极痛楚。薛蘅起始只当他耍花枪,待见他额头冷汗都冒了出来,面色一变,猛地将他衣衫撕开,这才见他胸前有三道长长的伤口。
“怎么受伤了?!”薛蘅吓得急忙找来伤药替他敷上,所幸那伤口并不深,她仔细看了一番,不象兵刃所伤,倒象是被什么野兽的爪子抓中一般。
她这时也早将要教训谢朗的心思丢到九天云外,心疼道:“怎么伤的?”
谢朗嘿嘿一笑,得意洋洋地迈出屋子,从门外拎进来一样东西,又得意洋洋地捧至薛蘅面前,道:“蘅姐,这个给咱们儿子垫摇篮,可好?”
薛蘅一看,只见他手中捧着一张老虎皮,足有七八尺长,色泽斑斓,腹有青纹,额头“王”字虎虎生威,和张若谷所赠虎皮不相上下,显然也是一头雪岭虎王。
薛蘅大奇,道:“哪来的?”
谢朗斜靠在椅中,十分得意,笑道:“自然是你夫君我打来的。”
“你、你这几天是去雪岭猎虎了?”薛蘅指着谢朗,瞠目结舌。没料到谢朗瞒着她离开燕云关,竟是偷偷跑到北梁国的雪岭,打了一头虎王回来。
谢朗站起来,从后面环住她的腰,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小腹,轻声道:“乖儿子,爹给你打了头虎王,用它的皮给你垫摇篮。你可要乖一点啊,别又折磨你娘,害她吃不下饭。”
薛蘅嗔道:“又不是非要一张虎皮垫摇篮不可。怎么冒这么大的险,巴巴地赶到雪岭去打老虎?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
谢朗的手渐渐往上移,待薛蘅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他才闷声一笑,“我这个做爹的,自然得亲手给儿子猎来虎皮,作为送给他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