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郊区的那一处半山腰上。秋天的午后阳光正好, 顶上是一片蔚蓝色的晴空, 山下是一片碧绿的竹海,这是一处上风上水的地方,然而当这一切映入何笑的眼中, 却独独只剩下了一片灰败的颜色。
就算在三年前,自己便已经在大洋彼岸得知了这个消息, 就算在来之前已经给自己做了足够的心里建设,可是当记忆中那个慈祥的总带着笑颜的父亲与此时这座立在自己面的冰冷墓碑重合的时候, 太过强烈的冲击还是将眼泪止不住的逼了出来。
她一直没有问, 一直没有来看他,曾经种种所谓的理由,不过都是自私的逃避。而如今终于鼓起勇气真真实实的站在这里, 却又受到了懊悔和沮丧的双重鞭笞。她来的实在太晚, 晚的在这一刻,连自己无法能再原谅自己。
不但没有赶上父亲的最后一面, 就连上这第一炷香的时间, 都足足迟了三年。墓碑两旁入土时种下的那两棵小松树都已经长到了一人多高的地方,头顶细细的松针随着微风簌簌摇曳,拂过她的脸颊,带着柔软而粗糙的触感,熟悉的就像是很久以前, 那双大手带着温热的体温拂过她的面庞。
只是等到她忘情的伸出手去想要再去抓一下那双手掌的时候,手腕在松树顶端拂过一个空寂的轨迹,手指紧紧并拢, 能抓到的却只剩下了一团微凉的空气以及那一块冷冰冰立在那里的,再也不会说话的墓碑。
“他……我爸爸……在临走的时候……有……有再醒来过吗?”用青砖铺就地面的夹缝中,因为难得有人回来,已经从中间开始长出了一排层次不齐的杂草,人如果要跪上去,即使是隔着裤子,凹凸不平的硌人触感也仍旧清晰。
今天与其说是她要求梁墨城带她来这里的,更不如说,是她自己在看到那根红色手绳的瞬间,终于有了想要重新面对这个噩耗的勇气。硬逼着自己来看他,硬逼着自己正视,不论是缅怀,还是赎罪。
何笑已经在那里跪了很久很久,面对着那块石壁,从太阳还仍旧当头明媚的时辰里开始,但现在日落西斜,潮湿的地气透过底下的青砖冒出来,就算现时的季节还没有滑入冬天,在这一片四处都没有可以挡风的地方,也仍旧散着一股让人忍不住打颤的寒意。
“有……据当时为他送终的那位医生说,在最后那几秒回光返照的时间里,他好像曾经很不清楚的喊过几遍你的名字……”梁墨城的声音从后面低低的传来,散在将满地的松针轻轻卷起的秋风里,透过满面的泪水最后传入她的耳朵里的时候,已经只有寥寥数语的结束中还是在最后化成了一声轻声的叹息。
他依旧陪着她站在那里,然而对着这样的何笑,就算是再劝上千百次,或许也都只会像是沉入海水中的牛虻,丝毫作用也无。在整个下午的光景里,他都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她静默,看着她流泪,明明那颗跳动的心是那样想要给她施予依靠,可是到头来,却是什么也做不了了。不能,不敢。
“何笑,你已经在这里跪了很久了。”当太阳最后的一丝光芒在山的那一头消散之后,深秋夜晚的凉意便已然从周围那一条条的石缝里冒了出来。夜凉风大,他在她的身后站了很久,终还是在她在打了第五个寒颤的时候,将自己身上的那件那件外套脱了下来,盖在了她的肩头。
衣服的内侧还带着属于他身体的阵阵暖意,从颈部的皮肤处渗进去,让她的整个身体都本能的随着这股热源缩了一缩。
“何笑,你这样下去会着凉的。”这里的夜晚是死一般的寂静,他的声音接着从后面低低喃喃的传来,就算是已经将音量和语气都控制在了最大的善意之中,然而只要还是他梁墨城的,在传到此时此刻何笑的耳朵里时,胸口处的位置,仍还是像被生生刺了一刀般。
“梁墨城,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现在的状况,简直滑稽的可笑?”何笑依旧跪在那里,所有的动作都没有变,只除了当接受到那件大衣五秒后,用力摇晃过一下的身形。
“哈……你竟然不觉这个样子很奇怪吗?明明是你!是你把我的家庭,我的父亲害成今天这个样子的!可是现在他死了,死了这么久,却反而是你比我先来看他!”她的笑声浮在她那件被她重重抖落的外套上面,盘旋这样寂静的让人生畏的夜色中,只让人觉得分外嘶哑与可怖。
“何笑……”他明明想要出声安慰,却发现,自己已经连安慰的立场都完全失却了。
“回去吧……”有关她的抗拒已经从她的动作中清清楚楚的传达进了他的眼睛,心里的迟疑并不是没有,然而在这铺天盖地的寒意之中,他终还是定了定神,将那一条已经多次被她挡回来的手臂再一次伸了出去。张开五指,很用力的抓住了她单薄的肩膀。
她的身体是那样的冷,即使他将手掌整个儿在她肩颈的地方张开,也依旧没有能够抓到丝毫能散着些许暖意的地方。
“不用你管!” 她今天出来的时候只在那件白衬衫的外面略略的照了一件黑色的短款外套,很薄的棉质衣料,吊在腰间,根本起不了挡风保暖的作用。只是就算明明已经冷成这样,她对于他的态度也依旧强硬而倔强。
“回去吧!何笑,你再这样下去真的会生病的!就算你今天在这里跪了一夜又如何,你爸爸他也一样不会再活过来了!”失了太阳的光芒后,夜晚的山头便越发变得嶙峋可怕。连周身的空气都是那样的黑,就算是他们两人此时只隔着这样近的距离,在暗淡的月光中,也几乎没有办法辨别出两人所有的身形。
他知道她背对着他在哭,只是当所有的事情都转变成今天这样的田地时,就算是用再低的姿态,也再不能换来愿望中的回心转意了。而她,也亦显然也并不打算再领他的情。他的手掌甚至都还没有在那一处瘦弱的肩头上捂热,便已再一次遭到了强烈的抵抗。
“你走!你走!你走啊!!”她情绪是那样的激动,手掌收缩成拳,一下下敲在他的胸口上。那样的神情和语气就好像连他说话的声音,就算是他极轻的碰触,都变成了一种莫大的耻辱。
用力的晃动着自己的身体,就连已经在这一片冰凉的青砖板上跪了许久的腿脚都不由自主的随着身体抬了起来。大声叫喊着一边站起来一边用手剥去他的那一只。只是却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体才刚刚抬起一点,就因为重心的不稳而猛然坠向一边。
明明最初是想要抗拒,然而到身体不受控制的歪斜过去的时候,她的身体却反而再一次的落进了那个怀抱里。带着熟悉而强烈的味道,从坠入其中的第一秒开始,那扑面而来的温暖,就已然让她面上渐渐被吹干的眼泪再一次“唰唰”的流了下来。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个样子,然而就算双手依旧强硬的抵住他的胸口倔强的不容他靠近,身下的那一条腿却再没有了站立的力气。冰冷的青石板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已经吸光了她所有的血气,再加上刚才是在那番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猛然站起来的,她此时的两只脚,甚至已经无力的连麻痹的感觉都没有了。顺着裤管无力的垂坠在那里,不论她用上多少的力气,都再回不过来半点的感应。
“不要动。”他的声音有些急躁的从那里传来,他用一只手勉强架起何笑的身体,接着以一种简直难以办到的姿势俯身过去捡起了那件刚才被她抖落的外套,重新盖在他的身上。便觉得不再管何笑犹在在那里坚持的抵抗,直接一用力,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她亦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身体因为陡然被举起来的动作吓的颤了一下,然而在完全坠入他怀里后,身体还是不由自主的用力挣扎了一下。挥起的手肘重重的撞在了他的下巴上,饶是他再如何默不作声,还终是被这一下打出了一声闷哼。
“你犯得着这样和自己过不去吗,何笑?你不是恨我吗?那就好好看住你的这副身体,然后过来把我欠你的东西都拿回去呀!”梁墨城抱着她,就这样定定的站在散着寒意的夜风里,他不是强壮的感觉不到冷,被她死命敲打过的身体也不是不疼,然而比起那些,她却是比什么都要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