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樵曙东, 再见

命运竟然对我们开了这么大的玩笑,可是错得那样美, 那样好,那样恍惚的青春年少, 午夜梦回,隔着川流不息的马路,听到15路公交车上那一声:“学院站到了,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票价一元…”遥遥望见q大的金字招牌,无论生命如何钝重下去也依旧犹如澄澄金沙,隔着灯火阑珊的人工湖便是琼楼玉宇一般的图书馆, 和樵慕白走过的林荫道那样长, 一心一意以为可以一直一起走下去,那犹在鼻端的青草香气还未消退,两条寂寞的路已在我们面前分叉绵延。

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每次南柯一梦, 醒来枕巾都是湿的, 黑暗中,色彩斑斓的锦样年华犹隐隐在眼前依稀明灭。

极静的夜,雪白的车灯瞪着无神的眼睛,灯光如织:“如果,不曾有误会,我们会在一起吗?”

谁又知道呢?他那样低调,我那样无脑, 也许他会接受家庭的安排,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而我,也许一直不会脱离正常人的轨迹。

也许,我们不会遇见。

也许,我们不如不见。

但是,年轻时的爱恋哪次不是因为彼此的误会和旁人的怂恿萌发,再同样因此在人生的暗夜里陨灭。然而,茫茫人海,万丈红尘,谁与谁都是可能的,谁让我们遇到的第一次正是彼此?

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恋爱,第一次去旅行,第一次吵架,第一次心动…看到你穿过的白衬衫会流泪,听到你说过的话就发呆,遇到像你的人就恍惚。

他说:“…奶茶并不爱我,昨天她来找我时对我说,谢谢我,让她的父母把女儿卖得这么冠冕堂皇。她好几个姐姐过了三十五岁也没嫁出去,她实在是被父母逼疯了,我们真是太可怜了,我想要的只是她像你的部分和有你的记忆,而她想要的是,他不能给她的生活。”

可是那又怎么样?爱情于婚姻本来就是最不要紧的因素,婚姻是这世界上最稳固的承诺,而爱情只是关于荷尔蒙的化学反应的产品,寿命仅仅十八个月,多爱妻子还不如给她多点责任心和亲情更实际点。

绮年锦时的青春年少在黑暗和静谧中于我们心胸缓缓降落沉淀,那时我们怎么可以那么纯净,怎么可以这么与世隔绝,什么人也看不到,什么话也听不到,不相信家庭,时间以及命运可以分开我们。

灯光覆在空灵的挡风玻璃上,浑如结了一层霜花,他的脸庞一低轻轻地吻住我,我的眼泪缓缓淌下来,我们的初吻,在q大的江面驶过的渡轮,我们总是喜欢牵手去追,那渡轮真像是时间。他吻掉我的眼泪,他紧抱着我,他把我藏在怀里,我仿佛躺在他的心房里,还是一样的,竟然还是一样的,一点点淡淡的gucci香水味,一点点烟味还有一点点微醺的酒味,他是那么干净,以至于我之后遇到的每个男人身上总有异味,总有说不出的肮脏。

我恍若梦寐,在当初,在梦里,我总是那样回吻他,带着少女的迟疑和青涩,他停在那里,任我为所欲为。他一直在这里,我却以为我再也找不回。

仿佛从很长很长的梦中醒来,我笑着说:“你一定要幸福,和世界上的其他男人一样,永远把第一个爱过的人记在心里,瞒着自己等着,但仅此而已。”

你一定要幸福。

打开车门,不回头地说:“再也不见。”黑暗中两道雪白的光柱如细雨纷纷扬扬,在背后逐渐远去。

凌晨的y城是一座死寂的空城,蓝紫的天际浮现隐隐的珍珠红,漫无目的向茫远的远方逶迤延伸,天要亮了。

不出五分钟,那辆布加迪威龙停在我面前,樵曙东不问缘由将我拉上车,他什么都没问,我也很安静,车子开回关山别墅,樵缪成去世之后樵老太太搬了出去,我们就住在这里。

我坐在房间的阴影里抚着床沿华丽的浮雕花朵:“一切都结束了。”

“的确结束了,你和樵慕白。”

我淡淡地说:“我们也结束了,樵曙东,我们之间的纠葛再纷扰不清,也总有分道扬镳的时候。”我拿出离婚协议书,“这段婚姻实在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自由,签字吧。”

他一目十行地看完整份协议书,抬头:“丁享洁,你不是真的想离婚对不对,樵慕白已经结婚了,如果你真的想离婚,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娶别人,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只要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一定满足你。”

“我要自由。”

“你要自由做什么?”

我微笑:“所谓自由就是可以做什么,也可以不做什么。”我将孟律师交给我的全部证据给他看:“当然如果你签字离婚,这些就用不着了,我会感激你的。”

“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丁享洁,有时候我真看不懂你,为什么你总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如果你真想跟我离婚,为什么不直接拿着樵缪成的遗嘱来找我,樵慕白能得到整个樵家,你能得到樵氏20%的股份,你们会在一起,我和我母亲会失去一切,为什么不呢?”

我霍然起身:“你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樵家任何人事先都不知道,是樵缪成让你保守秘密的吧,你知道他为什么要避开樵慕白和我两个亲生儿子秘密交给你这份遗嘱吗?其实就算宣布遗嘱,以樵慕白的性子绝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樵缪成的阴狠之处在于他抓住我的软肋,他恨我母亲让他断了一条腿,他甚至将这份恨意转移到我身上,他知道我的软肋不是樵家财产,而是你。如果你宣布了这份遗嘱,我要活生生受被所爱的人背叛的痛苦,我们之间再也不可能了。他想要利用你伤害我,因为他看清了一点:我爱你。我对自己说,这是考验你我缘分的最后机会,如果你宣布遗嘱我便放手,如果你毁掉遗嘱那么这一生一世我都不会放开你了。当我得知你烧掉遗嘱你知道我心里有多激动吗,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樵缪成做梦也想不到,他导演的这场好戏,会败在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女孩手上。”

昏幽的卧室,门上端两屉玻璃格子透进少许幽沉的绿光,仿佛乡间的鬼火,关山别墅就是这样一个神秘幽冥的地方,潜伏无数的魑魅魍魉。

寒冷的感觉又回到我身上,我退后一步:“可我不是为了你!”

“都一样,随便你怎么说,”他把我拉进怀里,将我的头埋进他的胸怀,“反正樵慕白已经结婚了,小洁,你符合我理想中对妻子的所有要求:十分保守,非常专一,格外善良,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要得到一个女人,留在我身边好吗?”

理智唤醒了我,我推开他:“我要离婚,也许以前为了孩子我曾想过要和你过下去,是你让我的心一点点地死了。”

“一切都是樵缪成做的,他就是想要报复我妈,我们结婚那天给你发送附有激情视频的短讯和把你和樵慕白在外面拥抱照片的人是他,策划绑架事件的也是他,甚至让医生告诉我你怀孕一个月的人也是他!”

“不可能…”我无力地说,我曾怀疑过樵曙东,樵慕白,樵老太太,怎么也没怀疑到樵缪成身上,他对我那么好,太恐怖了,但如果我站在樵缪成的角度为他想,他因为许梦竹在失去我母亲的同时更失去了一条腿!他被迫囚禁在一个不爱的女人身边,变成废人忍受着一日日的磨蚀,他维持一个极为和蔼正常的表面,实际上他的心早就发狂了!

“现在他死了,以后这些事情不会再发生了,一切都结束了,再也没有眼泪,再也没有伤害,我会治好你的忧郁,我们可以生活在这里或是任何你想要去的国家,我们还可以要几个孩子,随便你要几个。”他恳切地说。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樵缪成是怎么死的?”见樵曙东沉默,我将一直以来的猜想喊出来,“樵缪成去世的那一晚你和他发生了争执,你明知道他犯了病却仍不肯打电话叫医生,你任由他自生自灭对不对?”

樵曙东脸色大变:“我没有!”

我无所谓地说:“你有没有都无所谓,与我无关,我没有权利追究你的责任,只要你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我就保证不会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任何人,否则对薄公堂,我不保证我会不会说出对你不利的话。”

他怒极反笑:“你在威胁我吗?你知不知道只要我愿意我能把人民法院给拆了!”

“那么我们法庭上见吧。”

我站在卧房门口,一线若断若续的灯光射下来,这个困住我人性的暗无天日的深宏大院,我从楼上望下去,天花板上垂下一朵硕大的意大利水晶吊灯,悬链霉旧的铜绿和缝隙里尘灰吊子,稀薄的日光从两方高高的彩绘天窗射在黑暗中呈现一种松香绿的长餐桌上,从一方方青砖地一溜烟地闪逝而过,被黑暗吞噬。

然而,天是真的亮了。

我拔下无名指上的戒指,水珠一般的碎钻恍若凝在眼角的眼泪,随即那泪眼化作流星在夜幕中划过一道伤痕,无声落在可没足踝的地毯上,好在那枚戒指收不回碎钻的光采,仿佛幽暗中的眼睛,樵曙东怔怔望着。

“樵曙东,再见。”

我疾步奔下楼,镂刻诡异神兽的木门,沁凉的大理石砖,挤挤挨挨的暗花中央是一朵白花,冗长无际的甬道犹如生命的旋转楼梯永无止境地延伸,一盏一盏幽暗的壁灯犹如天边的寒星,扑面而来又离我远去。我相信我还会回到这里,在以后的梦魇我一定还会回到这个魔宫一般的炼狱里。

如果明天新闻报道,这里在一夜之间化为废墟,我一定不会吃惊。

我再次回头,我怀疑自己走进《聊斋》的故事里,这里华丽的帐幔门帘不过是蛛网,训练有素穿戴整齐的仆人不过是白骨,整栋别墅也不过是个群鬼纠集的魔窟。

空气响着混乱沓杂的人声和我自己的喘气声,我冲进车库,一个忙完婚礼接待的司机正熄火下车,我一把推下了他,一脚踩下油门,汽车颠簸着开出车库,我曾被逼过学车,也是樵曙东一时心血来潮,慌乱中搜寻整理着记忆中的细节。

车子绕过喷水池时,黑虎和白狼横冲直撞地跳出来,咻咻地围着汽车转,坐着在汽车里感觉自己特别低,可是我不怕,它们穷追不舍,我紧踩着油门,车速一直往上飚,它们霍然跳开,我控制不住手中的方向盘,车子迅疾地转过一个弯,花木扶疏的庭院仿佛别墅里的镂花门一重重在眼前打开,头顶是树枝划过车身的簌簌声,葱茏花木间隐约可见黑色的镂花大门。我大脑瞬间空白,车子像是发疯的野马向前驰骋,在擦过大门的一瞬间,身后遥遥传来樵曙东凄厉的呼唤:“丁享洁!”

汽车风驰电掣掠过,车子与前来关门的门房堪堪擦肩而过,我眼前闪现门房惊恐的表情。我这才想起关山别墅建在盘山公路上啊,这个时候在任何一个拐弯处都随时可能出现车辆,在细长陡峭的公路上我突然听到身后一辆汽车的鸣笛,被凛冽的山风吹散,一辆货车仿佛潜伏在暗夜中的巨兽突袭迎面而来,极度震惊的瞬间甚至能瞥见司机惊恐骤缩的瞳孔。

我听到司机第一时间的惊呼尖叫,汽车直接从我身上碾过去了,我能感觉漫漫的热血流淌出来,我能感觉碎玻璃刺进我脸上快意的痛楚,黑暗终于迎面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