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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 他终将我的样子也忘记

从此以后,一个叫丁享洁的女孩完全放弃了樵慕白的爱情, 包括回忆。

三年后的今天仍是雨天,我裹着被单站在窗台边看着清寒冬夜的大雨磅礴。

而我的世界已经下了三年的大暴雨, 从此以后,无论晴天雨天,生命永远漫漫无期地大雨如注,每逢晴空万里,就会愧疚,就会不敢出门,是我对不起这天气, 这晴朗永远盛开不到我心里, 无论晴天雨天我永远不会开心。

三年前我带着妈妈前往德国求医,十天前妈妈在德国去世,我用尽了一切办法依旧什么都留不住,我决定回国办丧事。

中国, 那里有我太多惨痛的记忆, 如果可以我宁愿我从来没有在那里出生过,不会遇到樵慕白和樵曙东,一切爱与恨的故事都不曾开始。

在几千米高空云就是一重重匀软的雪,飞机在千山暮雪中穿行,天边炙热的火球缓缓落着,落日的光在地平线像是猫的瞳孔,在阳光充沛的午后逐渐化为一线, 飞机鹰隼一般在云絮间盘旋,气浪在我的耳边隆隆作响,犹如翻江倒海,暮色一点点降临,到了大约晚上五点我在吃飞机餐,突然听到几个外国乘客在议论:“什么时候能到?”另外一个人指着机舱窗玻璃外的夜景:“看,那就是中国,我

们回来了。”

我望着窗外,仿佛对自己生活了数十年的地方又有了新的认识。

我还记得那天和慕白坐在图书馆门口的环形走道上,一架飞机横空划过,我马上指着它说:“大灰机。”慕白莞尔一笑,我又觉得伤感:“慕白,如果有一天你出国留学了我该怎么办?”每次我问这种他认为无聊的问题他总是懒得理我,用沉默打发我,可是这次他问我:“如果我出国了,你会不会等我?”

我当时对他说:“我等你,只要你让我等你。”

命运真是无常,三年过去了,出国的是我,那么,慕白呢?会…等我吗?

猩红的标示灯扫过身后一片如血晚霞,y城,承载着我记忆的城市,在飞机里俯瞰的视线逐渐放大,一片灯海蜿蜒在沉沉的黑暗之海上。

我在3000米的高空中默念,祖国,奶茶,慕白,我回来了。

我隐隐听到自己在哭,原来我又回到老家的房子里,逼仄阴暗的老房子里,雪馓子打着窗棂,我茫然无知地四下探望,阴冷空旷的天地间仍是寒冷的冬季。对着妈妈的骨灰,我的眼泪纷纷落下来:“妈妈,你知道吗?我最后还是和樵慕白分手了,每一秒我真的觉得好辛苦好辛苦,我什么都变了,我好害怕,你能不能告诉我怎样才能让我变回原来的自己…”

隔着窗户上的防蝇网细细密密的间隙,我又看到两旁种满梧桐的沥青大道,砖石铺成的小院,一个很大的池塘,几株茶树倚着倾颓的矮墙,拱门下少年的侧影,烟火绽放的雪夜,和慕白走过的路,满心满意以为就是地老天荒。

妈妈下葬那一天,我抱着骨灰盒走进墓室用寿被包好,砌上墓门的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埋葬的是心底所有的感情,我和樵慕白,大概这辈子也只能这样了。

我是真心庆幸,我们只到了这一步。

白喜事不免要忙乱很多,直到下午三点了我才能抽出空来,我想去看看奶茶。

那时候离开q大我没有和任何人告别,也许无需告别,生命本身就是一场无需告别的邂逅。

窗明几净的药店,一架架药栏上整齐地摆放着一盒盒药,奶茶在玻璃柜台上招待客人,这家店的生意很不错,奶茶收起钱就跟抢钱一样。温吞水的奶茶也许像我一样被老板绝望地跳脚教训,歇斯底里地哭着说自己做不来,父母就拍着桌子吼道:“让你读了四年大学连这点小事也做不来!”少不经事的少女心在大学能学到什么,只知道没心没肺地玩,谈恋爱。社会就是一堵粗砺无夺的墙壁,皎洁无暇的一颗心在上面不断碰壁,直到在上面磨破流了血结了痂,那痂覆在柔软的皮肉上如同一层厚厚的茧,只有粗粝的痂与粗砺的墙壁相对才不会让自己受伤。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问:“你是椰子吗?”我仿佛曾与奶茶天人永隔过:“奶茶,是我啊,椰子,我回来了。”

她的激动和感伤并不亚于我:“椰子,这三年你去哪里了?”

我答道:“很多,以前想去的每个地方,亚特兰大,纽约,巴黎,东京,梵蒂冈…全世界,可是在那里我却只想要回来,在我以为一辈子也去不了的地方我却明白,我一辈子到不了的是中国。”

她“哧”地一笑:“还以为你这个小文盲一辈子也不会变,走遍了全世界也能讲出这么感性的话来了。”

我问:“奶茶,你还好吗?和双口同学结婚了没?”

奶茶沉默了片刻:“我们早就已经分手了…”

“可是,为什么?”

“他家在临安,太远了,我爸妈不同意。”

可是临安到y城也不过三小时的火车时间,仅仅因为这个?

奶茶说:“那时我们都要订婚了,因为买房我们两家分派资金问题上出了矛盾,那方就一直拖着,我实在不能再等了,为了他我老了两岁啊,到后来我们就分手了。”

曾经的奶茶只因为双口跟一个女生搭讪就哭了整整一夜,现在提起曾经的未婚夫居然如此漠然。

原来,她和我都经历了成长的蜕变,那些年轻时的轰轰烈烈曾以为是一生一世,可那一生一世却是如此脆弱,如同标榜无坚不摧的泰坦尼克号在撞上冰山的一瞬才骤然发觉这世上没有绝对,命运经不起一丝的意外和马虎,一个变数都可能彻底改写。

久而久之,我们都长大了,以为人生本就该如此。

奶茶问我:“这么多年,你怎么可以在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你为什么都不联系我?”

其实并没有很多年,四年不过是人生二十分之一,也许还要少,可是它却是青春的三分之一,也许还要多,错过了,唯有抱憾终身寂寂老去。

柜台上放着好几盆不起眼的植物,奶茶笑道:“这是铁皮枫斗,实在看不出这么一盆小草居然要这么贵,一盆要好几百块钱。”看到四下无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了一片下来塞到我手上,压低声音对我说:“吃吧,吃好的,抗癌抗衰老,对什么都好。”

望着手心的小叶子,我心上涌现出一种感动,然后是狂笑,奶茶一愣,她就是迟钝,连听笑话笑出来也比别人慢半拍,我们相视而笑,仿佛数年之前。

有一种感情无论多久都不曾离去,它叫友谊。

我问她:“q大化工系的高材生,你怎么到药店站柜台了?”

她一副无奈的表情:“没办法,谁让我们家里都是学医的,家里的意思是让我在药店先呆着考个药师资格证,以后自己开药店,可是我笨啊,到现在还是遥遥无期。”

奶茶和我一样都是正常智商的人,奇迹永远不会在我们身上发生。

奶茶絮絮叨叨地跟我说着几年来发生的事,就像是她带着简历到人才市场找不到工作还做了一段时间的家教,后来也因为毕竟不长久而放弃了,就像是到了这里发生的轶事:“一次店长要我抓紫河车,他很吃惊地问我:‘你怎么用手抓的?’我回答,干嘛不能用手抓,店长无奈地对我说:‘你以为紫河车是什么,就是胎盘啊。’吓得我差点丢了药盘。对了,还有你喜不喜欢小猫,因为老鼠要吃板蓝根,所以这里养了猫,以前那只母猫一个月前总是在外面鬼混,我就怀疑它坏了野种回来,一定拿着验孕棒要给它验孕,它就四处逃窜,抓都抓不住的。前几天生了一窠小猫,你要喜欢抱一只回去养,没事时我就喜欢抓一只…”

我的脚上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原来就是奶茶说的小猫在我脚边蹭动,奶茶把它抱起来:“没人时我把它抱上来蹂躏,多么可爱啊。”小猫被她当做玩物似的玩弄着,软绵绵地叫唤着要从奶茶的手中挣脱,“椰子,还有几只在仓库,太多不允许放在药店。”

我摸着小猫身上的毛:“真可爱。”

奶茶说:“反正也没有多余的剩饭喂它们,你喜欢就抱一只走吧。”

包括第一次听到弄不懂“万艾可”是什么东西的糗事,不知道顾客询问“避孕套”时再三询问的尴尬,她都说到了。

可是我以为她会说的,我其实一直想要知道又怕知道的,她却一字未提。

她好像做了一番心理挣扎,对我说:“椰子,我要订婚了…”

我高兴地说:“这是好事啊,你怎么现在才说。”怎么她那副表情好像要哭了?

我背后是车水马龙的y城街道,熙熙攘攘的人流,我依稀辨出身后的皮鞋声响,渐而依稀的蛩音,多少次会出现那样的错觉,误以为他从不曾离开。

我仿佛在用四年的时光回头,樵慕白捧着红玫瑰,身后是明净的旋转玻璃,他看到我时整个人痉挛般地一震,好似也跟我一样以为是错觉,以为是幻影以为认错了,可是我又怎么会认错他呢?他的发型变了,短碎发换了三七分斜刘海,穿着斜格子马甲站在那里。而我也变了许多,三年前我是那种要把很多颜色一块儿穿在身上的女生,满脸稚气,三年后我妆容得宜,头发盘起,眉宇间多了几分沉静祥和。

他的声音迟疑:“丁丁,是你吗?…你是丁享洁吗?”

他停下脚步,就站在那里,我与他之间隔着四年的时光相望,无形之中却茫远深邃得如同沧溟。

果然,他终将我的样子也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