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贵妃平反了, 今上怎么办?”
贾琏瞬间明了。
太子被废,一半是上皇恼恨皇贵妃不守妇道, 如今却说是莫须有,上皇的颜面何存?
纵拨乱反正, 皇贵妃与太子夫妻都已屈死,这是解不开的死结。
上皇也只继续错下去。
再者,他已经死了一个曾经心爱的儿子,如今难道还要再死一个不成?
对于上皇来说,无论谁做皇帝,都是他的儿子,这就成了。
最倒霉的就是那些被打成太子党的文武百官了。
譬如贾琏的祖父贾代善, 若非受太子牵连, 他一个打通任督二脉的高手,绝对不会那样病死。
再有自己的兄长与母亲,也死在他们父子倾轧之下。
每思及此,贾琏恨。
如今贾琏已经证实了, 自己兄长死在英亲王与福庆联合作弄之下。福庆已经被圈禁, 石家膝盖以上的男丁斩立决,女子发配北疆军中做营妓,再无出头之日。
唯一逃脱厄运的只有史锋的夫人。
史家没逃脱被抄家的下场,史鼐与史锋被充军岭南。史家的女眷因为贾琏斡旋得到了太后恩赐,全家返回南京乡下,耕读度日去了。
史鼐在发配之前,做主休弃了史锋那个祸头子妻子, 只为石家家破人亡,她没有去处,史锋求情,她被送进了史家庵堂。
故而,贾琏眼下唯一的仇人就是英亲王了。
只可惜,如今的贾琏却撼动不了他,也只有默默记在心里,以待时机了。
眼下,贾琏还要给仇人之母皇贵妃守孝,想想就憋屈得很。
好容易挨过来二十一天,太妃棺椁归葬孝慈地,先入陵寝安葬。
贾琏冷眼旁观,知道这是要跟上皇合葬了。
凤姐也要随班送太妃去陵寝之地,不得不把四个孩子托付给李纨与迎春平儿三个。临出门,凤姐真是一步三回头,想着一个月之后才能再见孩子,凤姐就哭了,真是摘了心肝一般难受。
因为贾芸贾蓉都在太后宫中当差,却没有太后娘娘替太妃送葬的理儿。
贾芸与贾芸两个能干侄子都无需送葬,这使得贾琏心里松了口气。府中住着两个侍卫,屑小之辈不敢觊觎。
即是这般,贾琏还是召集贾芸贾蓉贾菱三个训话,严令他们也日夜警醒,守好两府门户。
临上车,贾琏蓦然想起堂叔贾敬来。说实话,这些年贾琏就没想起过他。今日因为太妃出丧,他到忽然心头乱跳,想起来了。
贾琏不由叹气,贾蓉这个婚事真是一波三折啊。贾敬一死,贾蓉的婚事又要延宕一年了。
贾琏看着贾蓉这个倒霉鬼直叹气:“得空去城外瞧瞧你祖父去!”
虽然不知贾琏为何忽然提起他祖父,贾蓉忙应了。
贾琏知道,太妃入藏之日,便是贾敬升天之日。贾敬已经吃了十年的丹砂,即便是他亲自出手,也是救不了贾敬。
且这贾敬一心向道,他连贾母的话也不听,爵爷也不做了,要修仙,不是贾琏能够左右。
京都距离孝慈地十日的功夫,因为大队人马不能快行,生生走了半月方到了地界。上皇让钦天监测算,择吉下葬,择定了六月初六吉日吉时下葬。
贾琏夜晚回道贾府在此处的别院歇息,掐指算来,贾敬仙逝就在明日,心里怅然若失,却什么也不能做。
次日太妃下葬。
按照规矩,送葬的文武官员还要再替太妃守灵三年。
一般守孝二十七个月,君王的孝期却是以天代月,守孝二十七日。天子守孝二十七日,文武百官自然要陪同,以全君臣之礼。
贾琏跟贾珍合住在一个院子。
六月初六这日,贾珍夜半时分忽然来敲贾琏的房门。贾琏也因为知道贾敬的死期难以入眠,开门惊见贾珍,十分意外。
贾珍却是冷汗涔涔,拉了贾琏进门掩住门户,累得直喘气:“琏二弟,我总觉得家里要出事。”
贾琏闻言心中乱蹦:“可是有什么预警?”
贾珍点头:“我梦见我娘跟我说话,她说‘家里出事了,你还只顾睡’,除了我娘仙逝的最初几年,我许多年没梦见我娘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贾琏不由惊心,前有祖父贾代善庇护自己的灵魂,如今又有贾珍之母示警,看来人死之后真是有灵魂,并非传说中的人死急投胎。
贾琏见贾珍似乎受了惊吓,也只得好言安慰:“估计因为白日看了太妃葬礼,堂兄这才夜又有做所梦吧。”
贾珍也没有什么好的解释,只得颔首:“大约如此吧,太妃娘娘的葬礼真是隆重,回去后,我也给我娘请八十一个和尚念念经吧。”
贾琏颔首:“合该如此。”
前世,贾珍可是倾尽所有替秦可卿办了丧礼,这一世被自己破了他们的不伦之恋,也保住了宁府的财富。想来贾珍只要愿意,趁着贾敬之死,替他母亲好生超度超度,已经死了几十年了,灵魂还在世上飘荡总归不好。
此后,贾琏夫妻合着贾珍夫妻日日去陵寝磕头上香,跪经祷告。
八日后,六月十四日亥时,贾琏正在打坐入定,练功运气,忽然被敲门声惊醒,贾珍满面戚容,泪水满腮,却是贾蓉派人送信了。
贾敬死了。
贾琏忙着叫起凤姐,告知贾敬之事。
凤姐顿时哭起来。这时尤氏也来了,妯娌两个拉着手相互安慰,却是哽咽不止。
贾琏贾珍兄弟们商议,虽然太妃的事情重大,可是自己死了老子也不能隐瞒。
翌日,六月十五。
贾珍死了爹,贾琏死了伯父,两人一起上奏礼部。
礼部上奏天子。
乾元帝这几日跟着上皇进进出出累得不行。这时听说贾府死了人,他到打起精神动问:“贾敬?嗯,他十几年前就上本让爵与子,自己修道去了,怎么死了?”
礼部尚书勾着脑袋不敢回禀。
乾元帝又道:“他是什么官职?”
礼部尚书奏道:“两榜进士出身,因为身有疾病,故而并未做官,他不耐烦俗世喧扰,却把爵位也让与儿子,自己一直在城外道观静养。今日他孙子贾蓉派人奏报,说他因旧疾发作殁在道观之中。”
贾蓉不仅乾元帝熟悉的很,上皇也知道他。上一次的救命之恩,因为诸多杂务也没赏赐。
乾元帝还在沉吟,上皇已经发话:“贾敬毕竟是功勋之后,虽然没有寸功,也该赏赐一二,给个体面,也好彰显皇家胸襟。”
乾元帝听训,便吩咐礼部,念其祖宗功勋,儿孙争气,赐封贾敬官身,准其回家殡殓,赐其儿孙丁忧,扶灵返乡安葬。
这就是批准了贾珍贾琏的丧假了。
当日,贾琏贾珍亲自跪谢天恩,当日启程策马回京。
凤姐与尤氏则由着家仆护送,随后回京。
贾珍合着贾琏日夜赶路,七日后终于回京。
贾蓉已经在族老的辅持下,就在铁槛寺搭起灵台。贾珍一路爬行,哭的哀哀欲绝。
贾琏贾璜贾?几个好歹劝住了。贾琏提醒贾珍:“圣上即有恩旨,哥哥还是早些迎伯父的棺椁回家祭奠吧。”
贾珍这才醒过神来,吩咐贾蓉回家安排治丧事宜。
因为贾蓉要在铁槛寺守灵,荣府也没有得力人手,甄英莲不好过门,他便将他姥姥接了过来替他看守屋子。
这日回家,兜头碰见他二姨尤二姐与三姨尤三姐。
贾蓉从小跟尤二姐尤三姐厮混着长大,如今大了知道这事不光彩,却是依然被他两个姨娘的美貌晃了眼。
尤二姐尤三姐见了贾蓉并不避嫌疑,说说笑笑,打打骂骂:“蓉小子,不过一二年不见,听我姐姐说,你倒出息了,成了太后娘娘的红人了,把太后娘娘的侄孙女也哄到手,真是能干小子。”
贾蓉闻言有些着慌:“姨娘们别误会,我跟甄姑娘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无私情。姨娘说我尤可,可别牵扯甄姑娘,甄姑娘可是正经人家的好姑娘。”
甄姑娘是正经人,谁是不正经的?
尤二姐愣了愣,气得一啐:“我们是不正经的,你来我们屋里做什么?快些离了我们这里,去找你那正经的甄姑娘去吧。”
尤三姐的性子比尤二姐火爆,她是身为下贱,心比天高,容不得人说她半点不好,闻言气恼交加:“哼,正经人?被人拐骗了十几年才回来,倒是比谁正经?”
贾蓉闻言顿时涨红了脸:“姨娘,你们听谁乱说话?”
这时,迎春正好过府来探望惜春,两人闻听贾蓉回家了,过来问问情况,听说他来探望尤老娘,迎春宽厚,觉得亲戚间,人家来帮忙,也该见见。不想走来正好听见尤三姐之言。
迎春宽厚,也听着戳耳,她不好指责客人,只好教训贾蓉:“蓉儿,非礼勿视,非礼勿言,这话你知道吧?”
惜春却是眼里不容沙子的,顿时恼了:“蓉儿,甄姑娘虽与你订了亲,却是太后娘娘掌上珠,以后你要警醒家下人等,甄姑娘没进门,那是皇亲国戚。进了门那是宁国府的少奶奶,正四品的淑人,诰命夫人。不是阿猫阿狗能够侵犯,别不知道天高地厚,到时候触怒王法,谁也救不得他们。”
这日正是六月二十六。
凤姐与尤氏也是日夜不停歇的赶路,路上遇见贾芸与贾菱前去迎接,两人便没去铁槛寺,直接奔家来了。
凤姐着急家里的孩子,直接家去了,尤氏紧赶慢赶回家,知道老娘与妹妹们来了,忙着进来接见,却听惜春正在指桑骂槐,顿时心生不悦。虽然她疼爱惜春,却也不容她欺负自己的老娘妹妹。但是,惜春到底是家里的小姑子,如今刚死了父亲,难免气性大。
便故作不知道,笑问:“你们说什么,这么热闹?”
尤二姐尤三姐这时候也醒过神来,顿时嚷嚷起来:“说什么?这里住不得了,有人觉得我们下贱不正经,要撵我们呢。”
贾蓉闻言忙着解释:“两位姑姑并无此意,二姨三姨别误会。”
尤二姐觉得受了委屈,只是抹泪。
尤三姐却是怒气冲冲,手指贾蓉的眼窝子:“蓉哥儿你说,是不是你说咱们不正经了,你那两个姑姑一个说我们不懂礼节,一个骂我们是阿猫阿狗,是也不是?”
贾蓉冲着尤氏作揖:“母亲容禀,并非如此,二位姑姑听见三姨娘辱骂甄姑娘,说她流落在外十几年,不是正经人,这才出京警惕一二,生怕她们祸从口出。并非恶意,母亲明察。”
尤二姐尤三姐一听贾蓉偏帮迎春惜春,顿时哭起来,飞奔着进去收拾东西。
尤老娘在里屋歇晌,这时被惊醒了,听闻外面闹得沸反盈天,又见两个姑娘要家去,顿时不明所以:“在家里说想来姐姐家中耍,怎么才来又要回去?蓉小子叫我们来帮忙看家,你姐姐没回来,我们如走了将来如何面对你姐姐,你姐姐姐夫带我们家可不薄!”
这话被随后进屋的尤氏听见了,她方才劝说惜春,却是受了不少话,心里有些不舒坦,可是却也知道惜春之言有几分道理。尤氏不是不讲道理之人,见二姐三姐还在发疯,顿时恼了,斥道:”你们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就听我说。”
尤老娘是个菟丝花一般的女人,因此第一个男人死了,才急着找了下家,不想又死了,她也上了岁数,只好回头靠着姑娘女婿还有娘家救济。
如今石家倒霉,她娘家虽然是侧枝,没有直接发配,却也受到不少冲击,之前许多依靠石家的生意,也做不成了。她爹娘老了,兄弟媳妇就变了脸,她再上门就摔东摔西,热茶也没有一口了。
如今只好巴结尤氏过活。
要说她这人对待尤氏不尽心,却也不是磋磨人的性子。
尤氏因此才顾恋她几分,尤老娘很是感激,也知道长女心善面软。
此刻见尤氏刚见面就变脸发火,大约知道自家的两个女孩儿肯定做了什么事情得罪了尤氏,因此命令二姐三姐:“这些年来多亏你姐姐照应,我们娘儿们才衣食无忧,你们怎么得罪了姐姐,还不赔罪?”
二姐今年十六岁,论理早该嫁人,只可惜她夫家精穷,娶不起亲,上门几次都被尤老娘羞回去了。
张家因尤家跟贾府有亲,也不愿意退婚,就这么耽搁下来了。她虽生的美,却是所有的精华都在脸上,一贯老实没主张,被她老娘一吼忙给尤氏道恼:“姐姐别生气,二姐以后再不敢招惹贾府的几位姑奶奶了。”
尤氏恨恨的瞪着二姐,心里?得慌,你这个死丫头岂止爱招惹贾府的姑奶奶?
尤氏言道:“不是我爱说嘴,从前我是一年有半年接你们来家,想着你们在家日子艰难,在宁府不说别的,吃穿用度不必操心,四季衣衫还有月例,可是,二姐你自己说,你对得起我吗?”
二姐心下一惊,她跟贾珍暗度陈仓也有好几回了。却是嘴硬:“我怎么啦,我不明白姐姐的话。”
尤氏一哼:“不明白就算了。”又看这着尤三姐:“三姐儿,你这个爆火性子也要改一改,你平日说蓉儿说我也就罢了,你是小儿心性,我们让着你。可是,你怎么嘴里拈酸人家甄姑娘?撇开她是太后娘娘侄孙女,咱们惹不起不提。直说一个三岁的女孩儿被拐子偷抱走了,好好的富家千金成了孤儿,母亲如何伤心,姑娘多么可怜无辜。且她尚未被转手就被蓉儿与那府里琏二叔给解救了,太后娘娘也认下了,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不正经了?”
三姐见尤氏一味偏颇,很不服气:“你知道后语,可知道前言?不正经可不是我说的,是你那个好儿子说的呢。他到嫌弃我们不正经,贾府敢嫌弃人家不干净,自己多干净吗?我呸,他也有脸说!”
尤氏顿时被气得脸色铁青,上前拉住三姐:“你说,贾府如何不干净?谁不干净?你是听谁说了,把人交出来,我自去问他?”
三姐被尤氏铁青的面皮吓着了,她使劲想要挣脱,犟嘴道:“怎么?你想打人吗?平日说得好,说咱们是姐妹,可是有你这样的姐姐吗?放任男人儿子欺负人,你却不管,倒在我们面前充能,有本事你去跟贾珍仗腰子,问问他自己干过什么事儿?别把我逼急了,我能给府上说一部书!”
尤氏本来连日奔驰几千里,又累又饿,这会子加上怄气,顿时眼前一花,仰头就要倒地。亏得身边的小妾银蝶接住了,因此呵斥三姐:“姑娘少说几句吧,咱们奶奶受得气性还少吗?你们有点良心就不要火上浇油了。”
贾蓉并未走开,只是远远的躲在墙根下,这会子见尤氏晕厥,忙着出来张罗,用软轿把尤氏抬回去了。他冲着还在哭哭啼啼的三姐长身作揖:“三姨若是有气,只管打人几下出气,只不要拉扯无辜之人,咱们如今年纪也大了,再不是无知孩童,男女大防,今后见面还是端庄些好。”
贾蓉从容而去,三姐顿时气的只要吐血,贾府这些卑鄙下流的男人,把人哄骗湿了脚,他却要转身一本正经立牌坊。
三姐回头看着二姐一幅要死不活的样子,顿时恨铁不成钢:“你还不收拾,等着人家亲自来撵?”
尤老娘却是个没本事的,早知道二女儿跟大女婿有些首尾,当初明明知道贾珍有意勾引,也只有装聋作哑。因为她自己没本事又好逸恶劳,得罪了女婿真不知道怎么活。到如今被大女儿外甥指着鼻子教训,也只有忍气吞声,抹着泪帮忙三姐收拾东西,预备回去。
却说这边贾蓉出来,忙着请了太医过府给尤氏瞧病,却说是没有大事,歇息歇息就好了。
贾蓉这才安了心,又把府内诸事巡查一遍,灵堂已经搭起,门楣俱都糊白,各种准备就绪,这才飞马回道观想他父亲贾珍禀报。贾珍忙着安排人手预备丧葬的事物。贾珍又请了高僧择定吉日,最后发觉六月底没有上上吉日,最终择定七月初四请灵柩回府。
贾琏这些年一门心思斗天斗地,说实话,真心把贾敬这桩事情忘记了,同时,那个他曾经心头的朱砂痣,也很少记得。
这日夜里,贾琏陪着贾珍守夜,贾敬的灵柩还要停上几日才能进城,故而,这几日孝子贤孙都要熬夜守灵,免得孤魂野鬼惊扰贾敬的灵魂安息。
贾琏刚合眼,竟然无端端梦见了尤二姐临死惨淡的面容:“二爷,我命不能保,哪里管的他?“
贾琏一梦惊醒,顿时没了睡意,蓦地想起当初那个庸医胡君荣,虽不知道这人是不是被人唆使了,但是,他总归欠了二姐母子两条命,这一回总要他还回来。
这一辈子贾琏不会再跟二姐有联系,但是,贾琏不是无情之人,他决定帮助二姐摆脱张家的婚事,剩下的但看尤二姐的命运。贾琏如今的身份实在是做不得太多了。
初四这日,贾琏合着贾珍一起将贾敬的灵柩逢迎回家,一路上亲王之下的官员都来路祭,贾敬死了到底风光一次。
贾琏正在贾敬灵前磕头上香,蓦地察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抬头间与一双含情的媚眼撞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