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堂紧张的思索着, 黄尚书的问话他恍若未闻。
黄尚书一敲惊堂木,很是不悦:“李少卿?”
李明堂一惊之下, 挤出一张哀容:“大人容禀,当初拙荆落江, 下官也曾寻找数日,本以为她母子难逃一死,不想却死里逃生,真是苍天护佑。可怜我夫妻父子分散多年,如今造成诸多误会,实在让人痛心,下官恳请大人退堂, 下官愿意与拙荆私下和解。”
黄尚书闻言, 迅速看了眼左右的都察院都御史与大理寺卿,两人俱都摇头,却冲着米氏努努嘴。
事到如今,米氏已经敲了登闻鼓, 命令三司会审, 他们没有权利中断审讯,除非原告撤诉。
黄尚书读懂两位同仁的眼色,因问米氏:“李少卿已经承认你的身份,他觉得你们中间有误会,愿意与你私下协商解决问题,你可愿意?”
米氏淡然一笑:“民妇不愿意,民妇有证据证明李明堂撒谎, 民妇不是失足落水,而是被李明堂故意谋害,亲手推下江心。”
黄尚书拧眉:“时隔多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所所言之事?”
米氏点头:“民妇有证据,当初民妇被推落水,曾经奋力回身扒住船舷,那贼子竟然狠心掰开民妇之手,民妇当初绝望之下,曾经狠狠咬住这贼子的小手指,被他打肿脸颊也死不不松口,最后,被他踩伤了手指,连着他的断指一起被踢下江心。故而,民妇的证据就在李明堂的右手之上,大人请验看他的小手指,是不是缺了一节。”
李明堂闻听此言,顿时面色惶恐,如丧考妣。
米淮山气得浑身发抖,哽咽难语,他妻子闻听女儿竟然遭遇如此的折磨,心疼欲裂,痛哭失声。
黄尚书一看李明堂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一挥手,两边的衙役便来到李明堂,面前,嘴里说着得罪了,手里毫不含糊,抓住李明堂的右手,迫使他伸出手,但见李明堂右手小手指上带着金色指套。班头拔下金指套,他却了一节的小手指暴露在众人眼前。
黄尚书顿时一拍惊堂木:“都,李明堂,本官问你,你这小手指如何残疾?”
李明堂吱吱唔唔说不清楚。
李明堂的夫人王氏却跳了出来,指着米氏怒喝:“哪里来的贱人,竟敢诬攀我的夫君,我夫君的手指是我咬断的,你有什么资格咬他。”
米氏冷道:“王慧心,敢问你何时嫁给李明堂?何时生子?”
王慧心顿时面红耳赤:“我何时嫁人,何时生子与你什么相干?”
冯紫英闻言嗤笑:“当然相干,若非你珠胎暗结,急于遮羞嫁人,如何会勒逼李明堂休妻再娶?李明堂若非被你逼迫,如何会杀妻灭子?”
王慧心顿时恼羞成怒:“你是谁,你胡说?你莫非是这贱人的入幕之宾,你们谋算好了来毁我的清誉?”
冯紫英大怒。
贾琏获悉冯紫英按照之前的商议,找到了当初的稳婆。
而冯紫英屡屡胡乱开口,已经惹得堂上四人侧目。
故而,这一次,贾琏拦住了冯紫英。
他起身冲着大皇子抱拳道:“启禀大皇子殿下,三位大人,对于米氏母子的遭遇,微臣略有了解,深感同情。故而,回京之后微臣多方托人打探,终于寻得当初替李夫人做媒的喜娘,还有替他接生的稳婆。人证就在堂外,李明堂是否因与王氏珠胎暗结而杀妻灭子,一问便知。”
王慧心闻言顿时面如死灰,喜娘也罢了,稳婆拿了她那么多的银子,答应回乡下养老去了,如何又回到京都?
黄尚书乃主审,他与大理寺卿都御史三人碰头商议片刻,然后回禀大皇子,他们决定添加稳婆与喜娘为人证。
大皇子只是旁听,不会审案,颔首道:“三位大人以为该传,那就传证人上堂吧。”
一时喜娘先上堂。
黄尚书便一拍惊堂木:“堂下妇人,本官问你,你可认得这堂上两位夫人是谁?”
喜娘将米篪与王慧心各看一眼,回身禀道:“回禀大人,这位跪着的夫人民妇不认得,哪位站着夫人民妇认得,她与十五年前没有大变化,她是王家的二小姐,后来由民妇做媒嫁给了丧偶的李明堂李大人。记得当时,王家赏赐民妇五十两银子,那可是民妇这一辈收到的最大一笔谢媒钱,也是因此,当时的情景,民妇记得清清楚楚。”
黄尚书颔首:“很好,本官问你,当初你与王家小姐做媒,后来又替李家迎娶,跟这王小姐可谓接触甚多,你可发现这位王小姐有何不妥之处?”
喜娘闻言愕然,偷瞄了王氏一眼,被王氏一冷眼一瞅,她便下的一缩头。
都察院见状冷笑,插言道:“堂下喜娘听了,你若敢胡说八道作伪证,事后查明,与本案案犯同罪,你可要想清楚了?”
喜娘闻言吓得浑身一个哆嗦:“民妇说实话,当初迎娶这位王小姐的时候,她已经怀孕,吐的昏天地暗。”
她顿时疯狂怒吼:“我不认识她们,她们胡说八道。”
惊堂木山响:“喜娘,你怎么说?”
喜娘忙着言道:“回禀大人,这王家小姐几次下轿呕吐,差点误了吉时,误了吉时,可是不吉利,故而,民妇记得很清楚。”
虽然王慧心疯癫怒吼,事实已经很清楚了,不容狡辩。
尚书挥退喜娘,再拍惊堂木:“带稳婆!“
稳婆上堂,顶头对上王慧心,顿时吓了一跳,当初王家可是说了,在京都再见她一次就会打她一次。稳婆忙着跪下辩解:“小妇人原本在乡下养老,是被这位官爷才接上京都来的,不是民妇自己进京来的。”
黄尚书面色一沉:“稳婆,你告诉我们,是谁勒逼你不许你上京?”
稳婆闭着眼睛一指王氏:“就是这位王二小姐。”
王慧心再次失态:“胡说八道!”
黄尚书斥道:“李夫人,你再咆哮公堂,休怪本官依法仗责。”
王慧心气哼哼撇开脸。
黄尚书又问:“稳婆,我来问你,当初你替李夫人接生,他拿孩儿十足月生产,还是早产儿?你可要实话实说,否则,律法不容。”
稳婆言道:“回禀大人,李夫人的儿子死足月生产,只因他们给了民妇一百两银子,民妇这才按照她们的交代胡说是七月早产。其实......”
都察院都御史是断案老手,瞬间察觉到了新案情,追问道:“其实什么?”
稳婆道:“民妇是京都人氏,王小姐结亲之时吐的昏天地黑,民妇亲眼见过,也见过她的怀像,她当时腹部微隆,应当是怀孕四月之像。若是要掩人耳目,当初应该号称六月早产才对得上,不知道为何王家人要民妇对外宣称七月早产。”
堂上中卫堂官闻言顿时心领神会的交换眼色,却是按下不表,这件事件不归本案勘察。
众人再看尚在懵懂的李明堂,各自露出怜悯之色。
李明堂不是呆傻,而是他在急速的几思索脱身之计。故而,他不仅没听见稳婆之言,更没瞧见堂上众人的眼色。
直到黄尚书点名问他之时,他方惊觉:“回禀大人,下官方才耳边嗡嗡作响,没听清楚大人之言,还请大人恕罪,再行告知。”
黄尚书叹道:“本官问你,那对李夫人当年未婚先孕知情不知情?”
李明堂当然之情,他若不知情,岂非成了绿头龟,忙着点头:“知道。”
堂上众人抿嘴暗笑。
冯紫英差点绷不住,直憋得面红耳赤,喉咙呼哧呼哧作响。
李明堂以为众人笑他偷情,忙着请罪:“下官当年乃是酒后失德,并非有意为之。后来也是恰逢发妻亡故,这才迎娶了夫人。这是我身为男人的职责。”
这一次,很多人破功,笑出了声。
堂上三人大人连同大皇子齐齐咳嗽,终究是涵养过人,忍住了笑。
黄尚书于是旧话重提,问道:“米氏,虽然证人证明了王二小姐未婚先孕,李明堂有杀妻动机,却不能证明他就杀了人。”
米氏言道:“回禀大人,民妇有人证。”
“是谁?可否上堂作证?”
“民妇的陪嫁丫头嫁给李明堂的书童,李明堂因为带着对亡妻情深的假面,故而对他们夫妻不错,那书童如今做了李府的管家,李明堂何时受伤,大人将他传来一问便知。”
李明堂顿时惨笑:“篪娘,你我结发夫妻,你真要做的这样绝吗?”
米氏讥笑:“既然我们是结发夫妻,你为何要为一个不守妇德,珠胎暗结的女人杀妻灭子呢?”
李明堂强辩:“你是失足落水,并非......”
米氏哂笑:“请看看你的小手指吧!”
这一次,黄尚书不再询问米氏,而是询问贾琏冯紫英:“当年的书童现在何处?”
贾琏面色讪讪,拱手言道:“他们夫妻正在殿外。”
黄尚书便道:“传证人上堂!”
李明堂的书童虽是李家的仆人,其实是米家替他买的小厮。
书童上堂跪定磕头:“回禀大人,小人在堂外等候多时,小人证明,李大人手指正是在夫人失踪那一日受伤,虽然他掩盖的很好,可是小人是贴身伺候之人,他岂能瞒得过。”
至此,案情大白。
黄尚书与两位堂官商议之后,将结果呈报给大皇子。大皇子却是摆手:“你们决断,孤只是来听审的。”
黄尚书便将案子结了,判定米篪为李明堂合法妻子,判定李明堂杀妻灭子罪证确凿。
王氏的地位,三位堂官们并未置喙。
李明堂这时已经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等待他的怕事坐船牢底吧。首先,他这个官儿是做不成了。
米氏官司结案这日傍晚,黄尚书派人到了荣国府传信。贾琏看时,却见上头写道:当日火烧渔村之人乃是顾裴手下,也是顾家侧枝,此人名顾正元,右手六指。
贾琏见之大喜,派了鹞子给冯紫英送信,着他设法查清此人是否跟随顾裴进京,若没进京,希望冯紫英通过通政司的人将顾正元捉拿进京。贾琏在信笺中再三强调,此人乃搬掉顾裴的关键之所在,希望冯紫英慎重对待。
冯紫英很快通过鹞子传回来口信,就两字:放心!
翌日傍晚,冯紫英亲自到了荣国府,那家伙笑容满面,冲着贾琏拱手:“幸不辱命,那顾正元为了替顾裴打点,提前进京了,目前已经被我们通政司控制,正在对他秘密审讯,不过,那家伙很是强硬,已经熬了他一天一夜了,他还是咬紧牙关不认账。”
贾琏一笑:“我手里有几个孩儿,你不妨借去用一用?”
冯紫英抚掌:“好啊!”
贾琏便叫道:“鹞子,你那些兄弟中那个能把人整的生死两难的?”
鹞子言道:“一个张春哥,他之前是街上玩把戏的出身,他爹为了逼他学艺,经常把他整的得死去活来,他也学会了许多整人的把戏,关师傅就说,他将来可以进刑部或是都察院做个牢头混饭吃。”
贾琏便道:“去告诉你兴叔,让他把春哥交给冯大人。”
鹞子嘿嘿的笑:“整的人死去活来的招数小的也会不少。”
贾琏挑眉:“你先去传信,然后跟着冯大人去吧。”
鹞子跑了几步有回头看着贾琏:“二爷,做好了,有酱肘子没有啊?”
贾琏失笑:“有有有,一天一个成不成?”
鹞子欢快的跑了。
冯紫英顿足道:“我都后悔把关山介绍给你了,这些孩子都被他教成精了。”
贾琏一嗤:“这些孩子可跟关山无关,都是潘又安跟柳湘莲三山五岳捡回来的,看人的本事我们都不如他们两个。”
冯紫英一哼:“你比他们两个都很,不然你如何能够抓住他们两人。”
贾琏抿嘴乐呵:“说起来我的运气一直不错。”
翌日傍晚,顾裴进京,冯紫英对于顾正元的审讯还没结束。
这日傍晚,贾琏得到消息,却是孤顾裴进京就病倒了。
据说淑妃娘娘带着七皇子在乾清宫跪了一晚,最后,乾元帝终于发话,将顾裴的审讯推迟三日。并且,顾家的太医进了刑部大牢替顾裴诊脉。
贾琏闻讯之后,方才察觉此刻乾元帝对于淑妃母子的宠爱,已经超过了大皇子。
派顾家人给顾裴诊脉,这不是故意放水让他们内外勾联吗?
虽然有刑部衙役陪同,对于亲兄热弟几十年的顾家人,只要几个眼神也能传递彼此的消息吧。
当晚,冯紫英传来消息,顾家在京都撒出了大批人马,钻天拱地的找人。
贾琏闻讯大喜,大力一拍案几:“哈,你们终于着急了吗?”
贾琏即刻吩咐贾芸:“停止所有别的差事,潜力盯紧这顾家人,看他们最后集中在何处。”
贾琏以为,通过这一次跟踪,或许可以借此找到顾家的大本营。毕竟这个顾裴,是淑妃除了吏部尚书顾斐之外另一个至亲。
顾裴身为按察使,掌管着湖广的司法刑狱和官吏考核,虽然只是三司之一,不能独揽大权,但是,他在地方上行很有影响力,人脉极广。且他是淑妃娘娘嫡亲的兄弟,比之顾斐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淑妃更加喜欢顾裴这个同父同母的兄弟。
所以,贾琏断定,顾家在淑妃的压力下,必定会全力以赴拯救顾裴。如今,当初防火的元凶失踪了,顾家肯定会钻天拱地把它寻找出来。
贾琏吩咐贾芸派人盯死顾家人之后,还是觉得不妥当,略微思忖,贾琏约了冯紫英在如意见面。
冯紫英这会子正在通政司的地牢里炮制顾正元,接到贾琏的消息忙着来了。
贾琏笑道:“我还以为要等些时候,没想到呢竟然这么快就来了。”
冯紫英满脸背晦。
却原来,他审讯顾正元并不顺利。
顾正元这家伙从小跟着顾裴,他们虽然说是兄弟,时机却像是主仆。顾正元是顾家庶出的庶出,侧枝中的侧枝,地位低价,家庭穷困,他又是个残疾,不能读书入仕,故而从小因为挨揍被顾裴救了,就一直跟着顾裴做打□□腿,也算是顾家的死忠。
所以,审讯之时,即便是春哥把他倒吊着溺水,他宁愿死,也忍住没招认。
这顾正元不愧是跟着顾裴这个刑名长官十几年的老人,他知道,不招认或许可以等到家族营救,招认了就是满盘皆输。
这家伙至今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露了馅,那夜晚防火,他可是蒙了脸的。
贾琏有预感,这个顾裴会若是不提前倒台,他日必定成为王子腾的强劲对手。若非王子腾跟乾元帝思发小,只怕早就在淑妃的枕头风下输掉了。
冯紫英特别恼火,如今真是骑虎难下,这个顾正元宁死不认罪,真是杀也杀不得,放也放不得。
贾琏拍拍冯紫英:“别上火,既然抓了,我既然除了注意让你抓了他,绝不会让你因此吃挂落丢差事。”
冯紫英闻言眼眸一亮:“大哥有什么好主意?”
贾琏笑道:“假如顾家知道了顾正元就在通政司手里,会怎样?”
冯紫英愣住,随即一嗤:“谁敢强攻通政司,不要命了。”
贾琏微笑:“若是三日后移交刑部做证人呢?”
冯紫英懂了:“你说他们会在路上劫人?”
贾琏颔首:“灭口也有可能。”
冯紫英摆手:“这可不成,若是真的让他死在我手里,顾家还不把我撕吧撕吧吃了?”
贾琏道:“可以用替身,而让真正的顾正元在旁边看戏,我相信,当他看见顾家要杀他灭口,他一定会吐口吧。”
冯紫英摇头:“你这个计谋虽好,难以实施啊,谁愿意做这个替死鬼呢?也不傻呢!”
贾琏指着自己的鼻尖:“没有傻子,那就我来当这个傻子吧!”
冯紫英闻言一笑,随即双手风摆柳一般摇晃:“不行不行,你若出事,我如何交代,还不如我自己去做饵呢。”
贾琏也不争辩,手在桌上一撑,脚下四处登云梯,冯紫英只觉得眼前一晃,贾琏已经借力屏风攀上酒楼的横梁。
冯紫英瞠目结舌。
他一眨眼,贾琏又坐在他面前了。
冯紫英指着贾琏:“神功,你家有神功竟然是真的?”
贾琏一笑:“什么神功,这是轻功,我自小练到大,你愿意学,我可以教你,秘诀就是一个轻一个巧。所以,你可以放心让我去做替身了吧。”
冯紫英频频点头:“能能呢,你这块的可得飞箭,凭你这特腾挪功夫,相信那刺客上不到你。”
贾琏摇头:“我这身功夫不能露白,到时候,我只求保命而已。”
冯紫英皱眉:“这却是为何?”
贾琏言道:“出头鸟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冯紫英颔首:“这也是,可是,就怕那些人在刀尖上动手脚,那就麻烦了。”
贾琏摇头:“依我对顾家的了解,他们很可能先救人,救人失败才回杀人。所以,他们不会预先在刀尖上头做手脚。届时,我们即便不能引诱顾正元反叛,能抓住刺客也算是意外收获,我不信所有人都像顾正元那样忠心不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