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之人谁也想不到,那个矗立在荣宁街上百余年,一门双公,出过贵妃,曾经那样让人高不可攀、威威赫赫的荣宁二府,竟在一夜之间倾覆,烟消云散了。
世人茶后饭余,也有同情贾府者,提起当年老公爷的功勋,觉得二府公爷功在社稷,子孙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或是有那与贾府有仇有怨、或是仇富的,暗自称愿,幸灾乐祸,当众吐几口吐沫,愤愤的咒骂几句报应活该之类,总之种种色-色得人都跳出来,呼啦啦议论起来,好不热闹。
但是,无论哪一种人,也不过三五日后就把荣宁二府忘之脑后了,大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了,谁也管不得l筋疼。
这世道无论缺了谁,也不影响大家过日子。更不会影响月升日落,岁月更替。
唯有那荣宁二府中人,满怀着悲愤与不甘,慢慢的受着熬着,其中艰辛困苦,不足为外人道。
却说那一日贾府获罪,锦衣卫如狼似虎,瞬间把荣宁二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贾母上了岁数,被锦衣卫一阵搅扰,受了惊吓,顿时就大病不起,熬不过三五日就病逝了,贾琏等人被收押在府衙旁边狱神庙里。
荣府最强劲的盟友王子腾死了,贾府的靠山元春也死了,亲戚邻里谁也不敢兜揽两府之事。
有心人推波助澜,贾府的案子判决的十分快捷。
贾琏几个等不及去贾母灵前磕头,便被判了充军发配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合着贾琏一起发配者,还有荣府大老爷贾赦,宁府贾珍父子。
从此,贾琏这个曾经鲜衣怒马,风骚无限的世家公子。变成了一个被人踩在脚下的囚犯,在荒凉的边疆之地苦熬苦煞。
许久之后,贾琏已经熬的麻木,只有心底还有那么一点期待,希望皇家能够突发善心,饶恕贾府。
也希望他一力保下的二叔,能够寄来喜讯。
这些年下来,贾琏已经不抱希望了。在他心里,大约二叔境况也不好,否则怎会十年之间毫无音讯。
可是,他心底任然存着那么一点点侥幸,或许一日他就能够脱离灾厄,否极泰来。
这一点点侥幸心理,让贾琏虽然身如败絮,也没想过自绝于世。
这些年,他习惯性放下尊严,每月腆着脸去乞求戍边将军,向他借阅朝廷邸报,希望能够获得一点贾府的信息。
这一熬,就是十年,人之将死,总算得了消息。
原来贾府虽然被封,但是他二叔贾政父子们却沐浴皇恩幸免于难,虽然被撵出了荣国府,却是圣上慈悲,赏赐了盘缠,府里也保留了祭田祖屋,一家人扶着贾母棺椁回金陵守孝去了。
时至今日,贾琏已经在寒风凛冽风沙滚滚的边疆磋磨了十年。
整整十年,贾琏熬白了头发,熬坏了身子,整个人老迈不堪,奄奄待毙。
二叔一家竟然在十年前就逃脱了牢狱之灾,成了耕读之家?
自己一家呢?
却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如此天差地别,让贾琏痛彻心扉,哀痛欲绝。
当初不是说好,贾赦父子承担一切罪责,尽最大可能开脱了二房,图的是今后有个退路,有个照应。
二叔贾政当时也甚感动,当着兄弟子侄发下誓言,从此两房亲如一家,同甘共苦,守望相顾。
一直以来,贾琏以为当初的计谋失败,二叔一家也身陷囹圄。却原来二叔一家早在十年前就被无罪开释了。
他父亲贾赦为人虽然混账些,贪财好色,对儿女不慈,却是极尽孝道,友爱兄弟,即便被排斥到边角之地,也从没缺失过兄弟子侄的供养。更加没有亏待过二叔,任凭二叔对于府中资财予取予求,任意挥洒。
如今,二叔一家既然早就获释,家里尚有余资,却一不来迎接父亲棺椁,二不寄来寒衣。
回想当初一路的艰辛,贾琏不由珠泪滚滚。
当日发配,贾赦因为年纪老迈,骄奢淫逸许多年,早被酒气女色掏空了身子,一路上花光了贾母临死所赠三千银子,也只是勉强支撑到宁古塔,不过三月,贾赦因为不惯边关苦寒,死在冰天雪地里。
贾琏当尽了身上皮毛厚衣服,也不够替贾赦买一口薄棺,还是贾珍父子跟贾琏亲厚,将剩余的盘缠银子拿出一半贿赂看押校尉,这才替贾赦买了棺木,寄存在衙门后面的义庄里。
贾琏与贾珍父子相依为命挣扎了三年,贾珍也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三月,无药无医,生生的熬干了。
贾蓉这回为了给父亲治病,身上盘费化个精光,若非后来替换的宁古塔将军祖上曾在两位老公爷认识,出资替他置办了棺椁,贾珍这个侯爵老爷死后只怕得篾席裹身了。
后来,贾蓉也一病而亡。剩下贾琏一个人绝望的熬着日子。
又是三年过去,贾琏觉得自己已经熬不住了。
戍边将军不忍他受蒙蔽而死,这才告诉他贾府近况,又把一张邸报递给他。
贾琏捧着邸报,高兴地只是哆嗦,以为苦尽甘来了。
熟料,这一看竟让他一命了消!
原来,三年前老皇帝龙御归天了,当今正式登基,大赦天下,恩泽功勋,宁国府附逆谋嫡,新皇厌恶,罢黜爵位,永不复立。
荣国府却因为老公爷当初功勋卓著,恢复爵位。只不过,新皇顾念元春,却把爵位给贾政袭了。
这还罢了,最让贾琏愤恨不甘的是邸报右下角那三字-乙巳年。
瞬间,他似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喘不过气来。
今年却是丁未年!
二房竟然已经起复三年了。
三年啊。
这些年他寄了多少信件到金陵,二叔起复三年,竟然只字片语也不肯捎来。
贾琏心里恨极。
偌大贾府是因何衰败,谁在弄权?
是谁买断人命?
是谁高利盘剥?
若非元春每年几万银子讨要,若不是贾元春再三再四要求省亲,荣国府怎会明知债台高筑,还要卖了东省地的养命田,从此一败涂地!
若非如此,父亲也不会因为银子短缺而掺和平安州军务,更不会因为五千银子活活葬送了迎春一条性命啊!
到如今,二房袭爵,大房却要灭门绝户了。
凭什么啊?
“老天爷啊,你不公平啊!”
一时间,贾琏只如万箭攒心,喉头一阵腥甜,张嘴一喷,那鲜血犹如赤练一般飞射而出,贾琏的身子犹如秋后的落叶一般慢慢的倒了。
贾琏临死,眼角一行浊泪蜿蜒而下,想着身上罪责,操纵官司,妄议朝政,重利盘剥,心头却愤恨难平:老子不过是个纨绔,喜欢吃喝玩乐,花费自家银子而已,实在是罪不至死啊!
可怜贾琏,至死不过虚岁四十,正值壮年。
京都,荣宁两府祠堂。
贾琏盯着眼前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牌匾,亦喜亦忧,如同梦寐,捏捏自己脸颊生疼生疼,自己活回来了。
贾琏忙着磕头感谢神灵菩萨,过路神仙。
随即顿住了。
不对哦!
这不是菩萨功劳啊,乃是老公爷护佑啊。
“谢谢老祖宗再造之恩!”贾琏直挺挺跪在祖宗牌位面前,砰砰砰的磕起头来。
你道贾琏为何?
却是贾琏倒地气绝愤愤而死,魂魄冉冉升天之际,忽然眼前一阵祥云缭绕,却是荣国公贾代善的魂魄飞奔而来。
贾琏心中甚是惭愧,双目垂泪,上前跪拜:“不孝孙儿拜见老祖,孙儿不孝,丢了祖宗的爵位,致使祖宗蒙羞。如今身死,脚下空虚,日后连个祭祀祖宗的香烟也没了,孙儿无颜面对列祖列宗,老祖,您狠狠责罚孙儿吧。”
贾琏抱着祖父腿杆嚎啕大哭,哭自己一生荒唐,哭自己遭受的那些地狱般的苦楚。也哭自己识人不清,被二房欺骗,谋了爵位家产。
不妨头被他祖父合身拧了起来,贾代善怒目圆睁,叉开五指,狠狠摁住贾琏泥丸宫,随即扬手一掌:“孽障,还不与我滚了回去!”
贾琏猝不及防,只觉得脑袋一痛,人就晕厥了,醒来时人已经在祠堂。
恰如黄粱一梦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