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这两个字真是奇怪,追溯一个人的过去,可以用“出身”、“背景”这样的字眼来定义,然而如果一定要用到“身世”这两个字的,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别有内情。
皇宫里的“内情”本来就很多,跟天上的繁星一样多,但有一个“内情”,大家都知道,却还争先恐后的装不知道,还怕被人家识破。
最有趣的是,就连史官都不敢承认自己知道,他们在史书上记载着,泰安三十九年四月初,先帝出宫狩猎未归,逢承和宫部属叛乱,太子中流矢身亡,晋王赵洵领禁卫营平叛,泰安三十九年五月,晋王赵洵因品德谦恭立为太子,泰安四十年,瑞帝因病于延华宫养疾,传位于太子,改年号为天弘。
每一件事都有理有据,承和宫就是太子府,因为部属叛乱,先太子中流矢身亡,晋王赵洵,也就是当今圣上,领着禁军把那些叛乱者都杀了,所谓一国不可无君,同样也不能没有继承人,既然太子都死了,那么平叛有功,又“品德谦恭”的晋王登太子位也就是众望所归了。
既然都有太子了,那么生了病的先帝“不堪重负”退位荣养,那么也很是说得过去了。
每一件事都有理有据,简直让人觉得事本就该如此。
但是连九岁的张纤听到的时候,都很有疑问,泰安三十九年到泰安四十年初,整一年的时间发生的事未免太多了吧。
她问长公主,当时还是晋王的皇帝舅舅不是本该在封地吗?封王无诏不得回安阳,怎么偏偏那时候他在?而且先帝那时未归,他是如何调动得禁卫营?
张纤还问,先帝后来不是活了很有几年吗?怎么就退位了呢?当皇帝的不是到死才会退位吗?对了,先帝在世的时候为什么一直呆在自己宫里不出来?还都不肯跟皇帝舅舅说话?皇帝舅舅送给他的东西都被他叫人丢出来了……
张纤还要问下去,就被头痛无比的长公主捂住了嘴,这事长公主没法解释,就只好威胁她这些话不能问,也不能拿出去说,不然不给漂亮的衣服穿,也不给漂亮的首饰戴。
皇宫里许多事都是别有内情的,张纤知道这一点,不是因为有人跟她说了什么,而是大家都不敢跟她说什么。
直到十一岁的这天,她终于从的皇后口中,知道了这件事情的真相。
原来,皇后她,真的是当时的当事人之一。
萧氏是赵洵的原配,赵洵当皇帝,她就是皇后,赵洵还是晋王,她就是晋王妃,二十年来,这对夫妻从最开始的琴瑟和鸣,到后来形同陌路,其中发生了太多令人遗憾的往事了,也许还有人记得,当年先帝为晋王指婚的并非萧氏,可以说,这门婚事,是赵洵当年自己苦苦求来的,为此不惜犯下众怒,惹怒先帝,得罪太子,所求的,不过萧氏一人而已。
最硬的心肠,在千疮百孔之前,也曾只是一片会痛的软肉。
海誓山盟不是不曾存在,而是敌不过彼此的猜疑。
萧氏最先,是先太子赵淳看中的,晋王赵洵捷足先登,让太子与晋王之间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彻底破裂。
数年各自为政,暗中经营,互有损伤,于是就为泰安三十九年的事变埋下了伏笔。
泰安三十九年,先帝于凤阳行宫未归,太子假传圣旨召回晋王,设计于归一寺中伏杀晋王夫妇,那一天,赵洵带的人全部被杀,妻子被擒,赵洵仓皇而逃。
随后,太子借口追拿江洋大盗而封锁关卡,意图对赵洵赶尽杀绝。
而谁想,半月之后,竟然是赵洵现身于安阳,领着禁卫营趁着夜色屠了太子府。
死地后生,虽只在半月之内,但其中过程,可谓是异常曲折,险象环生,种种过往,也不细表。
单说当时的晋王妃萧氏,太子昔日确然钟情于她,她身陷太子府长达半月毫发无损,被营救出来之后,一口咬定自己的清白,不曾屈从于太子,但是,没有人可以证明她清白,也没有人能证明她不清白,她的生死荣辱,全凭赵洵一念之间。
赵洵与萧氏夫妻情深,他信了她,至少是愿意信她。
但是赵洵转身却娶了禁卫营统领魏一程的妹妹为侧妃,在关键时候赵洵能发动禁卫营,可以说魏一程是用拼了全家老幼的性命帮他。一旦成功前途自然无限,可是失败,那也定是珠联九族,挫骨扬灰。
而且既然杀兄,开弓就已没了回头箭,先诛太子,接着就只能逼宫,抢了先机才有活路,趁着皇帝未归设计请君入瓮,这关口只能进,不能退,而其中都不能少了魏氏一门的鼎力相助。
所以后来,赵洵娶新妇,重魏氏,冷落了萧氏,随着他登基,曾有人进言立魏氏为后,而那时,萧氏已经有身孕,既然有孕,又是原配,若不为后,岂不是令人生疑?
萧氏,就当上了皇后。
萧氏落入先太子府一事,一直是赵洵的忌讳,只因他心中还是重她一些,所以愿意相信她,不去想那些虚无之事,可偏偏便是那段时间之后,她有了身孕,就算他不愿意去计较,可这个孩子的存在,就时时提醒着他发生过的那一段事。
时间久了,自然疑心,疑心生暗鬼,这孩子到底是谁的种?所以孩子生下来之后,他百般看不顺眼,萧后若是对孩子好,他就怀疑另有缘故,折磨萧后,冷待其子,后来萧后也不敢多亲近那孩子。
一年之后,萧后再度有孕,生下赵珏,对于这个孩子,赵洵与之前的孩子不同,对其十分宠爱,有时候两个孩子抱在一起,大的怎么看怎么讨厌,小的怎么看怎么喜欢。长公主与赵洵关系亲厚,知道他的心病,又受萧后所托,使了个名目,将皇长子抱入公主府,由她抚养。
少了一个碍眼的成天在眼前晃,赵洵也承了长公主的情。
赵洵本有心病,魏夫人为了争宠明里暗中煽风点火,以致赵洵时常对萧后大发脾气,帝后之间日渐冷漠,却一直不肯废后。萧后是他发妻,又是他的挚爱,所谓相爱相伤,互相折磨,他只好把无法坦然面对萧后的感情全部都投入在了赵珏身上。
后来魏夫人连连生了两个女儿,谁想生第二个女儿的时候也难产死了,再也没有威胁萧氏后位的人,可是隔阂已经造成,赵洵与萧后之间,如隔了千山万水,再难挽回。
“他这些年来,不断广纳女子,韩夫人的额头,刘美人的眼睛,李美人的鼻子,他所宠爱的女人,每个人都有一部分像我,可是却,连一眼都不愿意看真正的我……”
“……每一天的日初,便是我希望的开始,每一天的日落,就是我希望的结束,我一直等啊等啊,等到头发也白了,可是始终等不到他……我好恨……”
皇后抚摸着赵荻的额头,手指滑过他的眉毛,眼睛,赵荻已经被她说得那些吓坏了,一动不敢动。
“孩子,也是你的不是,你和你弟弟乃是一母同胞,可是你知道吗,你长得一点都不像你弟弟……也不像你的父皇。”
若论皇子气度,赵珏绝对强于赵荻,赵珏生性活泼开朗,举止有度,行为得体,虽然才十一岁,模样却是长得如仙童一般,可谓是人见人爱,不止得圣上欢心,太后也是爱得不行,曾有人笑言,太子赵珏与郡主张纤,一左一右立在太后身边,看上去就像是金童玉女一样。而更重要的是,他不论长相,还是行为习惯,几乎和圣上一模一样。
可是赵荻也许因为幼年体弱,身子骨一直偏瘦,广袍大袖穿在他身上显不出飘逸高贵,反而空荡荡就像撑不起来一样,天生肤色白得异样,赵氏皇族的相貌特征他都具有,却是一脸阴郁之气,一双凤眼时常流露凶光,看上去阴霾渗人,性格也是易喜易怒,时有鞭挞宫人等劣迹,被皇帝斥责,小小年纪,就常常显露出了乖张之气。
要知道圣上与先太子是亲兄弟,本是就有几分相像,因此赵荻单从模样上根本看不出是谁的种,滴血认亲都认不出了,但是气质上,他更像当年的先太子。
“……仔细看你,难怪他一见你就生气,你果然有几分像先太子的品格……”
事到如今,赵荻听完皇后的话,也在心中猜疑自己是谁的孩子,可是他知道,张纤就在屏风后,他不能让皇后说出自己不是圣上骨血这样的话来,于是他忙急声阻止。
“母后,不要说了,不继续说了。”因为紧张,赵荻的语调里带着一丝颤音。
皇后阴阴的笑了起来,道:“你为什么要害怕?连你也怀疑自己的身世了是吗?为什么我不能说?你就是我和圣上的孩子啊,你是我为他生的啊!为什么要怀疑母后为什么连你也不相信我!”
皇后本就在不断的抚摸着赵荻的脸,说到最后一句时,手就掐住了赵荻的脖子,按倒在榻上。赵荻到底是十三岁的孩子,而皇后经过多年的压抑,精神早就异于常人,熬到到如今终于爆发了,她目露凶光,双手死死掐住赵荻的脖子,赵荻拳打脚底,无奈就是挣不过这个已经失常的疯皇后。
赵荻面色发紫,渐渐开始意识涣散,耳边只听到皇后疯狂的话语:
“孩子,你本来就不该来到世上……母后不是不爱你……母后是爱你的……母后怕你一个人活在世上受罪……母后带你走……”
“母后是爱你的……我带你走……”
皇后已经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