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安阳的好消息还在路上传递,郡主张纤的麻烦却已经到了眼前。
她的麻烦要从一架古琴讲起,琴乃雅乐,郡主张纤五岁开始操琴,六岁拜宫中乐师陈青阳为师,后来陈青阳因妄议政事受人举报,被赶出了安阳城,她才转到了名满安阳的“凤琴女艺”曾夫人门下。
张纤小小年纪,却是心智坚恒异常,数年时间从未间断的苦练,令她在琴乐方面小有所成,曾有一段时间,这位小郡主抱着极大的热诚,在短短一年内拜访了不下十余位当世名家,均因年幼艺高受到了极大的赞誉,张纤当真以为自己天赋过人,更加意气满满,直至她十一岁时亲自抱琴拜访了于秦山隐居的“古月老人”。
事实上,古月老人被这位小姑娘的傲气气得不轻,她也被这位的老人执拗拗得不行,古月老人说她并无过人天赋,乐无灵气,全凭熟练技艺而已。
这位老人脾气过于直率,岂不知郡主张纤拜见了诸多名家,无一人指出来,难道说都是欺世盗名之辈不成?不过是碍于她的身份罢了。
小郡主备受打击,顿悟出其中意味,不过却没有立即冲回去找那些“名家”的麻烦,而是当即威胁古月老人,不准将实情说出去,还嚣张的道:“世人奉承我,乃因我是长公主的女儿,我弹得好,能的赞誉,弹得不好,亦能称赞,错在我,我糊涂了,今日才算明白过来,我即为郡主,何须锦上添花!”
说罢在老人家惊异的目光下,抱起自己的琴愤然砸毁,抬头目露凶光,咬牙切齿的又道:“虽我张纤年幼,不通时务,却是要颜面的,那些人背后还不定如何耻笑了去,这笔账迟早要讨回来,但今日之事不准你乱说,不然定不与你这老货善罢甘休!”
小郡主张狂,一改拜见之时的谦虚做态(那时还以为自己有真材实料,打算以德服人),冷笑数声,扬长而去。
老人一世扬名,可真没见过这样骄狂的小姑娘,被她气得天旋地转,但到底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后来躺在榻上慢慢反思,毕竟也还是个小姑娘,虽天赋寻常,可是小小年纪,琴技熟练,也知道定是下过苦功,于是又有些懊恼,自己是不是不该伤了一个小姑娘的自尊,琴乃是陶冶情操之物,以天赋取人也是不该,只怕今日受挫令她日后坏了心性,于是取了自己日常所用的古琴,叫人赶上去无论如何也要她收下。
一个月之后,老人家病故,也不知是不是当时被气坏了身体,张纤听说了,翻出了那一架被丢在角落蒙尘的古琴,拿着它面露狰狞,对付那些蒙蔽取笑过自己的“名家”的安排已经纳入了她的日程中,只不过还未等她完成,她就和赵荻一起被牵连进椒房殿失火案中了。
那一架古琴既是古月老人所赠,自然不是凡物,张纤搬来建安,就一齐带过来了,只是经了那件事,再大的兴趣也烟消云散了,慢慢也就荒废了下来。
这两日下了雨,西面库房的屋顶有些漏,湿了里面存放的好些家什,等天气晴了,侍女们搬出来晒一晒,里头就有这琴。于是当张纤经过院子的时候,就正好看见了它。
拨弄了几下,似乎有些久违的感觉,加上闲来无事,张纤便把琴拿回了自己屋里。也许是存得太久,又没好生保养,弹了未几首,弦便断了。
时过境迁,人的心境也不尽相同,如今的张纤到底改变了一些,也没那么记恨了,全然忘了当初丢在一边,是不愿想起自己受人愚弄的事实,反倒有些想念当年那个顽固的老头,众人皆醉他独醒,那么不识时务,真不容易。
琴是好琴,到底有些惋惜,全在一念之间,张纤决定修好这架琴,传来青娥,叫人去跟丰娘说一声她要出门,再套上马车,叫上几个家奴跟着,她要进城去。
“郡主可是知道哪里有好匠人?”青娥一边给张纤换上出门的伊桑,一边问。
“当然,城东有个蒋姓琴匠,手艺就不错。”张纤任青娥给她系上腰带,丹寇给她整理裙摆,挂上玉佩荷包,她左右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道:“婉容说过,她的琴就是那处给换的弦,我们也去……这个簪子与衣裳不配,不要用金的那么俗气,换个素净点的,对,就那个翠的。”
“是。”
张纤出门,是一定会带上呼烈儿的,那是她亲手提拔的护卫,也是一个标杆,从一个马奴成为她身边的护卫,对于家里的家奴而言,相信波动一定不小,她喜欢让人有奋斗的目标,尤其知道该向谁效忠。
呼烈儿由一个马奴升上护卫,实际上张纤身边是有护卫的,皆是从家奴中选取的,亦能打杀,只不过保护的这个小郡主是个自主惯了的,不能省心,他们是男子不方便近身,在家里也不用贴身保护,只是出门的时候跟着罢了,倒也都算尽责,上次狩猎因小郡主和费家的小姐妹一道,嫌他们不便,才撤下了,都是听命行事谁能想遇到那事啊,呼烈儿的升职的确让家奴的积极性升起了一些,而护卫就是另一种情绪了,郡主提拔了一个马奴,这不是打他们的脸么,不敢对郡主如何,但对郡主跟前的红人,有的是办法使绊子。
呼烈儿被孤立了,有人暗中动手脚使坏,但他大大咧咧,也并不很以为意,别人排挤他,他就一个人默默走开,仗着一身本领,便是有人挑衅也打不过他,起夜的时候被人蒙头下黑棍……这还真遇到过,可是他人高马大,数人竟然都打他不过。
那些人只好玩些偷藏护卫服,或者下泻药,或者骗他半夜去操练的把戏,不过玩过一次,呼烈儿又不是人头猪脑,再玩就不起效了。
有一次有人在他的靴子里放了一条蛇,谁想那个野蛮人竟不怕,貌似还相当亢奋,伸手一抓,就徒手扭断了蛇头,张开嘴对着蛇腔子生饮了蛇血,然后用指甲盖掐开蛇身剥皮挖胆,麻利的让人目瞪口呆。
他还望着窗外偷看的人嘻嘻一笑,一口血白的牙齿触目惊心,他道:“白白得了兄弟们的好东西多过意不去,晚上请大伙儿吃蛇煲喝胆酒。”
……呼烈儿同僚,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
时间久了,耍把戏也会有腻味的一天,人家是郡主跟前的红人,搬不走打不过,有句老话说得好,要不是打不过你,早把你打趴下了。
打不过呼烈儿的那些同僚们,只好改用低调的方式持续抵制他……咱不理他。(不跟你玩不跟你玩就不跟你玩。)
郡主出行,也没那么大排场,就是马车豪华些,家奴高壮些,衣裳质地精细些,气焰嚣张些罢了,并不需要前后开道、呼喝驱赶,总的来说,并不扰民。却不想,她不扰民,民却扰她。
进了城没多久,在一个路口上郡主的马车给一群人挡住了去路,张纤使青娥去看看,回来说,前面一个年轻妇人卖身葬夫,引了许多人来看,还有争着买她打起来的。
张纤大奇,卖身葬夫有什么好看,还打起来了?
青娥一脸鄙夷,瘪了瘪嘴,道,那年轻妇人貌美,举止又轻浮,亡夫的尸体还摆在路边,看见男人一双媚眼就开始乱飞,一看就不是安分的妇人。
张纤就更加奇怪了,卖身葬夫的妇人,当是有情有义,不然放着良民不做,为何要为奴为婢?可是那妇人既然不安于室,又为何要在街边卖身?
青娥却说,郡主哪知人心险恶,往常也曾听说,有些歹人专做些骗人的勾当,比如这妇人,明着是卖身葬夫,谁知道背地里干些什么勾当。
张纤心下厌恶,便命人将这些人驱赶开。
呼烈儿离得最近,便领了命令,其他人见是他,不愿与他同去,望天的望天,站远一点的站远一点,呼烈儿摸摸鼻子,便一个人去了。
这时候,因为是路口,已经堵了不少人了,偏偏左边还来了一队迎亲队伍,敲锣打鼓吹唢呐,新郎官骑着大马,后面跟着一顶红轿,片刻就来了跟前。
而右边,则突然冒出了一列送葬队伍,人人穿孝,抬着一台棺材,哭喊震天,遍天的漫撒纸钱。
前面有人卖身葬夫,左边迎亲,右边送葬,身后也给后面来的人堵住了,一下子郡主的马车就卡在了正中间。
张纤坐在马车里,被这动静惊动了,撩开门帘一看,正看到左边的吵着人要过去,右边的人也闹着要过去,她的马车挡在中间,前不能进,后不能退,左右两边为难。
红白事今日个遇到一起,红喜事的人娶新娘心焦,好不讲理大声嚷起来,责怪马车挡路,白事的人架着棺材,不肯让路,谈不拢便有人推搡了过来,张纤的护卫也不是好惹的,毕竟是长公主门下,哪有受欺负的份,护卫们围着张纤的马车,不让那些人冲撞,不想其中一个护卫推了挤过来的那谁一下,那人不知怎么就地就倒,还喷了一口鲜血,两眼翻白,再无声息了。
这一下可炸开了锅,原来倒下的是送葬的那边的,立马就有人挤了过来,伸手探了探鼻息,然后扯着嗓子大喊:“不得了啦——死人啦——我兄弟本就有旧伤——他们打死我兄弟——杀人偿命呀——”
本来送葬就是件晦气事,这下可好,人还没埋,又添一条新命,那个气呀,送葬的队伍立马把棺材一放,群情激动,冲了过来。
便有人急呼:“不可乱来,我们是长公主家的……”
“长公主家的杀人就不用偿命吗?!仗势欺人!欺人太甚!谁来为我苦命的兄弟做主啊——”
情况更糟了!
那个护卫吓傻了,自己分明只是推了一下,怎么就死了了呢,妈呀,难道自己无意中练成了神功盖世?
还没等神功盖世的护卫验证自己究竟是不是神功盖世,就已经被人揪住围上了。
这会儿聚在一起的人太多了,张纤的护卫们要保护马车,还要应对送葬队伍的冲撞,还要去捞那个“打死人”的同僚,真是焦头烂额。
不知怎的,送亲那边的一人也突然捂着额头喊起来了:“哎哟——谁打我——老子头被打破了——他娘的——兄弟们帮忙啊——”
只见那人手捂着额头,指缝间血流如注,旁边的人气愤难当,持着唢呐,一唢呐就朝一个护卫抡了过去,护卫被砸得头破血流莫名其妙,迎亲的队伍立即搁下花轿,加入混乱中来,连那个新郎都下了马,成亲也顾不得了,扎起衣摆冲上前,一腿不知朝谁蹬了过去。
于是大家伙儿都干上了,迎亲的,送葬的,还有张纤的护卫们,一时打人的、被打的、躲避的、被无辜伤及的,吼叫,嘶怒,流血、场面顿时彻底乱了起来。
如同一场风暴,张纤的马车便在风暴的最中心,她一直撩起门帘看外面的情景,青娥则挡在她身前,青娥虽然是个侍女,在张纤身边也养得跟小户人家的千金差不多,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简直以为发生□□了,吓得直打哆嗦。
张纤也惊吓到了,她看看前面,呼烈儿被卡在奔走的人群外,看后面,后面的路人四处逃散,再看看两边,都已经有人掏家伙了!
怎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了?!
不对!张纤心中一突,一种不祥的预感升了起来。
前后路受阻,左右路围攻,不管为什么,发展得也太快太巧合了,而她——从来不相信巧合!
正在手脚冰凉之际,张纤只觉得突然重心不稳,身子跟着一歪——
轰——
张纤的马车被暴起的人们推倒,青娥被车架压住了腿,而张纤则狼狈的滚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