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冲父子在前面等着,张纤就不能从前门离开,她虽然恼,顶多不拿他们当回事罢了,还不至于做出当面离开这样打脸的事儿来。
从后门走,就要经过马房,叫人牵了她的“火烧云”到后门等着,因呼烈儿伤着,牵马的是另外一个马奴,那奴才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卑卑屈屈,让她突然想起呼烈儿来,想起那日的情景倒是呼烈儿比较有趣儿。
这时候青娥带着两名家奴找来了,张纤看了他们一眼,知道是丰娘的意思。这些家奴都是长公主府带出来的,上次因与费家一道狩猎,出入与费家人一道,也就没有带上他们,现在想来,若是身边跟着一两个家奴,也就不会遇到韩肥那样的事了。
“怎么是你,呼烈儿呢,躲懒去了不成?”张纤转头问那个马奴。
“呼、呼烈儿受了伤,蔡管事准了他休了三天,所以,所以……才是奴才。”
“哦。”张纤了然的点点头,又道:“他伤得很重么?三天够不够修养的?要不要多准几天?”
“……”那马奴顿时不知该怎么回话,吃不准主子到底是在说正话还是反话。
张纤这次绝对是好心,人家是给她拼命,她不会在修养几天的小事上做得让人心寒,相反,她突然决定要抬举一下这人,树立一个榜样,让家里的奴才们知道,只要一心为主子,就算是马奴,也能得到好前程的。
答话的马奴不知该如何答话,张纤只当他上不得台面,她看看天色,原本今日费沣在酒楼做东,为他那日得罪了费家的姐妹们开席赔罪,下帖子请了她去,不过时候还早,她也是因为不想见韩冲父子才打算提早出发。
既然时候还早,张纤做了一个很意外的决定。
“本郡主要去看看呼烈儿,你带我们去。”张纤对那马奴道。
“呃?”
马奴惊讶了,不止是他惊讶,连青娥都惊讶,郡主自持身份,可从未主动去看过任何一个下人,何况是个低贱的马奴。
“你的嘴不管用,连腿都不管用吗,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带路!”张纤皱眉,不耐烦的道。
马奴连忙称是,带着张纤他们往呼烈儿的住处去。
呼烈儿的住处十分简陋,因他是个北狄人,别人都不愿和他同住,所以最后蔡管事清了一间柴房给他住。
一间柴房罢了,巴掌点儿大小,呼烈儿正在里头给自己换药,背上的够不着,正胡乱涂着,冷不防外头唤了几声“胡大哥、胡大哥。”
其实是呼大哥,呼大哥,问题是从未有人这样称过他,友好一点的都是叫他的名字,不友好的则是叫北狄杂种,当然后者在被他报以一通老拳之后多半就改为私下了。
带路的马奴见郡主纡尊降贵亲自见呼烈儿,想他定然被主子看中,所以才叫得格外亲热,反倒让呼烈儿以为叫错了门。
那马奴见没人应声,猛然一阵拍门,不想门也没栓结实,一下给他拍开。
屋子不大,一目了然,呼烈儿正坐在床头,床上放着黑乎乎的药膏子,他拿着个小木片儿,正用高高抬着一只胳膊肘,用一种奇怪角度的姿势,给自己的后背上药。
既然是上药,自然是半-裸状态,别人没什么,可是站在马奴身后的张纤和青娥,一不防给看到了一张精壮的裸背。
青娥比张纤大两岁,已经知晓些事了,连忙侧身躲避,倒是张纤看直了眼,忘记了男女之别。
不是呼烈儿一张裸-背有何销-魂,而是那一张后背伤痕交错,皮肉外翻,嫩肉暴出,红的血疤黑的药膏,看起来就像是一块破破烂烂的布一样,着实触目情景,吓煞人也。
青娥发现张纤还直视着里头,连忙挡在张纤的眼前,喝道:“呼烈儿,还不披上衣裳,侮了郡主的眼,着实该死!”
可怜呼烈儿上药的时候被人“破门而入”,惊讶之余维持着诡异的姿势,半个身子被人白白看去,也无法纠结名节问题,只好委委屈屈的找了件衣服披上下了床,道:“这是咋回事,主人怎么来了?”
“呼、呼大哥,郡主来、来看你了。”马奴张口结舌。
呼烈儿便要行礼,奈何身上伤口刚刚愈合,一动就扯裂着疼,不意龇了龇牙。
“无礼,郡主面前还敢举止不雅。”青娥低喝,她知道郡主一向重礼仪,最不耐烦那些无礼的举动。
“算了,呼烈儿免礼。”张纤今日竟然格外宽容,还道:“呼烈儿有伤在身,本郡主也非不近情理之人。”
青娥怪异的偷偷看了张纤一眼,郡主一向不知人间疾苦,这么体恤下人还是不是她的郡主呀。
她哪里知道,张纤着实是被呼烈儿的那张后背给吓到了,她是知道他受伤了,也许伤得不轻,这种认知只是浮于表面,就像是一句话,一段文字,没有疼痛感,没有生命力的,郡主张纤无法体恤别人的原因在于,她总不知,到底别人受到的是怎样的伤害。
惨烈的伤痕让张纤沉默了片刻,才问道:“呼烈儿,你……怎么会伤成这样?”
“……”怎么会伤成这样,呼烈儿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主人,还有人比你更清楚吗?那天那帮伙人可是带着打猎的家伙和猎狗来着的。
“会疼吗?”张纤知道自己问的是句傻话,不过她现在心下突然觉得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她本来来是想树立一个榜样,让大家知道都该听郡主的话。
但现在,面对满身是伤的呼烈儿,看到他住在这样四面漏风,脏得跟猪窝似的地方,徒然生出一种应该要对他好一点儿的感觉。
她大概不知道,这种感觉就叫做内疚,那天她为了成功逃脱,可是放呼烈儿当靶子给人家追来着。
“……”呼烈儿无语之极,伤成这样还问疼不疼?他是不是应该云淡风轻,临风而立,然后回答,不疼,我是死人来着。
张纤站在门外,始终没有进呼烈儿的屋子,她也不打算进去,其实这间柴房也不算太烂,破旧但是不算太脏,有点轻微的霉味,小得跟她的衣柜间似的(她的衣柜间很大),但是这是一间柴房,用郡主级别的衣柜间的标准要求它是不公正的。
可是这已经是她见过最恶劣的居住环境,呼烈儿住在这种地方真是太可怜了,一个好人是不该被这样对待的,建安别院里所有的房屋修葺,月钱及春冬两季的衣裳支出每一笔她都有看过,她在想是不是应该查一查有没管事克扣下人待遇这个问题了。
我们的郡主不止是会骄傲任性,她出生于皇宫,乃长公主之女,日后是要嫁出去当皇后(计划中)再不济也是当家贵妇(最起码)的,为了避免日后给人蒙骗耻笑了去,打理家务账目的事情丰娘也慢慢教给了她。
“这屋子……”内疚是一种张纤不擅长的情绪,她扭头对青娥道:“青娥,你记得告诉刘管事,给呼烈儿换一间好点的屋子,就说我说的。”
青娥闻言,大感奇怪,马棚的人事一向都是蔡管事在管呀,给马奴换屋子关刘管事什么事,郡主弄错了吗?
“从今天起,本郡主特别提拔呼烈儿做本郡主的护卫,以后,他都不再是马奴了……不过这间柴房倒是可以留着,犯了错了仆役可以丢进去关起来。”在张纤郡主看来,这件柴房大概算是很非人道的处所了吧。(汗)
青娥这才明白过来,回头看了一眼不明所以的呼烈儿,使了一个“你交好运了”的眼神。
“谢主人——”呼烈儿自然也知道这是莫大的恩惠,照着规矩,强撑着身体要跪下磕头,被张纤制止了。
张纤道:“本郡主倒是奇怪,怎么旁人称我为郡主,偏偏你叫我做主人?”
关于这个,呼烈儿便解释了一下,他生长于北狄,北狄那边的奴隶称呼家主,便是如此。
“原来如此,听着却是新鲜,不过你既然已经到了大昭,还是照着大昭这边的规矩,日后唤我郡主吧。”
呼烈儿颔首遵命,张纤便嘱咐了几句叫他好生修养,便带着青娥离开了。
张纤提拔了呼烈儿,心情顿时好了很多,出门吃酒去了。
她丢下一堆事儿不管,这一摊子事儿还是得丰娘来收场,幸亏她是宫中女官的身份,有品级在身,虽然比不得正经官员,可因跟宫里沾了关系,地方上的官员见了她也要客气几分。
托词郡主狩猎归来受了风,卧床不起,韩冲父子也不好冲到郡主的闺房去探望,再者,此番说是给一个小丫头赔礼,不过是种姿态,做给长公主府看来着。
韩肥对张纤无礼在先,张纤射伤韩肥在后,张纤无恙而韩肥到底是挨了一箭,郡主这边算不得吃亏,又有费家六爷从中调和,韩郡守不提郡主射伤儿子一事,也不说儿子意图调戏人家郡主,秉着息事宁人只是表了歉意,当众责骂了自家不成器的儿子,韩肥杵着拐杖低头不语,隐隐有不服之色,丰娘见状面上不显,心中恶然。
韩家父子赔送了好些礼品,又说家里还有千年老参,百年首乌,回头叫人送些来给郡主调理身子,韩家父子乃暴发之户,见识低微,言辞粗放,不经意间说话就带了点拿钱砸人的意味,丰娘是长公主府的人,自有长公主府的气度,当面谢绝,态度始终都是不咸不淡,对韩家父子又敲打了几句,却叫人挑不出理来。
韩家父子一脉相承,韩冲心中暗恼,这长公主府的人未免太不知好歹,他都不说他儿子是如何受的伤,一味息事宁人自认倒霉,还做足姿态上门赔礼,他这些年升官敛财,何尝少了人奉承,却要受一个区区女官的敲打,这样想着,不觉流露一丝不满到面上。韩肥却是东瞄西看,没把丰娘的话听进去,只是失望于没有见到郡主之面。
两方都不欢快,不过各代表一方之势力,就像韩冲不愿得罪长公主一样,丰娘也不愿意和韩夫人一系交恶。
一场应酬下来,丰娘反而庆幸张纤没有出面。韩冲父子自大无状,不知尊卑,正如张纤之前所说,她是侥幸逃脱,若是当时真发生了什么,这会儿又向谁哭去,名节于女儿家,到底弱了下风。至于射伤韩肥一事,丰娘这会儿倒觉得活该。
本是想让张纤懂得屈从与形势,被韩家父子一激,丰娘早忘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