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六中的门口骑自行车大概十五分钟,穿过几条街,一个广场,就可以到达城市里最大的一条夜市街。
辉煌街不长,白天比较冷清,夜晚则热闹非凡。
喻冬和宋丰丰抵达辉煌街街口的时候才五点半,做生意的人正推着车子或者行李箱,从辉煌街的各个巷口涌进不宽的街面上,准备摆摊。烧烤摊点倒是已经摆出了各类食物,羊肉串还是生的,生蚝已经开好了壳子,玉米和韭菜被竹签子穿起来,又黄又绿地摆在最显眼的地方,是招徕客人的新鲜招牌。
宋丰丰带着喻冬穿过辉煌街的街口,走向对面的龙行网吧。
龙行网吧是小城里最大的网吧,三层楼,招牌又大又显眼,晚上还会闪动各种光线,是一个颇大的光污染源头。
宋丰丰把自己的破自行车停在门口,回头看喻冬。喻冬把手缩进校服的衣兜里,脖子也缩着,正看着龙行网吧外墙上写的各种小广告。通下水道的,维修电器的,卖成人用品的,还有开假发.票的。纸上用很大的字体写着座机和小灵通号码,一个个黑乎乎的。
“你怎么帮我赢回来?”宋丰丰问。
“对战。”喻冬抽了抽鼻子,他感觉自己似乎有些着凉了,鼻腔里酸酸的,“我打得比你好。”
喻冬没带电脑来这边,宋丰丰家里那台是真的被宋英雄砸了,张敬倒是有,配置还不错。他俩去张敬家里玩过,宋丰丰知道喻冬和张敬都比自己厉害。张敬难得遇到一个对手,激动坏了,几乎每周末都要约喻冬和宋丰丰去网吧联机对战。
他挠挠头:“但龙哥真的很会打。”
龙行网吧的老板叫龙哥,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似乎有些不清不白的背景,在这一带是个分量不小的人物。
他在自己的网吧里设了赌局,就用魔兽对战来赌钱,两个人对战,再找两个人观战。对战的人各掏50块押金,也算是公平公正,愿赌服输。
“那两千块是你这个月的伙食费、补课费和生活费,还有电费水费。”喻冬忍不住回头,“你怎么输的?你输了40局?!”
宋丰丰把喻冬拉到一边:“一开始是每局50,我三天输了大概五百块。后来龙哥找上我,问我想不想翻盘,翻盘的话就要下100块的注。”
说实在话,一局50块钱对学生来说已经非常昂贵,这并不是一般人能消费得起的方式。喻冬心想,这根本就不是让学生参与的赌局,宋丰丰是疯了吧,自己去钻套子。
喻冬的脸色很不好看:“你这就上当了?”
“我拒绝了。”宋丰丰的手在暗暗使劲,“他们不让我走,直到我把剩下的1500块全都输光。”
他一向活得没心没肺,这时候却罕见地认真起来,任喻冬怎么挣扎都不放手。
“喻冬,龙哥跟我们平时遇到的人不一样,我们走吧。”
喻冬不肯:“都到这里了,走什么走。”
“我没想过让你帮我赢回来。”宋丰丰看着喻冬,“你以为我为什么现在还天天往这里跑?因为每天都有人在网吧里跟龙哥赌。他也是有输有赢的。我想找一个能赢他的人,我可以雇他,帮我把钱赢回来。”
喻冬也看着他:“那你雇我。”
“你赢不了!”宋丰丰很着急。
喻冬真心诚意给他出主意:“我不行的话,你再找张敬。”
“你俩我谁都不想麻烦!”宋丰丰攥紧了喻冬手腕,“你们都要考试,别搅进这种事情。喻冬,我知道你不到这里看一看你不会甘心。你回家吧。周妈在等你吃饭。我们是朋友,你为我好,我知道。我也是为你好,你别进这种地方来。”
“你爸让我看着你!”喻冬提高了声音,“你要想我别进这种地方,你自己也不要进!”
“这种地方是什么地方?”
一句问话从旁边飘过来,说话的人似乎是笑着的,但又有些隐隐的不高兴。
宋丰丰连忙把喻冬拉到自己身后,朝着还坐在摩托上的青年咧嘴笑了:“龙哥。”
龙哥留着长头发,脑后扎了小揪揪,也冲着宋丰丰笑。他嘴里咬着一根烟,先点燃了,然后长腿一跨,从自己噌亮的改装摩托上下来,目光从宋丰丰脸上移到了喻冬脸上。
“哟。”他的笑意浓厚起来,“带朋友来玩啊?”
“不,不是玩。”宋丰丰的手背在身后,仍旧攥着喻冬手腕,“他听我说这里可以观战,龙哥又是最厉害的,所以来看看。”
龙行网吧里尚算整洁,没有喻冬想象中的烟雾缭绕和满地烟头。这栋三层的小楼全是属于龙行网吧的,龙哥直接将两人带到了vip厢,早已有人等在那里,看到他进来纷纷起身打招呼。
喻冬扫了一眼,发现这儿的所有人中,果然只有他和宋丰丰是稚嫩的学生脸。
龙哥玩魔兽玩得好,这一带小有名气,设的赌局也不是冲着学生去的,宋丰丰本来不在他的坑骗范围里。
但宋丰丰露财了。十六中的学生家境都一般,像他这样能连续赌三局的少之又少。虽然宋丰丰看着不像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孩子,但龙哥以为他是真人不露相,便想了个办法诓他几局。
谁料他就真的只有两千块,还是一个月所有的生活费。
龙哥跟宋丰丰说,今年内来龙行网吧上网都不用钱。能给出这种承诺与宽待,他感觉自己已经非常慈悲,几乎是一个可以受到表彰的五好市民了。
喻冬和宋丰丰在vip厢里看龙哥打了两局。都是他赢,与他对战的青年似乎也不恼,随手就掏出一百块给了他,临走时还约他晚上一起吃烧烤。
喻冬忍不住,瞪了宋丰丰一眼:这就不是你能玩的东西!
宋丰丰认为自己读懂了喻冬的眼神:“你尿急?厕所在那边。”
喻冬低头看了眼手表。现在已经快六点了。他们要在七点左右回家,正好赶上吃晚饭。
抬头时发现龙哥正在瞅他——瞅他的手表。
“好货。”龙哥笑着说,“你什么人?我好像从来没见过。”
喻冬坐到了龙哥身边的位置上。
“龙哥,我跟你玩一局。”
龙哥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你跟我玩?怎么玩?”
喻冬:“?”
龙哥笑着打量他:“不用你给押金,你任我玩,怎么样?”
他的小弟们笑起来,喻冬和宋丰丰都没听懂,莫名其妙地对视一眼。“我不押50。”喻冬指了指自己的手表,“这个八百多块,我暑假买的,折旧之后就算它五百块吧。我就押500,你敢不敢赌?”
龙哥脸上笑意消失了。他诧异地看着喻冬,又看了看宋丰丰。在这个唯他独尊的网吧里,还从没有人出这样的天价跟他对战过。
“你很厉害?”龙哥半信半疑地上下打量喻冬,可怎么瞧他都只是一个白脸的清秀孩子,衣衫整齐,指甲平整,头发柔软干净,就是个规矩的中学生而已。
喻冬跟他说实话:“我最近只跟我同学对战过。”
张敬应该算挺厉害的吧。喻冬心里暗想,我比张敬厉害多一点点。
龙哥放下了烟,舔舔牙齿:“五百就五百,打呗。”
这一局打了足足半个小时。
结束的时候喻冬下意识看了眼手表,六点半了。他和宋丰丰还剩半小时。
“我输了。”喻冬解了手表,递给龙哥。
龙哥没接,只是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喻冬。“你同学都是什么水平?”他指着宋丰丰对喻冬说,“什么屎技术,你比他还屎!”
喻冬咬了咬嘴唇,脸上微红:“我只是运气不好!”
“丢!有你这么攻塔的吗?你知道什么叫策略吗!”龙哥急了,心里一边想着这小孩脸红起来真他妈耐看,一边却怒火滔天,“我跟你玩我他妈是浪费时间!丢!”
他骂骂咧咧,在小弟们和围观学生的哄笑声里,喻冬的脸越来越红。
“我就是运气不好!”喻冬大叫,“你敢不敢再来一局!”
龙哥气到笑了。他感觉自己成了被侮辱的那一个,就仿佛是丐帮九袋弟子跑到少林寺去找扫地僧挑战,等扫地僧拿出架势做好准备,丐帮小乞丐掏出来的,却是已经折断的打狗棒。
宋丰丰急急忙忙跟龙哥道歉,拽着喻冬要走。龙哥身后的小弟笑得停不下来,拔高嗓门问:“还赌?你拿什么赌啊?你还有五百块?”
“我有两千块。”喻冬抓住电脑桌的隔板,抵抗宋丰丰拉自己走的力量,“龙哥,我跟你赌两千块的!就一局!”
这天价的数字一吼出来,周围都静了。龙哥正在有滋有味地喝汽水,不小心呛了个满脸,vip厢里顿时只能听到龙哥呛咳不停的声音。
“……我明白了。”龙哥扯过小弟的衣服擦嘴巴,“你帮同学出气来的。可你技术不济,没办法啊。”
喻冬丝毫不惧:“再来一局,你可以看看我是真的不行,还是刚才故意骗你。”
龙哥向来自诩脾气好,十月以来不过用酒瓶砸了两个人的脑袋,现在已经是一个温和善良的边缘大佬,但他也被喻冬激起了一丝怒气。
“骗我?”他把可乐瓶子重重放到桌上,起身在喻冬脸上摸了一把,但喻冬闪得快,没碰到,“靓仔,赌就赌。你赢了,两千块和手表都还你,刚刚的五百块我也可以给你。但要是我赢了呢?我不要你的钱,但你今晚得跟我们一起去喝酒。”
宋丰丰连忙拦在了喻冬和龙哥之间:“龙哥,我去……我、我能喝酒,我会喝,你们找我就对了。”
喻冬惊讶极了:“宋丰丰,你还会喝酒?”
宋丰丰:“你别说话!”
龙哥一下没推开宋丰丰,于是亮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喻冬额头:“我不要你,黑炭。我就要跟你这个小白脸同学喝。”
喻冬抬了抬下巴:“那也要先看你能不能赢我吧。”
宋丰丰急坏了,喻冬平时不是这样的。他话少,更不会故意去惹别人生气,最多也不过是沉默无声地瞅自己,那就已经是他情绪外露的极限了。
“喻冬……”
喻冬捏了捏他手,没说一句话,转身坐了下来。
这一次开局很快,喻冬的打法跟之前完全不一样。观战者的电脑在俩人背后,宋丰丰一直注意着不让龙哥的小弟跟龙哥通风报信,他只能听到身后观战人偶尔发出的惊叹声音。
龙哥的阵营中,建筑一个接一个地崩溃了。
二十分钟后,龙哥认输,打出了gg。游戏至此结束。
喻冬平静地看着屏幕,又捋起袖口瞥了一眼手表。距离七点还有十分钟,他们还是没办法准时回家,得跟周兰打个电话说一声。
“……我丢。”龙哥笑了一声,听起来也不像是生气,“你好s,刚刚果然是装的。”
输了之后他立刻就清醒过来了,顿时意识到这个十几岁的小孩子从进门开始也许就在观察自己的打法。他在小孩面前和别人对战了两局,又跟他对战了一局,这三局已经足够眼前的白脸小孩看懂自己的打法了。
“你叫什么?”龙哥让小弟去收银台取了两千块钱,连同自己兜里的五百,一起给了喻冬,“下次再来玩啊,我认识很多高手。”
喻冬低头数钱,把两千块塞到宋丰丰的书包里,剩下五百块自己揣着,没回答龙哥的话。
龙哥的小弟怒了,认为自家大佬这回丢人丢得彻底,立刻举起拳头凶巴巴地吼:“问你话!哑了还是聋了!”
眼看拳头就要砸下来,宋丰丰连忙挡着:“不能打不能打……龙哥,我这个同学学习很好的,上个月模拟考还是市里的前三名,不能打不能打。”
龙哥挑了挑眉:“哦?”
宋丰丰听到喻冬站在自己身后,极其不耐烦地低声闷哼一句:“说这么多干什么,快走。”
是了——他心想,这才是喻冬,常常对他不耐烦,但其实很温柔的喻冬。
围观的学生里有人认出了喻冬,邀功一般对龙哥介绍:“他是十六中初三1班的,学习特别特别好,今年才转学过来……”
龙哥又挑了挑眉:“哦……”
没人拦着两个学生,宋丰丰冲龙哥拱拱手,龙哥又点起了一支烟,高声对着跨出网吧的两个人说:“不要玩游戏了,好好学习啊!”
站到凉飕飕的空气里,喻冬顿时咳嗽起来。“臭死了。”他皱着眉在鼻子前扇了又扇,“宋丰丰,你千万别学人抽烟。我最讨厌人抽烟。”
“还没学会。”宋丰丰说。
喻冬:“……你真的抽烟?!”
“没有!”宋丰丰连忙辩解,“从没学过!你、你别跟我爸说。”
他开了车锁才刚推出来,立刻发觉不对劲。低头一瞧,后轮被人放气了。
“我靠。”
宋丰丰知道肯定是龙哥的小弟干的,也没办法去理论,只能自认吃亏,先修了再说。
“我去修车。”他说,“你等等我。”
“我给外婆打个电话。”喻冬指着一旁的小卖部。
修车铺就在小卖部旁边,宋丰丰的两千块钱回到了兜里,感觉自己又变成了财大气粗的人,决定一会儿请喻冬喝个饮料,以感谢喻冬的仗义。
喻冬掏出五毛钱,开始拨号。
宋丰丰打了个呵欠,他感觉到饿和冷了。两千块钱,得给周兰八百块,因为现在自己的午餐和晚餐都在喻冬家里解决。补课费和资料费两百,家里的水费和电费也得两百,冬天的衣服还没买,又得花两三百。剩下的要给奶奶寄去,他数着手指,心想这两千块,其实也没多少。
喻冬刚刚就像是在做戏。宋丰丰此时慢慢回过神来了,只觉得喻冬厉害,从各种意义上说都很厉害。
修车铺里的收音机开着,主持人正在说某位吐字不清的歌手十一月份准备发新专辑的事情。
这是2005年十月寻常无比的一天。
他能延续《七里香》的成绩吗?他才刚刚办完无与伦比巡回演唱会耶!拿捏着台湾腔的主持人兴奋地哼起了某首代表作,宋丰丰也会唱,于是一边盯着修车铺换胎,一边跟着哼了两句。
不远处忽然砰地一声闷响。一个矿泉水瓶滚到宋丰丰脚下,里面是冻得硬邦邦的冰。
宋丰丰抬起头,正好看到两个小青年从身边拔腿跑开。喻冬抱着脑袋,慢慢地蹲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