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贵轻手轻脚去走上前, 轻轻唤道:“皇上,皇上!”
伏在案上的当今皇上束连成抬起了头, 眼神露出一丝迷茫,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等福贵眨了眨眼看去,那双眼睛已变得清明透彻。束连成坐直了身子:“福贵,朕不用你侍候了,你下去吧!”
“皇上,天晚了,该歇息了!”福贵见束连成又拿起了案上的奏折,不忍地说道。看来今晚皇上又不召幸后宫嫔妃了, 这后宫之中那么多嫔妃, 竟没有一个代替得了已逝的恭圣皇后!
福贵告退出来,立在殿外,长叹了一口气,对宫女碧玉说道:“皇上怕是又要一夜不眠了, 你去沏壶好茶来。”
碧玉应了声是, 转身沏茶去了。福贵对着不远处空空的皇后殿双手合十,喃喃念道:“恭圣皇后娘娘,你在天上要好好保佑皇上身体康健,保佑我容国繁荣昌盛啊!”
十年了,云萱已逝十年了!束连成坐在殿内,手抚着那块黄玉镂空龙形佩,陷入了沉思, 十年前的今日,正是云萱坠崖的日子。开始的几年,他不相信她死了,她既然是无名,岂会那么轻易死去!可是束连成带兵搜遍了整个文山,她和束潇然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一点踪迹也没有。十年间他借着体察民情的机会,几次巡游,甚至微服下江南,但是她的舅舅夏长卿在她出事前就举家迁徙,不知所踪,小楼亦是人去楼空,曾经在她手下做过事的一干人一个也不见。难道真如元音大师所说,她已飞身仙去,不在凡尘?那么五弟呢?难道他也与她一同仙去了?原来他是真舍得下这江山,只愿与她同在!有时候束连成会矛盾地想:如果是我,我能不能做到?这个答案他一直没有得出,看着云萱跳下悬崖那一刻,他心如刀绞,头脑中一片空白,如果不是被七弟和凌云涯紧紧拉住,他不知道自己冲到崖边,会不会也追随她跳下去。他知道端木也是如此,那日他也追到了崖边,就差那么一点儿,但是他终究没有跳。
束连成的愧疚,不只是对云萱,还有对束潇然的。其实那一日听到云萱念出那首相思词,他就知道了那个男人在云萱心目中的地位,是他们谁也比不上,谁也代替不了的。当时他失魂落魄地回去,脑中闪过一丝念头,不如,成全了他们!当他真决定那样做时,束潇然却带着人闯进了宫,愤怒下他抛弃了原先的想法,只想活生生拆散他们。
我得不到的人,你也别想得到!当时看着束潇然,束连成的心中只有这个想法。如果那个男人是,他或许比较容易接受,毕竟与她曾经有过婚约,但是为什么是潇然,他竟能瞒过众人独得她的亲睐,还让她有了他的孩子!他无法接受。
所有的怨气,所有的不甘,在看到云萱跳崖那一幕时,全部结束。她就这样消失了,五弟竟也跟着跳了下去,这就叫生死相随么?束连成一直以为五弟对皇位的放弃,是因为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兵权、财权皆掌握在自己手中,朝中异己也被自己不知不觉地排除了,一切已成定局,因为争不过,所以放弃。但是如今想来,他似乎根本就没有争过。
那日劫持他时,那些人数众多的黑衣蒙面人,实力不容小觑,而他们却都是五弟的手下。手下能人多,对一个皇子来说本不算太稀奇,但是五弟的这批手下,他从来没有发现过,也就是说他们一直隐在暗处,真实身份是什么也不知道,这样想来就可怕了,他的实力,其实并不亚于自己。如此分析,他是真的不稀罕这个位置,云萱对他来说,比皇位还重要,甚至比他的生命来得重要!
“勿自由,吾宁死!”这是云萱最后说的一句话,原来对她来说,自由比什么都重要!束连成叹了口气,环顾四周,这皇宫确实像个大牢笼,如今自己困在这里,什么都有,没有的就是自由。现在他有些明白了,云萱为何选择的是五弟,而不是他!当初要是五弟登上了皇位,她一样会离去吧?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一切能够重来一次,我愿意,放你走!束连成盯着案上浓墨书写的云萱两个字,一层苦涩萦绕心头。
在他相信云萱真的不在人世后,追封了她为恭圣皇后,这几年来朝中大臣纷纷上表,请求再立新后,都被他一一驳回。他说过,要把皇后之位送给自己最爱的女人,这个封号除了她,谁还配?
几次微服私访,不是没有碰到过如面貌似她的女子,他的眼光总是在那酷似她的脸庞上流连不舍。福贵暗中察言观色,有一次将一个很像云萱的女子送到他的床前,他愣了片刻,挥手将人赶了出去。
当时福贵讷讷地说道:“皇上好久不曾充实后宫了,奴才看这姑娘身家清白,长得端庄,倒似一位故人,不如皇上就纳了,带回去侍候……”
束连成瞪了他一眼:“此事朕自会拿主意,不许再提!”
他知道福贵是好意,想着帮他找个长得似云萱的女子,也好聊解相思,但他毕竟不懂。长得像又如何,她们,终究不是她!
云萱走后,他在她的房中发现了一本书,书页中夹着一封给他的信,信中写的,是治国之道,是帝王之术。束连成看了之后连连称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竟懂得那些权术,如果生为男子,该是何等地有所作为!必能创出一番天地。她提出的轻赋税,重工商,以仁而治天下等等策略,许多地方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这十年来他的治国之策,大多采用了这些良策,果然收到了很好的效果,特别是在莫朔边境开放四州,与铁勒及西北诸小国通商,大大繁荣了容国边境。当初人烟稀少,战乱横生的边疆四州,如今已发展成了人烟密集的富饶之地。
即便那些女子长相如她,她们的行为、思想却不是她,束连成非常明白这一点,他不像他的父皇,爱的人得不到,就满天下搜寻长得和她想像的女子。云萱在信中给他留了一句话:“我知道你很好,也许没有人比你更出色,我在这个世界的日子不多了,也许我可以假装喜欢你,直到我生命消失的那一天,但是我不想骗你,我不爱你!”到底是她能预言自己的生死,还是她决心要以死来离开他?束连成一直不明白,他只明白了一点,就是她不爱他,正如那些女子长得像她,甚至有人比她更美,但是,他不爱她们!
束连成起身走出殿外,守在外面的宫女太监一见皇帝出来,赶紧上前侍候着。束连成对福贵吩咐道:“摆驾灵瑞宫。”宫女提着宫灯在前头引路,他缓缓地从昭阳殿走到灵瑞宫,那是他为她建造的皇后殿。这些年来,他常常在想像中牵着她的手一同走过那长长的走廊,走过那花香四溢的庭院,一直走到那漆得金灿灿的宫门。闭上眼睛,他也能知道灵瑞宫中每一件饰物是摆放在什么位置,哪里摆着梳妆镜,哪里放着当世名琴……因为这些东西,全是他亲手摆放的,只为了能讨她欢喜!
束连成手轻轻抚在琴上,拨出了一个清泠的音弦。他想到她弹的那曲《化蝶》,五弟与她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也像那梁山伯与祝英台,双双化为蝴蝶飞走了么?
他倚在铜镜前,在高高的红烛映照下,他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孤寂歪在一侧,遮挡了铜镜前的大半光芒。镜中人三十出头,正当壮年。他摸了摸脸颊,比起十年前,瘦了很多,眼角也有了鱼尾纹。心中的她却永远不会老,她永远停在了如花般的年纪。
闭上眼,她看到她向自己走来,一只竹笛横在唇边,晕生双颊,眼波如醉,笛声响起,悠扬婉转,如花鸟轻鸣,似情人低喃。就是那一刻,他醉在酒里,更是醉在了她的眼波里。那个当年喝得醉醺醺向他讨赏的小女孩长大了,站在他面前的她,不能再叫做女孩了,她是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或者说她是一个美丽的妖精来得恰当些,毕竟她有着那么多的面孔,还有什么是他没有看透的?无名的人么?总有一天,她会是我的人!那时他就下定了决心。
福贵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拿来一件披风披在他身上,这次束连成没有被惊醒,他伏在案上睡得沉沉的,嘴角微微勾起,必是做了个好梦吧!只有在梦里他才会见着她,在梦里她终于心甘情愿做了他的皇后,与他一同迈步走上大殿,接受万民齐贺。
第二日,束连成只带了几个随从,去天文寺上香。昨夜一夜都在做梦,梦中情景凌乱不堪,搅得他心头不安宁,今日他决定到崖前上一炷香,祭奠亡灵。在山脚下,与自己的七弟,郡亲王束元晦一家不期而遇,他也是带着妻子到寺中上香,凌云萝与两个孩子坐在轿中。
“皇……”元晦惊讶地张口,被束连成的手势止住。
他微笑着问道:“郡亲王到寺中上香?”
束元晦看了看后面,答道:“云萝想要为她的……大娘上一炷香,她现在身子不方便,我不放心,便陪着来。”
后面车中的云萝听到动静,掀帘看过来,待要下车,束元晦听从束连成的吩咐,上前去让她继续坐在车中,不必下来。云萝的眼光看向束连成,只得微笑着点了点头。他们的两个儿子一个三岁,一个五岁,见他前来,兴奋地叫着父王。
束元晦摸了摸他们的头说道:“好好听母妃的话,别调皮!”然后调转马头,与束连成并辔而行。
他们没有惊动寺中僧人,悄悄来到寺外,方被人察觉,要报与方丈大师知晓。
“不必,大师与我是旧识,我自去寻他!”束连成因是微服,并未称朕,但僧人们有的却曾见过他,惶惶地脸上甚是不安,直说不敢劳贵客动足,要去请大师前来迎接。束连成懒得和他们拢蹲韵蚯埃蜕蛞桓鲂n趁值萘烁鲅凵n趁中v茏鸥希吲鼙呋降溃骸笆Ω担Ω担泄罂屠囱埃
束连成眉头一皱,不满地瞪向小沙弥,他感觉到了,目光躲闪了一下,却不停止叫唤。束连成心下起疑,这小沙弥难道不知道他是皇帝,竟然胆大如此?
“元音大师有客么?”他面色一凝,问道。
“有……没……没有!”这突然的一问让小沙弥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刚才来了两位客人,他才来寺中不过三年,这位皇帝他见过,那两人他却不曾见过,不过看样子是师傅的旧识,一见了他们就郑重地引进了内堂,亲自接待,并嘱咐了不许任何人打扰,可来的这是皇上,两边他都不敢得罪,搞得他心头慌慌的。
“咿呀”一声,元音大师的门开了,他神色如常地走出来,宣了个佛号。他身后走出了一男一女,男的丰神俊朗,女的清秀可人,都是二十如许年纪。这样两个年轻人,竟劳动元音大师亲自接见,必不是常人!束连成不禁多瞧了他们两眼。
那女子清澈的眸子毫不闪避地看了看束连成几人,面无表情地说道:“既是大师还有客,我们就此告辞!”
元音笑道:“确是贵客光临,两位施主请慢走!”
凌云萝带着孩子,腆着个大肚子,在丫环的搀扶下下了轿。那女子经过她身边时,微微顿了顿,盯着她打量了几眼。
凌云萝抬着看和她,觉得那目光似曾相识,便冲她微微一笑。她却未笑,点了点头,从云萝身旁走过,腰间的环佩叮当作响。
见那两人走远,束连成问道:“大师,这二人是何人?”
元音说道:“一对江湖侠侣,为人很有侠义之风,三年前老衲在塞外游历时认识的,此次他们来京,专程来拜访!”
“哦!原来是塞外之人,怪不得看起来较为冷漠!”他一面说,一面对随身侍卫递了个眼色,两人闪身飞掠而出。
“皇上……”元音一惊站起,叫了出声。
“大师可有话说?”束连成含笑问道。
“老衲想起一事,”元音拍手笑道,“此二人送了老衲一朵冰山雪莲,乃是用冰封而至,现下还是新鲜如旧,此物正想献与陛下,可巧陛下来了,了因,还不快快将刚才二位侠士交予老衲的锦盒呈上!”
了因呈上的盒子中,果然有一朵冰山雪莲,整朵花都被封在一整块冰里面,所以并未受损。束连成微微一愣,难道是自己看错了么?
回程的路上,两个侍卫回到身旁,禀报道:“属下无能,属下二人追出许久,没未见那二人身形,倒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两位侍卫是说刚才那二人么,我竟觉得似在哪里见过!”云萝说道。
“我也有这种感觉!”束元晦说道,“虽然他们未笑,但总觉得有些亲切。”
原来不止自己觉得二人有种熟悉的感觉!束连成微微一愕,对侍卫问道:“你们可察觉得出那二人的武功如何?”
一品带刀侍卫海笑上前回道:“深不可测!”
“王爷,那位姐姐看我的眼中似含着笑,奇怪的是她脸上却一丝笑容都没有呢!”云萝疑惑地偏着头对束元晦说道。
“不笑?难道是……”海笑喃喃地说道。
“戴了什么?”束连成紧盯着他问道。
海笑一愣,在束连成紧迫的目光中缓缓答道:“□□!”
“凭空消失,凭空消失!”束连成喃喃念道,“是他们,一定是他们!”他身子如电,飞快向前奔去,束元晦与四名贴身侍卫赶紧追了上去。留下凌云萝母子与一众下人在后头,莫名其妙。
凌云萝看向前方,心中若有所悟,她双后合十,默默祈祷:姐姐,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如果不是你给皇上的信中还提到我这个妹妹,我不会嫁入皇室,享受这锦衣玉食的生活。不管你是活着还是在天上,但愿你能比我幸福!
远处,束连成站到高处四下看去,山中绿树如波,松涛阵阵,眼见得松鼠在树上跳来跳去,鸟飞在天空盘旋飞舞,人影却是半点也没看到。
“又消失了!”他喃喃念道。
“云萱……潇然……”他运上内劲,对着山下大叫道。束元晦闻声拉住了侍卫,没有再追上去。
那声音被对面的山壁挡了回来,一阵阵回声响起,仿若从老远的地方传来,伴随着束连成喊道:“云云云……萱萱……潇潇潇……然然……”
远处的山头忽然响起一阵山歌:“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有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树枝永难缠青藤。”
束元晦走到跟前时,看到束连成两眼向着歌声响起之处,听着那山歌唱了一遍又一遍,竟似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