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禧十七年的春天,来的似乎特别迟些。已入了三月,春意还有些阑珊,往年早开满了的迎春花,不过微微抽了几枝,这一嫩黄,点星得隐在石墙光木里,便也看不出什么了。
子钰也都是懒懒的,每日仍然窝在小院,去秋还喜欢写个字儿画儿,高兴了,甚至让老王将大木台子架到院子里,画天、画树、画秋千,画融尾和杜兰。而自去年岁末以来,自病了一场,却越发的疏懒了,每日只捧着书本子书房里卧着,马嬷嬷见着不像,时常劝她院里、屋外走走,她到是也听,只有时,坐在院里的秋千上,怔怔的,竟然能一个下午。
送年礼那日,她还是去了的,贵妃见她,也并未多说,只是临走时意味深长的来了一句,让她安心好生侍候宁王,以后常去宫里头看她。子钰听了,觉得心中很不是滋味,原先在宫内,是由着她摆弄,出了宫,以为终于可以摆脱了,却还是要被她牵着,这样想着,心中对青廷,越发得隔了一层。
这日午后,子钰仍旧在书房内看书,杜兰进来添水,见她一手半支着头,脸色白瓷瓶一般的,眼睛定定得看向前方,书本子却早搁在了书台上。杜兰不敢惊动她,便默立在一边,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她幽幽得叹口气,“为何这喜欢,和不喜欢,都这般恼人?”
杜兰没大听清,恍惚间听她说的又奇,便脱口问道,“姐姐还有过不喜欢的?”
子钰一惊,回头见是她,嗔道,“死丫头,悄没声响的。”
杜兰已快满十三,凡是略懂了一些,且跟了她这半年,早摸到了她一些性格儿,此时见是个说话的空儿,便上前边添水边叹道,“姐姐既然对王爷不是没有心思,病又好了,做什么每日待在这里闲愁乱恨的?”
子钰白了她一眼,“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个什么?”
杜兰不服气,噘嘴道,“我虽不懂,也每日里祈福,想让姐姐快些和王爷好过,为王爷添几个王子郡主……”
子钰却腾的起身,“越说越没遮拦了。”
杜兰见她背了身子,冷了声调,虽委屈,也不敢再说,此时却听身后一人道,“老奴看,杜兰姑娘说的却是正理。”
子钰与杜兰都转身,原来是马嬷嬷,见她要行礼,子钰忙拦住了,经了这大半年,她主仆二人已越发相处的相得了,子钰幼年丧母,心里实际早把她当成了母亲一般的人物,对她越发敬重;而马嬷嬷见子钰,却不是个轻狂张扬的,反而早慧收敛的让人心疼,心里也着实把她当成了女儿。
子钰让马嬷嬷坐,马嬷嬷便在地下的小矶子上坐了,接着道,“宜人,我见您整日里这般,早就想说了,可巧今日借杜兰的话说出来,您可别不爱听。”
子钰忙道,“嬷嬷哪里的话,子钰听着就是了。”
马嬷嬷问道,“宜人今年也有十六了吧?”
杜兰早站在了马嬷嬷身边,见状插嘴道,“可不是,姐姐是四月里生日,这个我知道。”
马嬷嬷继续正色道,“您进府以来,病了许久,但老奴见王爷对您,不是没有心意。您对王爷,别人不知,我们整日一个院里过活,还会不知?”见子钰红脸微转过身,又道,“姑娘,这都没甚好害羞了,且不说您已经嫁了过来,已是他的娘子,便是那未出阁的,这般年纪,谁还没有个心动的郎君?”
子钰垂下眼眸,低声道,“嬷嬷,您不知……”
马嬷嬷握住她手,“老奴自然是不知。但老奴知道,您既为人娘子,就该尽那娘子的道理,现如今您整日这里搁着,象什么呢?且恕我直言,老奴平日里看着,您也不当真是个喜静爱闲的。如此的扭着性子,背着常理,却为哪般?”说着跪下,“老奴今日说多了,还请宜人别怪罪。”
子钰连忙将她扶起,叹气道,“嬷嬷说的,我都懂,只是……”
马嬷嬷连忙又握住了她手,“老奴知道,这女子,谁不希望夫君能够只对自己一人?可他是王爷,别说他,就是平常男子,也难免有个三妻四妾。您啊,心要放宽些。”
子钰见她以为自己是醋着了,不免苦笑,“多谢嬷嬷,且容我再想想。”
第二日,从一早起便下雨了。雨丝细密得象雾,院内的梧桐、屋瓦都被雨水浸润的透了,迷蒙中到更显出了颜色。子钰站在廊底下,心中也有一层薄雾,有些问题,她一直没有想太清楚,贵妃送来的九连环、她的态度、青廷的话语神情、自己的迷思,统统纠缠在一起,雾一般的笼着她。
许是看得久了,子钰发现,那瓦上、枝上似乎都闪动着点点的绿意,心中忽然一亮,所有的谜题都归结到两个,贵妃为什么让她日后常去?青廷为什么让她去?
心里忽然添了几分焦躁,等等,贵妃是怎么说的,“好生侍候宁王,日后常来。”为什么让自己好生侍候宁王?她明知道自己原本是称病避居的,难道是因着解开了皇上那边?不对,按常理,对她这样被皇上宠幸过的宫人,又是那样出的宫,即便那边断了心思,自己也不敢马上承宁王的宠的。贵妃如此了解自己,她岂会不知?可她为何还要那么说?难道……子钰的心,忽跳的砰砰的,元日那日从春芜宫出来,总隐隐觉得自己哪里出了错,原来,她攥住手,原来是这里,她知道了自己,喜欢宁王,不,从自己当日的表现,是知道了他们两情相悦!
想到这里,脸不由发烧,是两情相悦么?看着雨,她眼神不由又迷蒙起来,脑中不由想到青廷当晚所奏的并蒂花,心中似苦还甜,如果,如果是因为自己泄露两人的情状,贵妃这才挑的她去,那首并蒂花的意义,就很明显了。想到这里,子钰眼中渐渐清亮起来,彷佛一下子扫静了心中的阴霾。
正有些敞亮,春喜忽然慌慌张张跑进院子,子钰见她愣着头往前冲,问道,“做什么这么慌张?”
春喜不妨见到她,连忙奔了过来,跪到廊子底下雨里,哭道,“宜人快去看看去吧,杜兰,”
子钰上前一步,“杜兰怎么了?”
春喜哭道,“杜兰被于娘娘扣下了。”
什么?子钰大慌,顾不得多想,冲到了雨里,春喜一看慌了,左右也看不到马嬷嬷,跺了一脚,忙抄起廊下挂着的雨伞,也跟着冲了出去。
子钰到了门口,稍稳住了心神,回头问春喜,“怎么一回子事,你给我讲清楚了。”
原来杜兰与春喜去谭娘子那里领月俸,恰于氏那的喜鹊、鹦鹉也去了。杜兰两个本躲得远远的,等她两个走了才去,没想到那两个又折了回去,杜兰她们正计算着物件,便告个饶请她们等一下子,谁知她两个并不饶人,非要她们放下,让她们把错过的重新算过。杜兰两个也让了,但难免委屈,且见她们回来也无甚正事,便嘟囔了一句,那喜鹊、鹦鹉便吵了上来,喜鹊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比春喜她们原也体面,便命人制住了春喜,竟把杜兰压去了于氏那里。
子钰赶到于氏院中,见内院一角跪了一人,却不是杜兰是谁?子钰心痛,却不好直接上前,只能先进了屋。
于氏见她来了,大模大样的受了她全礼,才亲热地拉过她坐下,“妹妹身子怎么都浇湿了?”说着又打法人拿巾子来给她擦拭。
子钰心急,草草抹了一下,便福身道,“我那丫头不知犯了何错,还请姐姐看在我面上,饶过她一次。”
于氏笑瞥了她一眼,嘴角含讽,“妹妹别以为姐姐我小心眼,若只是两个丫头之间玩闹,我也不会这般。只你这丫头,实该好生管教,我这是,替妹妹操心呢。”间子钰不语,又笑道,“这丫头到这边,我也是好生问的,只是讲道妹妹,居然‘姐姐长,姐姐短’的唤个不停,妹妹,你说,她一个丫头,这般叫法,可不是和我们都平了去?”说着斜眼看子钰脸色。
子钰听她句句刻薄,字字另有所指,垂下眼,心内冷笑,抬起头时却含住了笑,“姐姐说的是,我平日间宠她却是过了,多谢姐姐提点。”
“这就对了,”于氏见她平静,心中稍有不甘,亲热地拉过她手,走到廊子底下的花桌前坐下,笑道,“我昨日新得了安徽的好茶,请妹妹一品。”
子钰轻轻坐下,抬头一笑,“请!”
领着杜兰回去,已是大半个时辰之后了,老王把背着的杜兰放下,子钰摸着她冰凉的小脸,再看那雨中,院子墙根处似透出一些颜色出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去秋种的一些花种子,竟然在这雨中开了几朵,粉盈盈的,娇弱却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