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京中许多人都说“赵二姑娘行事做派类乎泼皮小流氓”, 赵荞对此也不否认,但再怎么“类乎”, 那也只是“像”而已。
到底不是真的小流氓,是非对错还是有数的,基本的知耻之心也还是有的。
哪怕是醉酒失态之故,但昨夜将贺渊扑在幕天席地下“这样那样”的禽兽之举, 确是她本人做出来的, 这事半点推脱不得。
但有些时候吧,心里知道是非对错是一回事,要立刻坦然面对,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心慌意乱、羞耻难当的赵荞暂无勇气面对贺渊, 更没想好这事要怎么给人“交代”,只能先在房中躲着。
虽说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但……能躲一时算一时, 总得先缓过这阵尴尬不是?
于是也不肯下楼吃饭, 推说“宿醉头疼四肢无力”, 叫阮结香去厨房替她端来。
阮结香下楼时,就见中庆正抱着堆衣衫,在贺渊跟前蔫头耷脑,一副极力争辩却又不敢太大声的委屈样。
“七爷您别唬人,这事我怎么能记岔了?再说,若是没有腰带,难不成您昨日……”
阮结香无措地站在楼梯口,一时拿不准自己要不要行礼问安, 打断别人谈话总是不太礼貌。
好在贺渊举目望了过来,继而板着冷脸红着耳廓打断了中庆的话:“闭嘴,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一副“我是爷我说了就算”的独断。中庆只好垂脸抿唇,没再说话。
阮结香这才上前行礼,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到。“贺大人安好。”
贺渊颔首,淡声道:“二姑娘可醒了?”
“回贺大人,巳时就醒了。只是宿醉头疼,人也疲乏,说今日就在房中歇着不去哪里。她说,贺大人在吃喝用度上如有什么吩咐,同别业管事刘叔说一声就行。若您不嫌热,水趣园的各处温泉都可消遣;倘是觉得无趣,大书房里也有许多书册。总之诸事自便就是。”
“她连饭也不肯吃?”贺渊眉心微蹙。
阮结香忙道:“要吃的。让给她端到房里。”
贺渊这才放下心来:“好。那我去书房坐坐,若有什么事就到书房找我。”
*****
中庆抱着的衣衫是贺渊昨日穿的那身,自是换下来要拿去洗。浆洗房就在后院,与厨房顺半截路,他便与阮结香一道走进回廊里。
阮结香见他委屈垂着眉眼,恹恹无神,便含笑关切:“怎么一大清早就被你家七爷训得蔫头耷脑?莫非是有什么事疏忽了?”
中庆不忿地撇了撇嘴,做贼般左顾右盼,没见有自家七爷的身影,这才压着嗓对阮结香诉苦。
“七爷昨夜陪你们二姑娘过成王殿下那边去喝酒,八成摸黑回来时醉得跌了跤。你瞧这,换下来的外袍背后沾这么多泥印子!”
他激动地拍了拍怀中抱着的衣衫,有只衣袖便垂了下来。
阮结香想了想:“没有吧?昨夜是我们二姑娘醉得厉害。贺大人扶着她回来将人交给我时,我瞧着贺大人分明是清醒的。”
“咳,我们七爷很能撑的,醉了也能装出一副什么事没有的样子唬人。”中庆将那衣袖捞回怀中,又接着道:“我早起去七爷房里收拾,见他自己沐浴过将衣衫换好了,就说把这些拿下来洗。衣衫都搭在架子上,偏就没见腰带。我琢磨着八成是他醉太厉害,换衫时不知随手将腰带塞哪里去了,便想在房中四下找找。”
不明所以的阮结香点点头:“然后呢?”
“他拦着不让找,将我赶出来就算了,还冷着脸骗人说我记岔了,昨日根本就没给他配腰带!你说这怎么可能?谁备衣衫能忘了配腰带?”中庆忿忿哼声,小声嘀咕,“净会睁眼说瞎话,难不成他昨日是袒胸露膛陪着赵二姑娘过成王殿下那头的啊?”
回想赵荞早上醒过来后的种种异常,呆呆坐着面红耳赤、薅着头发在床上翻来滚去、恼羞成怒般叽叽咕咕自言自语,再结合中庆所言,阮结香仿佛明白了点什么,又实在不敢相信。
偏这时中庆才后知后觉地问:“咦,对了,你来评评理!既昨夜七爷扶着赵二姑娘回来是将人交给你的,你那时瞧他是有腰带的吧?”
“或许,有吧?”阮结香笑得尴尬,“天那样黑,我没留意。况且我也没道理无事盯着贺大人的腰看,是吧?”
这她倒没说假话。那时赵荞醉得都站不稳了,却还手舞足蹈哼哼唧唧,她忙着扶人回去洗漱安置,当真没顾上留心贺渊的穿着。
“也对,”中庆讪讪皱了皱鼻子,嘟嘟囔囔,“哎哟我可真是没处说理去,就这么冤死我吧。指不定拿腰带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再藏起来或者毁尸灭迹!怪了,拿根腰带能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阮结香不敢接话,只能干笑几声,赶忙往厨房去了。
拿根腰带自然做不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怕是有谁对贺大人那根腰带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天爷哟,她家二姑娘这把可出息了,造了个大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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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荞坐在房中小圆桌,安安静静低头吃着清粥小菜,仪态是难得的娴静端方,简直规矩过头。
待她进餐结束,阮结香将净手的巾子呈上,语带试探:“先前我下楼时遇见贺大人了。”
一听到“贺大人”,赵荞显然更尴尬,猝不及防就涨红了脸,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咳咳,他没……咳,他说什么了吗?”赵荞那个心虚啊,那个紧张啊。
她实在有些怕贺渊提出要见她“讨个说法”。到这会儿她还满脑子乱哄哄,话都讲不利索,这能说什么?
但她也知道,若贺渊强行要见,逼急了抬脚一踹门就进来了,谁也拦不住。
阮结香一面替她拍背顺气,一面若无其事地应道:“我按您吩咐请他自便,他只说去书房看看,旁的就没什么了。”
“哦。这样啊。”赵荞虽是舒了一口气,心情却很复杂。
真是奇怪,之前不要脸不要皮,拿在松原时的那点事牵强附会非要她负责。昨夜真吃了大亏,倒反而闷不吭声了?
阮结香偷偷觑她一眼,忍着笑:“我下去时贺大人正训着中庆呢。您说怪不怪?中庆早上去贺大人房中收拾,将他昨夜换下的衣衫拿去洗,偏就不见了腰带。贺大人说中庆记岔了,昨日根本就没给配腰带。这怎么能够?昨儿傍晚他同您一道过成王殿下那头去之前,我虽没细看,却也没觉着他衣衫不整啊。诶,对了,您昨夜与他一道的,想是知道那腰带……”
“成王兄!”赵荞猛地扬声打断她,随即就渐渐弱声,“许是成王兄喝醉后给他……扯断了……吧?”
“不得了,成王殿下竟还有扯男子腰带的嗜好?”
赵荞本就心虚,阮结香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胡说八道,她浑身上下立刻炸开一种“禽兽被扒皮”的羞耻感,猛地反身扑回床上去,嗷嗷叫着又开始捶床。
“求求你不要再提‘腰带’了!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喝醉!更没想到自己喝醉后能流氓成那德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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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荞万万没料到,贺渊竟当真就在书房里待了一整日,半句都没向谁提过要见她的事。
“中午独自到饭厅用了饭,过后又找管事刘叔要了笔墨纸砚。还借了三公子放在这里的一套规尺之类,就又关进书房了,”阮结香细细禀了贺渊今日行踪,想了想又补充道,“哦,还叫中庆煮过茶送进去。中庆偷偷跟我说,瞟见贺大人取了三公子之前写的匠作手札,似乎在照上面的图文学着做什么东西。”
赵荞两指频频捏着自己的下唇,看了看窗外的黄昏天色,疑惑嘀咕:“难不成他要学老三,自己造一门火炮?”
她依稀能想起,昨夜自己指着对面坡上那片桃花林,对他说过几句陈年旧事。
——那年我大哥让人在那里给我嫂子放过“兔子烟花”,用老三工坊做的火炮放的,可好看了!
当初她大哥赵澈为了哄她嫂子徐静书高兴,曾不吝重金,让老三赵渭将改造过的小型火炮拖上来,在那桃花林跟前放特制的“兔子烟花”。
“兔子”是赵澈对徐静书的爱称,那是他们夫妻间柔软的小亲昵。那些火炮虽是老三赵渭带着人在工坊特地赶制的,图样却是赵澈亲手画好。
赵荞既出身信王府,自幼也没缺过什么。再加上有个精于匠作的三弟,可以说,许多奇巧新鲜的物什,她比陛下与帝君都还先见着、摸着,也就很少稀罕什么,更不太会羡慕别人的东西。
但那夜她仰头看着星空下接连炸开的兔子形状,看着兄长送给嫂子那份当世独一无二的礼物,心里是羡慕的。
那年她还没满十六,小姑娘心思难免会触景生出些许绮丽憧憬。也偷偷想过,不知将来自己会遇到怎样一个男子,对方会不会像大哥待嫂子那样,时时将她放在心上?即便什么都不说,对方也能及时知她喜乐哀愁,在她难过失落时愿花心思细细哄到开怀?
后来遇到贺渊,及至与他定情,赵荞也就没什么想法了。
贺渊倒是时时哄着让着的,可他那能送银票给人当生辰礼的性子,想也知哄起人来是个什么路数。
其实她也没觉哪里不好,既这人入了她眼底、进了她心上,是什么样都好,倒没任性强求一定要让他如何。
只是昔年少女情怀注定落空,多少有点说不出口的遗憾吧。
“这人傻的么?老三工坊能做的东西,少府匠作司都做不出来,”赵荞笑着摇了摇头,“眼下老三带着工坊的人离京许久,他就算照着老三的手札画出图样,那也做不出来花儿来啊。”
话虽如此,其实她有些好奇,不知贺渊是想给她画个什么图样的烟花?
“他这会儿,还在书房吗?”
“没,申时一过就吃了饭,说是歇了两日没练武,想找巡山的北军过过招,就独自出去了。”
“哦,”赵荞站起身来,不大自在地捋捋裙摆,“我在房中闷了整日也憋得慌,你别跟着,我任意走走。”
做贼似地一路躲着人蹿进书房,关上房门的瞬间,赵荞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地深吸一口气。
她倒要瞧一下贺渊画的是个什么烟花图样。
若那家伙当真蠢到照葫芦画瓢,也画许多兔子……
“那我宁愿冒着被万人唾弃的风险,对他始乱终弃。哼哼哼。”
毕竟她大哥说过,挑伴侣该以聪明的为佳,不然将来可能会生出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