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沉着事, 赵荞到寅时才睡着。
醒来已近午时,不用照镜子她都知自己眼睛有些发肿。
揉着发胀发酸的肿泡眼起身, 任由银瓶帮着更衣梳洗完,她才懒散地踱出院子来。
有小丫鬟来禀:“二姑娘,贺大人在门外站了一夜……”
“疯了吧他?”赵荞心累地闭起眼,叹气, “宵禁后皇城司夜巡的人没来过咱们门口?”
“来过的, 贺大人的金令可威风了!皇城司的人看了一眼,问都没多问半个字,直说不打扰贺大人公务,直接就执礼告辞了。”小丫鬟的语气里有股莫名崇敬。
了不起了不起, 持身端正的贺大人都会“以权谋私”了!赵荞以掌扶额:“这会儿没在了吧?”
“没。早上有几个内卫的人来寻他,好像有很急的公务, 他就走了, ”小丫鬟想了想, 补充道, “贺大人让转告二姑娘,说您让他想的补偿条件他已经想好了,回头当面来和您说。”
赵荞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嘴角:“知道了。”
这意思,就是同意她昨晚说的那样,将之前的事全做个了断,往后就两清了?
挺好的,就这样吧。
*****
一连三日,贺渊都未再露面。
而岁行舟的精神一日日肉眼可见地飞速好转, 也不知是鲜于蔻的“多管齐下”帮了忙,还是他就该以如此诡异的速度恢复,总之是好了许多。
于是他同赵荞约好,六月初三那日两人一道进内城面圣自首。
因赵荞是无爵无官的皇家宗亲,未奉诏却想面圣时,按大周皇律规制,需提前递折子至专管皇室宗亲事务的宗正寺,由宗正寺转进内城呈至陛下或帝君手中,得到圣谕允准后才可成行。
于是她命人代笔写了折子,于六月初一这日递至宗正寺。
午睡醒来后,心不在焉的赵荞与前几日一样,照例吩咐银瓶备车去探岁行舟。
缓慢行了小半个时辰,眼看就要到岁行舟家宅所在的那条街口时,马车突然停住。
银瓶探头进来,说话都结巴了:“二姑娘,是、是内城近侍、皇城司卫戍,还有……贺大人。”
赵荞心中毫无来由地掠过一股“大事不好”的预感,头皮发麻地打了个冷颤。
稳下心绪下了马车后,在乌泱泱的拦车人群中,赵荞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端坐马背的贺渊。
他端坐在马背上的自姿仪仍是一群人中最挺拔肃正的,想看不见都难。
数日不见,他似乎疲惫至极,眼中隐有血丝。
不过,他没说话,只深深凝了赵荞一眼,没什么表情。
内城近侍亮出皇帝陛下的金龙令:“传陛下口谕:信王府二姑娘赵荞顽劣滋事,屡教不改,特命即刻前往泉山禁足反省,由金云内卫左统领贺渊亲自看管,无诏不得擅离,听候发落。”
这是什么狗屎般的处置?
既无前因也无后果,含糊其辞,连具体是犯的什么事都没讲,禁足多久也没个准数,还贺渊亲自看管?!
还有,没听过谁被罚是关泉山的!那地儿可是京中各家高门的温泉别业所在,这算哪门子惩罚?!
赵荞整个人都懵了,可每每她要开口发问却总被人打断。
临了贺渊更是捞了她放在自己的马背上,两人同乘一骑就直直往泉山去了。
身后呼啦啦跟着一队皇城司卫戍。
风驰电掣般的策马行进中,赵荞扭头,大声问:“贺渊,这到底怎么回……咳咳咳……”
吃了满嘴的风。
贺渊面无表情将她往自己怀中一按:“闭嘴,现在不高兴理你。”
你以为我就很高兴理你?!
若不是被奔驰间的疾风堵住嘴,赵荞真的要当场咆哮了。
*****
到了信王府位于泉山的别业已近黄昏。
贺渊率先跃身下马后,神情平板却动作温柔地将赵荞抱了下来。
她云里雾里地随他摆布,站定后才惊见阮结香与贺渊的家侍中庆都立在院中,两人脸上双双写着“我也不太懂发生了什么”。
“贺……”
“只要在泉山之内,你爱去哪儿都行。若你试图擅离泉山,皇城司卫戍会将你抓回来,”贺渊似是疲惫至极,嗓音哑得厉害,“岁行舟那件事,陛下什么都知道了。岁行舟午后已启程前往东境,内卫右统领孟翱亲自带人‘护送’的,不必担心。是信王殿下指名让我在此看管你的。若还有什么旁的疑问,待我明日睡醒来你再问。”
语毕,宛如回到自家一般,随中庆上了二楼去。
这座别业在修建时就很搞怪,所有可以住人的房间是连在一处的环形“排楼”,二楼是主人们来时住的地方。
赵荞喜好热闹,以往来时总是住居中那一间,这样方便她跑出来和住在左右的家人磕闲牙。
而贺渊就直接进了她常住的那间房隔壁。
“什么啊?”赵荞是真的晕头转向,搭上阮结香递来的手臂,“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里?岁行舟怎么又去了东境?”
“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最多就比您早来半个时辰,”阮结香也是晕乎乎的模样,“今早我与鲜于大夫还有留在岁大人宅中照应的那几个人,不知怎的全睡沉了,将近午时才醒。之后就来了内城传令官和皇城司卫戍的人,直接将我拎上泉山来。鲜于大夫则被‘圣谕临时征召’,也没说去哪儿,反正就给带走了。”
听起来很像是:岁行舟糊弄她说后天一起进内城面圣自首,结果却还是不想连累她。今早用什么法子弄晕了所有人,然后自己独自去面圣?!
可是,以他那不高不低的官衔,也不能抬脚往内城去就被允见驾啊!
而且,有没有谁来解释一下,陛下临时征召鲜于蔻那个三脚猫大夫做什么?
以及,即便要清算她包庇与协助岁行舟的罪名,也没道理不审一句就将她强行丢到泉山来吧?
还有,为什么她大哥会指名叫贺渊在这里“看管”她?怎么又关她大哥的事了?!
赵荞脑子里全是乱麻:“真是要疯!那你没问中庆又为什么在这里?”
阮结香道:“问了,中庆也稀里糊涂的,只说他家七爷近几日奉了陛下旨意忙什么事,三日三夜没合眼了。又说是咱们殿下派人送他上来照应贺大人的。”
赵荞几乎要被无数个疑问塞得颅骨炸裂,然而看起来是这里唯一一个能告诉她真相的贺渊,已经非常莫名其妙地跑去补眠了。
还格外无耻地选择了睡在她的隔壁。
*****
虽贺渊说了“还有什么旁的疑问,待我明日睡醒来你再问”,可赵荞哪等得到明日?
在中庆的数度阻拦与哀求下,赵荞勉强忍到子时结束,便又来到贺渊的房门前。
叩门无人应,她便锲而不舍地接连叩了好几回,最后发展到……挠门。
房门倏地被拉开,门后的贺渊满脸全是恼火的起床气:“你猫儿变的么?!”
挠门这种惨无人道的事都做得出来。
“来时你说若我有疑问,‘明日’可以问你,”赵荞狠心地对他睡眼惺忪的倦容视而不见,理不直气也壮,“子时已经过了,这会儿就是‘明日’。”
贺渊着恼地咬牙瞪她,奈何困得眼皮沉极,瞪了还没到一个呼吸结束,就又快睁不开眼了。
他索性右臂一伸卷了她腰肢抱了个双脚离地,后脚跟一磕将门给关上,单手将她抱起就往里去。
“诶贺渊你什么意思?!”赵荞挣扎到面目都快狰狞了。
“我都三日三夜没睡了,你竟半点不心疼。”
贺渊将她按在床榻上,自己也躺了上去,长臂横过她压制住。
这一沾了枕头,他的嗓音愈发沙哑绵软,听起来确实是疲惫至极了。
赵荞的良心总算醒悟,兼之醒悟了些许羞耻心。“那,你松开。等你睡醒我再来找你。”
她只是想来问些事,结果啥都还没问,就被人掳床上来了?!
真是莫名其妙的不像话。
反正今日从出门开始,她遭遇的所有事都非常莫名其妙!
“闭嘴,睡觉。”他言简意赅地说完,没多会儿竟就呼吸平稳了。
赵荞傻眼:“心真大,也不怕我半夜拿被子捂死你。”
她稳了稳心神,轻轻挪开他的手臂——
然而他的那手就像长在她腰上似的,根本挪不动!
“诶,贺渊,你到底真睡假睡啊?你以为你……”
贺渊的长指猛地扣进了她的指缝,紧紧将她制住。
他深呼吸好几回,才没好气地哑声飞快道:“廿八日有人向都御史府举告,说你与岁行舟在広严寺附近农家房宅中暗行‘希夷巫术’长达数。原本陛下命我先带人暗中查实。岁行舟不知有人举告,今早天不亮到都御史府单独面见左都御史纪君正,请纪君正直接带他进内城面圣,所有事都已向陛下说清楚。”
廿八那日?也就是贺渊在她柳条巷宅子门口站了一夜,次日早上却被内卫的人寻去匆忙请走的那日。
难怪他一连三日没再露面,原来是被皇帝陛下派去暗查了。
而那岁行舟倒也不枉费做这几年官,为了不牵连她,自己直接去找了监管京官、宗亲言行的都御史府,请有权随时面圣的左都御史将他带进内城去了。
赵荞被贺渊这番解答定住,茫然眨了眨眼瞪着满室黑暗,声气软了些许:“所以,陛下选择相信岁行舟说的吗?”
“帝君在龙渊阁中寻到一些可以印证岁行舟所言的古籍记载。虽然听起来真的很荒唐,”贺渊压着困倦火气嘟囔,“二位陛下没得选信或不信的。若岁行舟真能带回来那两千人,陛下与帝君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觉得松原人一定信。”
“然后呢?为什么我会被丢到这里来?”
“然后,求你闭嘴,明日一定什么都同你说清楚。”
贺渊无助又无赖地将脸埋进她的肩窝,长手长脚当做缚锁,将她死死困在怀中,“阿荞别闹,我真的困。”
冷冰冰撒娇最为致命。
哼哼唧唧,嘟嘟囔囔,让人心都化成春日云朵,暖烘烘,软绵绵。
招架不住的赵荞虽明明察觉他是故意跳过“她为什么会被丢到这里来”这个话题,却还是选择心软妥协。
“行,成交,不闹了。你先放开我。我保证,天亮之前绝对不再来打扰了。”
“不放,”他口齿含混不清地忿忿抱怨,“免得你待会儿又来挠门。”
犯困的贺渊当真没有平时好说话,执拗得跟个土匪大爷似的,说一不二,绝不通融。
赵荞简直想剁手立誓,这辈子都不会再做挠门扰人清梦这种蠢事了!
真是自己挖坑埋自己,只好强忍羞耻等他睡沉了再自救偷跑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