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元年十一月廿九,冬神祭典第三日。
近五十名刺客像是凭空出现在邻水城的典仪台附近,展开了刺杀行动。
因这日仪程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圣驾与民同乐”,在场观礼的百姓众多。
刺客们短刀出鞘后,惊恐的百姓立刻混乱奔逃,场面混乱到随驾的皇城司卫戍根本无法展开防御阵型。
未免刺客残杀或裹挟仓惶百姓,左统领贺渊一声令下,最擅短兵相接的金云内卫迅速穿过人群,与刺客展开一对一近身搏杀。
这队刺客出人意料地诡异,虽最后被尽数扑杀,但战况极其惨烈。
昭宁帝与昭襄帝君毫发无损,可金云内卫死伤过半,左统领贺渊重伤昏迷。
不知出于何种考量,昭宁帝下令封锁刺杀事件的详情,火速摆驾回京。
十二月初十,圣驾回銮。朝中对刺杀事件噤若寒蝉,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而在太医官们全力救治下的贺渊,仍无醒转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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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冬阳金晖斜斜透窗。
赵荞坐在床前圆凳上,按太医官们的叮嘱尽量对昏迷中的贺渊多说话。
“陛下不许透露此战细节。大哥只告诉我,当时形势棘手,皇城司卫戍无法展开有效防御,若不是你果断带人出手,事情就不是如今的结果。他说,你和你的伙伴们很有担当。”
金云内卫号称“天子身侧最后一把匕首”。
说白了,他们的职责只是保证陛下与帝君安全无虞。
可在皇城司卫戍遭逢困境、无法周全庇护在场百姓的紧要关头,贺渊带人冲了上去,做出了本不必金云内卫做出的牺牲。
“大哥说,这是金云内卫成建制六年来最惨烈,又最光荣的一战,”赵荞抬手抹去夺眶而出的泪珠,笑道,“这下没人再说你是靠贺大将军荫庇了,高兴吧?”
贺渊的堂兄是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
大周立朝六年,累经两帝,总共只封过钟离瑛与贺征两位柱国大将军,并由二人共同遥领天下军府兵权。
如此超然地位,足见这一老一少是如何战功赫赫。
今年三月,贺渊被昭宁帝拔擢为金云内卫左统领时,朝中舆论很是哗然了几日。
毕竟他才刚二十,过往资历似乎也无亮眼之处,不功不过在金云内卫做了三年小旗而已。
这样的情形,自有人在背后说他靠堂兄的功勋荫庇,白捡这位高权重的左统领之职。
但邻水一战后,绝不会再有人敢说这话了。
“这位朋友,我没看错你,真是个人物。”赵荞极力使语调保持轻快,像往常与他笑闹时一般。
然而床榻上的贺渊毫无回应。
赵荞抿唇,凝着他的面庞发怔。
这家伙可真是承袭了“沣南贺氏”在长相上所有的祖传优点。
哪怕此刻头上缠着着刺眼的伤布,下巴隐有一层新生的浅浅青髭,纤长墨睫无力垂在下眼睑处,看起来也丝毫不显狼狈。
浅铜肤色使他五官备显深邃,侧脸线条利落英朗。
是人们想象中那种意气风扬的俊美战将该有的轮廓。
他年岁不过二十,平素却总板着脸做冷淡老成状。
有时明明心里乐开花,两眼亮得跟星星似的,却还要硬撑着绷个冷漠脸。
虽从没问过,但赵荞早就看出来,他是顾忌右脸颊有个浅浅梨涡,怕笑起来就让人觉得不够威严沉稳。
她早想告诉他,其实有梨涡很好。
笑时会显出一种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明亮柔和,像仲春暖阳下迎风招摇的柳条。
恣意舒展,撩人心弦。
以赵二姑娘泼辣辣的性子,轻易真说不出这种酸文假醋的话。
可若这人立刻睁开眼,只要他敢听,她什么肉麻话都能说。
赵荞眨眨泪眼,倾身以指尖轻轻摩挲他的下巴。
“只要你赶快醒来,我甚至可以答应叫你一声……那什么。”
以往他总委屈,嫌她大剌剌唤他“贺渊”不够亲昵。
他有个只家人亲族才知的别号,是成年冠礼时起的,叫“逸之”。
当初两人互表心意时,他曾要她今后改口叫他“逸之哥哥”。
这么恶心巴拉的黏糊称呼,赵荞听了差点没当场打死他。
“我很讲信用,你知道的,”赵荞难得软声软气,像个拿糖果哄小孩儿的怪姐姐,“若你这时醒过来,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但这辈子就只一次,过了这村没这店啊。”
可惜他还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就这么自说自话好半晌后,天色已不早,再逗留下去显然不合适了。
赵荞揉着眼睛站起来:“我明天再来。若明天你还不醒……”
终究说不出什么威胁的话。
她轻咬下唇,红着眼眶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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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几名太医官正小声探讨贺渊多日不醒的缘由。
见赵荞出来,几名太医官立刻停交谈,齐齐围了过来。
其中一位叫韩灵的年轻太医眼神最是急切。
“怎么样?我的法子有用吗?”
韩灵是随驾去遂州的太医官之一,贺渊恶战重伤被送回京的路上都是由他开药、下针的。
眼见贺渊脉象已稳,却始终没有醒转迹象,韩灵自是比谁都急。
赵荞心下烦躁,忍不住迁怒:“我照你的法子一直同他说话了,根本半点反应都没有。你那是什么破医术?!”
韩灵抓耳挠腮,焦躁又尴尬。
“贺大人是头部受重创导致的昏迷。这人的脑子吧,它是个很复杂又很玄妙的……”
“我又不是医家弟子,别说些我听不懂的,”心烦意乱的赵荞恼火地摆摆手,嗓音软了两分,“你们快进去瞧瞧,我明日再来。”
说完,在眼泪彻底无法克制之前,疾步离去。
天不怕地不怕的赵荞,怎么能在陌生人人面前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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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贺渊家出来后,赵荞并未回信王府,而是驶向柳条巷的某座宅子。
她虽是个宗室贵女,却并非饱食终日、混吃等死的金贵摆设。
少有人知,她就是这几年京中声名鹊起的“归音堂”主事者。
归音堂算个商号,名下有遍及多个州府郡县的茶楼、酒肆二十余处,又有七个常年走南闯北的说书班子,更办着一份专讲逸闻趣事的杂报。
柳条巷这宅子是赵荞赁下的,归音堂的事务都在柳条巷内的这宅子中处理。
前些日子她在王府养病,许久没过柳条巷来,都是她的几位得力助手在打点一切。
“忙你们的,不必管我,”赵荞向围过来的众人摇摇头,“我找小飞问点事,叫他到南院书房来见我。”
为了让说书班子随时出新鲜本子,也是杂报需要刊载各种新奇的市井逸闻,归音堂各地掌柜们会留心客人闲谈到的各类大小消息,记录下来传回京中柳条巷这宅子里。
做为归音堂主事者,赵荞被戏称为“大当家”,她手底下那几个左膀右臂自就是“小当家”了。
小飞是归音堂的小当家之一,主要的职责就是归总这些消息并甄别真伪、轻重,再将这些分配给说书班子或杂报用。
因这些消息几乎都是对市井闲谈的记录,三教九流之人嘴上没把门,闲话中时不时就会透露点东西。小飞这人格外机敏,经常从零碎消息里顺藤摸瓜,扒拉出些惊人的秘辛。
“二姑娘,您是想问邻水冬神祭典上圣驾遇袭的事?京兆府发了榜文,不让私自打探、议论这事,咱们能拿到的线索很少。刺客的身份,眼下没个准确说法。”小飞坐在赵荞对面,不停搓手。
赵荞将面前的热茶盏推给他暖手用:“那些刺客是怎么出现在典仪台附近的,这事有风声吗?”
冬神祭典提前两个月筹备,各地往遂州的大小通道上都设了哨卡,凡进遂州必定会被查验身份路引,还会检查随身物品。
到了遂州后,想进祭典所在的邻水城,更需再经过十几次的反复盘查。五十名带着兵器的刺客,究竟是怎么进了邻水城的?
“事发后,陛下立刻下令封口,近来遂州那头还没什么关于这事的风声。我叫那边的掌柜们留心着些,一有蛛丝马迹我就禀报给您。”小飞双手抱住热乎乎的茶盏,“您不会是想……替贺大人报仇?”
赵荞扶额,垂眼看着桌面:“我还没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就想知道是谁干的。”
虽还不确定朝廷对“邻水刺客一案”会做何应对,但贺渊吃了那么大亏,以赵荞那护短的性子怎么会无动于衷?
朝廷的人查案大都只走明路,可江湖上三教九流暗门多,这种通路能查到的消息,有时比明路上来得直接且快速。
小飞心领神会地点头应下。
见赵荞似乎要走了,他忽地想起一事:“对了二姑娘,您前些日子是不是去明正书院帮四公子出头了?没真欺负人吧?”
“那算什么欺负人?啧,”赵荞眉心微蹙,“你怎么知道的?”
“那姜家小子有个姐姐在国子学读书,想是对谁诉苦了吧?反正这些话最先是从国子学传出来的。眼下您赵二姑娘在京中的恶名可又添一桩了,咱们要不要想法子还嘴?”小飞狡黠地眨眨眼。
要说在市井舆论里推波助澜打嘴仗,归音堂还能输了不成?杂报上来一篇溢美之词,说书班子再敲点边鼓。
多简单的事。
心上人还昏迷不醒,赵荞哪有精神计较这些:“只要话没说到我面前来,那就由得他们去。归音堂的说书班子和杂报传出去的大小事,都要尽量不偏不倚,这样才真能取信于人。你别管这些没用的幺蛾子,专心盘一盘邻水刺客案的事!”
“好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