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舟来得很晚。
他将沈清泉送到了思过崖, 自己又因为教导无方而去领了十几鞭,连伤药都来不及抹, 便匆匆赶来了叶禾微的小院子里。他身上呆了浓郁的血腥味,因此也只站在门口不进去。
晚风将他身上血腥味都吹了进来, 叶禾微吸了吸鼻子,开口道:“进来吧。”
沈寒舟这才进门。
他踌躇地在叶禾微的旁边坐下,试探着伸出了手,想要去拍拍他,然而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收了回来。
“我把清泉关在思过崖了,已经处罚过他了, 等这次魔道的事情过去, 自然会好好处置他的。”沈寒舟小心的说。
叶禾微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你……”沈寒舟的视线下移,又问道:“你的伤好了吗?”
“好了。”
沈寒舟喂他的丹药药效很好,一会儿的工夫,剑伤便已经凝固, 若不是身上长袍上还有着渗人的血迹, 仿佛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叶禾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几根手指纠结地缠绕在一起,连长袍的袖口处也被揉出了褶皱。他迟疑地开口:“你们……为什么要处置沈清泉?”
沈寒舟愣住。
“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要护着他?”沈寒舟惊讶地道:“他不分青红皂白就伤了你,难道不要应该受罚吗?”
叶禾微猛地拔高了声音:“他当然应该换做是我,我会当场便杀了他!”
“那有什么问题?”沈寒舟还以为是他觉得沈清泉受的处罚太轻,只好劝道:“沈清泉毕竟是长仙门的弟子, 长仙门有长仙门的处罚方法,虽然不能像是你期望的那样杀了他,可也会让他付出相应的代价,不会轻易饶过他的。”
又是沉默。
沈寒舟进门时忘记带上门,夜风从大开的门外吹了进来,将桌上的烛火吹得摇曳不定,忽地一下灭了,室内变为一片黑暗。沈寒舟连忙将烛火重新点燃起,又起身去关了门,回来时转了个弯,去衣柜里给叶禾微拿了一件外袍披在了他的身上。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坐了回去。
“他会怎么样?”叶禾微又问。
“受一百打神鞭,再在思过崖禁闭百年,百年之后,会夺去他的修为,重新变为凡人。”沈寒舟说:“若是他真心悔改,也许不会逐出长仙门。”
“……”
“会不会太重了一些?”叶禾微又问。
夺去他修为,让他重新变成凡人,指不定沈清泉心理落差太大,就走火入魔了。
沈寒舟一本正经道:“长仙门的处罚一向如此,更何况,他做的还是欺师灭祖违背道德的事情,你是他的养父,这些年里对他一向不差,他连你都不顾旧情,以后未尝不会害了仙门。”
叶禾微干巴巴地道:“我是魔修,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沈寒舟终于把手伸了出来,握住了他紧攥着的拳头:“你在这儿还没有害过人。”
“可我是魔修,你们正道不是一向对魔修恨之入骨,恨不得赶尽杀绝的吗?”叶禾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表情,想要从中看出几分慌乱和虚假:“你是沈清泉的师父,你不包庇自己的徒弟,反而来包庇我这个魔修,就不怕长仙门所有弟子都会看不起你?”
沈寒舟十分淡定:“他们也会和我一样这么想。在所有人的眼中,你虽是魔修,却没有害过人,还帮了长仙门,你是一个好魔修,我们恨之入骨、想要赶尽杀绝的,是那些坏事做尽的魔道,并不是你,你没有错。”
正是因为如此,一晚上过去,长仙门之中依旧是风平浪静,除了沈清泉之外,没有一个人对叶禾微提出异议。
他们所听到的、看到的、认识的,全都是一个普通人叶禾微,而不是坏事做尽的魔修。
在没有发现叶禾微做坏事之前,大家并不会因为他是魔修的身份而改变自己的看法。说是顽固执拗也好,长仙门弟子只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一切,并不会因为一个身份,或者一个流言而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
“如果清泉真心悔改,长仙门自然也会给他一个从头开始的机会。”
“从头开始?”
叶禾微指尖一颤,不知怎么的,忽然想到了自己刚穿回来时,沈寒舟在他面前一本正经地说是要将他改变成一个好人的样子。当时他啼笑皆非,可现在想来,那就是沈寒舟给他的从头再来的机会了?
他修为全无,换了一个新的身份,的确是从头再来了。
长仙门弟子果真是愚不可及,竟然连他这样的恶人都给了第二次机会,他甚至还没有悔改,也不怕他再次……再次做出坏事,成为从前人见人憎的大魔头。
叶禾微想要嘲笑他,张口却连一句恶言也说不出来。
晌久,他才慌慌张张地乾坤袋中摸出一瓶丹药,手忙脚乱地扔到了沈寒舟的怀里,粗声粗气地道:“还……还给你!”
沈寒舟笑着接纳了。他从瓶中倒出几粒丹药,全数倒入口中,还没有咽下去,又有一杯水递到了他的眼前。小少爷紧张地攥着杯子,指尖用力到发白,在他接过之后,又飞快地收回了手。
沈寒舟又伺候他换了一身衣服,给他点了安神的香,看着他躺下来闭上眼睛,这才放心地关门走了出去。
他的院子在峰顶,如今灯火通明,童子们早就听说了他受罚的消息,一见他进来,便立刻捧着伤药慌慌张张地朝他扑了过来。一个换衣服,一个打水,一个抹药,配合默契无比,做完了一切。
沈寒舟合衣躺下,吹了灯没多久,忽然窗户被人打开,冷风从外面灌了进来。他睁开眼睛,便看到了小少爷凑得极近的脸。叶禾微来得匆忙,还是只穿了一身单薄的里衣,连外袍也没有披,手脚冰凉。
沈寒舟叹了一口气,将他拉近了自己的被窝里,拿被子包裹住,这才问道:“又怎么了?”
叶禾微蹙眉道:“你有没有觉得有些不对?”
“不对?”沈寒舟疑惑:“什么不对?”
“沈清泉以前从来都不是这样的,长仙门的门规不是对魔道赶尽杀绝,我自然也从来都没有教过他这些,长仙门上下那么多人,却唯独他想要杀我。”叶禾微不解道:“难道是你教的?”
沈寒舟大冤:“我怎么可能教他这个!”
“那他怎么会是如此?若说是眼底容不下一颗沙子,他以前还偷过东西,也不见得砍自己一刀来。”叶禾微陷入沉思。
不怪他觉得奇怪,而是他到了这个幻境之中后,遇到的每一件事情都是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刚穿越过来,受尽了魔道的摧残,让他对魔道失去了信心,后来又听闻正道对妖女做出的事情,又对正道失去了信任,再后来被那个小孩捅了一刀,从此之后便失去了所有希望。
可这些事情,应该只有他知道才对,这个幻境又是如何知道的?
不但知道,还还原了过来,每一件事情都还原的一模一样,只是这个时候有沈寒舟在他旁边,他反而看到了以前不曾看到的另外一面。如果说是幻境的影响,那有没有可能,连沈清泉做出来的事情,也是幻境导致的?
这个是那只黑虎的幻境,自然是受它操纵。
如果他刚才没有反抗,或者沈寒舟没有闯进来,那么沈清泉变回杀了他。他和沈清泉无冤无仇,沈清泉从前也不是那样的人,为什么忽然对他起了杀心?
是那只黑虎,想要在幻境之中杀了他?
“那只黑虎的幻境是什么样的幻境?”叶禾微问:“你有什么头绪吗?”
沈寒舟茫然地摇头。
“沈清泉为什么变成这样,说不定就是那只黑虎搞的鬼。”叶禾微又说。
沈寒舟皱眉:“你是说,问题的答案是在沈清泉的身上?”
“也许是这样。”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跳下了床铺。
他们在这个幻境之中被困了数年,也不知道外面过去了多少时间,更不知道黑虎的这个幻境的目的是什么。若是让他们沉迷在这个幻境之中一辈子也离不开,那又是不可能的,他们时时刻刻都清楚自己是在幻境里面。
两人很快便赶到了后山的思过崖里。
沈清泉刚受完一百鞭打神鞭,如今正奄奄一息地趴在思过崖的石床上,一听到两人过来的动静,他下意识地抬起眼皮看了过来,见是两人,他浑身一振,连滚带爬地从石床上摔了下来。
“师父,小师父!”沈清泉惊喜地道:“你们是来救我的吗?!”
叶禾微没有理会他,他看了周围一圈,思过崖里空荡荡,只有门口刻了法阵,防止里面的人逃出去,除此之外,只有一张石床供给休息,别的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的目光又落到了沈清泉的身上。
沈清泉似乎是看到了希望,连忙扑到了他的脚下:“小师父,你和师父求求情,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听信流言,我也不该刺杀你的,清泉给你做牛做马,你和师父说说,把我从这里放出去吧,师父最听你的话了!”
叶禾微拿狐疑地眼神看他,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那只黑虎的痕迹。
他见过那只黑虎的,十分有骨气,即使是被人捉住,被困在笼子里,也丝毫没有降了气势,时刻都做好了准备逃出去,也不向任何人低头,而沈清泉……叶禾微不忍直视地撇开了头。
沈清泉这幅样子,他实在不愿意承认,这是他和沈寒舟一起教导出来的孩子。
既然沈清泉不是那只黑虎,那他又该去哪里找那只黑虎?
叶禾微沉思了一会儿,期间沈清泉一直匍匐在他的脚边,眼泪鼻涕一大把地请求着两人将自己放出去。叶禾微烦不胜烦,从那一剑开始,他就对沈清泉没有了任何感情,如今不但生不起半分怜惜,心底也只有厌恶。
他随手一抽,抽出了沈寒舟腰间长剑,剑光一闪,锋利的剑刃已经贴在了沈清泉的脖颈。
沈清泉的所有话语戛然而止,他一边趴伏着,一边努力仰头,一脸惊恐地看着叶禾微,以一个十分可笑的姿势在他的脚边瑟瑟发抖:“小……小师父?”
“闭嘴。”
沈清泉抖了一下,连忙闭上了嘴巴,一句话也不敢说。
叶禾微没有把剑从他的脖子上移开,继续环顾四周,想要找出一点不对劲的地方来。
沈寒舟也是如此,他在长仙门呆的时间更久,也比叶禾微更了解思过崖是什么样子,只见他飞快地在周围检查了一圈,最后还是冲着叶禾微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察觉出来。
两人的目光又落到了沈清泉的身上。
既然什么也没有发现,那关键线索……说不定就在沈清泉的身上吧?
沈清泉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颤。
锋利的剑刃就抵在自己的脖颈,两人的目光更是让他感觉自己像是躺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他咕咚吞咽了一下口水,怯怯地道:“师父……”
叶禾微一用力,放在他脖子上的剑就深陷进了皮肤里,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来。鲜红的血液顺着长剑流了下来,沈清泉的眼中愈发惊恐。
“小师父……”
“我可没有教过我的徒弟这般没有骨气。”叶禾微昂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也不记得,你原先是这么容易屈服的魔兽。”
沈清泉身形一滞。
他瞪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置信,又像是没有听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忽然,他全身被黑雾包裹,周遭一切事物都如潮水一般褪去,叶禾微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还未睁开,便听到了一声醒目的虎啸。
他睁开眼睛,黑虎赤红的双目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