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
锦宜仍是随着子远跟子邈两人逛街, 也仍是遇见了林清佳……以及那热闹非凡的舞狮子。
子邈兴冲冲去看,锦宜子远紧随在后, 连那人潮的拥挤跟慌乱,也都如出一辙, 纤毫不差。
事情的转折在于,锦宜在人群之中挣扎的时候,桓?并没有出现。
这也是整个事件的可怕之处。
被那只肥腻的手摸向腰间,锦宜惊怒回头,那男子却仿佛看出了锦宜一个姑娘家落单,又因她生得美貌非常,色/欲攻心便加倍肆无忌惮:“看什么看!一个姑娘家在人堆里乱挤什么?”且说着, 那手就不规矩地又游走过来。
锦宜奋力撞开那人的手, 这时侯人群却越发动荡,所有人都像是被裹在了海浪里,一个个身不由己地随着摆动,连那色鬼也顾不上非礼了, 只竭力想稳住身形, 免得被推倒在地,这样慌乱之时,无数双脚踩上来,下场自然是非死即伤。
这会儿现场的人,人人恐慌,都想尽快逃离这危险之地,所有人拼尽全力地推挤, 便引发了更大的骚动,锦宜身不由己东摇西荡,耳畔似乎听见无数人的厉声尖叫,不知是否是她的幻觉,其中仿佛还有子邈的哭喊。
锦宜心急如焚地想找到子邈子远,但放眼看去,都是一张张惊恐到变形的脸,何况这会儿她自己也是动弹不得听天由命,就算找到了子邈子远又能如何?
突然前方一阵倒退之力推来,锦宜跟身遭的人齐刷刷地往后倒去,锦宜觉着自己就像是被拍在一个盛满了泥土的木桶里,密不透风,泥土将她压的严严实实,随时都会窒息或者粉身碎骨。
就在她一团绝望的时候,有个人从身后赶来,他抱住锦宜的腰,身手利落地把她从那灭顶之灾里硬是拉扯了出来!
那个人……那个人……
就在锦宜震惊懵懂的时候,耳畔那惨厉的哭叫声更大,锦宜想起了子远子邈,挣扎着想往前去,那人却抱着她不放手,直到远离了密集的人群为止。
直到人群四散,现场就像是退潮了的沙滩,遍地狼藉……许多伤者躺在地上,有人还在惨叫,有人却已经无声无息。
其中,有两个熟悉的身影。
子远躺在地上,子邈跪在他的身旁,“哥哥”的尖叫声,刺破了锦宜的耳膜,让她眼前模糊,意识几乎也模糊。
锦宜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拼命往前跑去,随着快速靠近,眼前的场景也越发清晰,却也因为清晰而越发的残忍。
锦宜看见,子邈发疯般哭叫着,手上跟身上都是血迹,而子远躺在地上,他的左腿已血肉模糊,扭曲成一种令人触目惊心、惨不忍睹的角度,鲜血把地面染红一大片。
子邈因受惊过度语无伦次,后来锦宜才知道,是踩踏发生的时候,子远拼命把子邈护在怀中,自己却……
***
郦府。
子远正在熟睡之中,房门被猛地推开,冷风伴随一道娇小的人影一起扑了进来。
子远自睡梦中惊醒,猛然坐起身来,正要喝问何事,借着暗淡的灯光,一眼看见跑进来的竟是只穿着单薄里衣披散头发的锦宜。
子远震惊,正要下地,锦宜却已经扑了过来,她二话不说地掀开他的被子,瞧向子远的腿上。
子远叫道:“姐姐,怎么了?你干什么……怎么不睡觉……”
锦宜伸出手来,颤抖冰冷的手指探到子远的左腿上,她有些不相信地按了按,才确信这条腿有温度还很结实,这是真的,并没有任何的残缺!
“姐姐……”子远虽然被锦宜突如其来的突兀举动弄得满面疑惑,但也看见锦宜满脸泪痕,他正要询问发生了何事,锦宜却张开手,猛地将他抱入怀中。
先前的梦境,太过真实,真实而血腥,血腥残忍的到了锦宜万万无法承受的地步,她在那个梦中的世界之中大哭,懊悔,痛心,愤怒……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跟子远子邈去逛街,为什么要放任子邈去看舞狮子,为什么身为长姐,竟没有保护好两个弟弟。
她痛惜子远失去的腿,一个青春正好前途无量的少年,突然残失了一条腿,这对子远而言意味着什么,锦宜无法衡量,不能想象。
那种伤心懊恨,如此深刻而真,以至于锦宜几乎模糊了梦境跟现实,就算被沈奶娘唤醒后仍是无法自拔,必定要亲自来看一眼才能确信。
子远察觉锦宜的身体冰凉而颤抖,又被锦宜哭的心慌,忍不住鼻子一酸,也涌出眼泪。
少年忍着哭腔问:“姐姐,到底怎么啦?”
锦宜听着他的声音,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欣慰,欣慰的是那毕竟是梦,并没有成为真实,酸楚的是为什么那个梦竟如此之真,简直像是老天不怀好意的捉弄跟折磨。
姐弟两人抱头痛哭的时候,沈奶娘气喘吁吁地赶到,而在沈奶娘身后,是听见消息的雪松,也披着一件外裳跑了来。
雪松进门,看见如此“惊天动地”的场景,失声叫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
这个噩梦带给锦宜的影响,并没有因为夜晚的离开而消散。
次日,锦宜一直心慌不安,一旦心跳起来,就跑去看子远,非得看他给自己表演跳台阶,跃栏杆等等灵活的运动动作才肯罢休。
子远也听锦宜透露了点她的梦境中事,子远不当一回事,只笑道:“你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子邈也听说锦宜夜晚不睡闯入子远房中大哭的事,乐不可支:“姐姐,你多大了,还跟小孩儿一样做噩梦惊醒呀!我都说了,我是福星,有神人相助的,怕什么呀!”
子远却因为锦宜昨晚的反常而心有余悸,如果是换了别的事,他或许会跟子邈沆瀣一气地趁机嘲笑锦宜,但……这是事关自己,一想到锦宜哭成那样是因为担心自己,子远的心里浮起一种软软的温柔。
于是他化身正义使者,伸手用力点了一下子邈的额头:“省省吧,都是你贪玩才害姐姐做噩梦,你不道歉,还得意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锦宜呆呆地看着子邈,心里琢磨他那句“我是福星,有神人相助”。
如果……如果昨晚上……没有桓?出现的话,是不是……
现实,就真的会如她梦中的情形一样?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锦宜就周身发冷。
她当然不肯承认这个最残忍的场景会成真,但是细细推想的话,昨夜桓?若未现身,那还当真……无法否认其发生的可能性。
门上的来福在外头走了一遭,回来跟众人说:“昨晚上鼓楼那边可惊险了,听说差一点儿踩死了人,幸而巡城的禁卫及时增添了人手疏通,赶去的也是时候,不然的话……那可就危险了,好好地大节下要出大事呢。”
因为知道家里三姐弟昨夜也出去玩耍了,所以那些可怕的话来福并没有说出口。
子邈偏听见了,探头道:“小爷就没事,因为有一位高人相助……”
子远恨他这样招摇,便揪着他后衣领把他撤了回去:“高人高人,你是不是要嚷嚷的满长安都知道?”
子邈道:“你跟我沾光了知不知道?啊……放手,我要被你勒死了!”
子远哈哈大笑:“行啊,快点让你的高手神人来救你呀?”
两兄弟打闹成一团。
锦宜看着这一幕,那绷紧了一整夜直到现在还不敢放松的心弦总算缓缓放松,唇角也渐露出了笑意。
她走到窗户边上,这会儿,心里有着劫后余生的后怕,也有现世安稳的微甜,因为这一丝甜,让锦宜忽然想到了昨夜吃的那两碗甜梨。
“辅国……三叔公……”手抚在胸前,锦宜心想:“难道他真的是那个神人……可以料事如神的吗?”
***
虽然雪松下令不许把昨晚的事私下传扬,尤其是杜绝传给郦老太太听见,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郦老太又对这些事格外敏感,到底给她知道了。
老太太无事还要生非的,何况现成的把柄送上来,当下立刻发作,命人把锦宜叫了去,先是痛斥了一顿,说她不守礼数毫无规矩,然后罚去跪祖宗牌位。
锦宜仍是一声不吭地任由老太太斥责,这一次……却是心甘情愿的。
如果早得了那个梦,她是死也不肯跟子远子邈一起出去玩耍的,如今子远没事,也许是祖宗庇佑,她也很该去跪一跪。
只是,当跪在蒲团上,眼望着面前那些林立的牌位的时候,锦宜突然想:只是晚间闯入子远房中,就被罚跪,假如昨晚自己那个梦成真呢,郦老太太……会不会剥了她的皮?
虽然没有人回答锦宜,但锦宜自己心知肚明,答案是肯定的。
眼睛盯着排位上那一个个肃穆的刻字,是不是真的有祖先神明尚未可知,但对昨夜而言,或许桓?……就是他们的神明吧。
锦宜只跪了半个时辰,罚跪事件就在子远的求情之下不了了之了。
锦宜的膝盖有些酸,可跟梦里所见的子远的腿的惨状相比,这实在不算什么。
子远体贴地扶着她:“慢点儿,老太太糊涂了,这也罚跪,我才去跟她发了脾气。”
锦宜心里暖暖的:“老太太疼你,你干吗跟她发脾气呢。”
子远道:“她疼我,但我也疼姐姐呀。”
突然说了这句,子远也有些不好意思,便别开脸去。
锦宜的眼睛突然有些潮湿,两姐弟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是在将回房中的时候,锦宜忽然道:“子远,下午我想出门一趟……”
“啊?姐姐想去哪里?”
锦宜忖度说道:“我想去……去长安城里最有名的绸缎庄。”
对子远而言,就算是子邈当真成了武林高手,在他面前飞檐走壁,也无法让他如此惊愕:“姐姐要去哪里?”因为贫穷而生性悭吝的郦锦宜,在桓素舸来郦家之前,莫说是绸缎,连一件像样的新衣裳都没有的郦锦宜……要去长安城最有名的绸缎庄?
子远突然想看看今天的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儿升起的,又联想到锦宜昨夜的反常举动,子远本能地探手,在锦宜的额头上试温度。
锦宜推开他的手:“我想去绸缎庄,要……要很贵的那种地方。”
子远呆看了她片刻,回头叫住沈奶娘:“快,快去请大夫!姐姐疯了!”
锦宜当然没有疯,她想去长安城最有名最昂贵的绸缎庄,因为只有在那种地方,或许……才有可能找到跟那人身份相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