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老太太死后, 又过了半年,子远终究也离她而去。
子远离开的时候, 锦宜没流什么眼泪。
这一次却如同桓?所愿,她的眼泪大概是已经要流干了。
从此后, 对锦宜来说,郦家留给她的唯一亲人,只有子邈了。
但是子邈偏偏是个不消停的。
锦宜也才发现这点。
原先雪松跟子远在的时候,锦宜竟没有留意,也许是因为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子远身上,所以尽管常常听说子邈跟人打架的事,却也并不十分放在心上, 甚至于那次子邈打伤了八纪, 锦宜狠狠地骂了他一场,本想打几下……却也罢了。
直到子远也离她而去,身边只剩下了子邈。
锦宜突然发现,子邈已经不像是过去那个子邈了, 他已经渐渐长成了一个小小少年, 所惹出的祸事,也开始变得不止是跟人打打架那么简单。
一个孩子的变坏其实是有累积过程的,如果及早发现给予纠正,也许会不至于出现最坏的局面。
但对于子邈,郦家的人显然是疏于管教了,毕竟,唯一曾负责看管子邈的是锦宜跟子远。
锦宜也曾大怒过, 痛斥过,但最后也只能妥协。
毕竟这是他唯一的弟弟了,她无法做到狠心地惩戒责罚。
而子邈似乎也在跟锦宜的拉锯之中,知道了她的弱点所在,每当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便痛哭流涕,百般哀求,甚至抬出子远来。
后来,锦宜也有些麻木。
子邈所惹出的最后一件坏事,是害了人命。
那天,锦宜去求桓?,桓?却不予理会。
她跪在南书房之外,苦苦哀求,最后赌咒发誓,这是最后一次。
其实她明白桓?的感受,她跟他一样,都痛恨极了子邈,也不相信如果这次饶了子邈后,他会是最后一次闯祸。
但锦宜没有选择。
直到入夜,天开始下雨。
那夜的雨,就像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洞房花烛的时候,细细密密,似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也越发冰冷彻骨。
锦宜自暴自弃地跪着,心里想,如果这会儿死在这里,也许是幸事一桩。
直到南书房的门打开。
她看到桓?缓缓地走出来,来到身旁。
她仰头望着他,笑了一笑。
她想说话,却实在是说不出来,只在心里想:“对不住,三爷。”
似乎锦宜总觉着自己在亏欠桓?。
不管是当初设计茂王,还是现在利用他为为子邈平事。
但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她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桓?会不会答应,会不会如她所愿。
但他真的……都如她所愿了。
***
那次醒来之后,锦宜发现自己仍在南书房。
她心里一惊,本能地就要起身。
却听见外间有隐隐地说话声传来,是桓?……在跟不知什么人说话。
虽听不出是谁,却的的确确是个男子。
锦宜不敢动,忙又轻轻躺回去,闭了双眼。
起初还有些慌乱,慢慢地凝了神,耳畔才听得清楚了些。
只听那人道:“没有错的,霍光姑娘……的确是在当初跟叶先生分开后就已经病死了。”
桓?没有回答,那人叹了声:“所幸的是,先生早已隐居东极岛多年,从来不问世事,也不见外人,绝不会知道这件事平添伤心的。”
桓?道:“我本还想着找到霍光,把她送去东极岛,也算是了却老师一个心愿,也不至于让他一人孤苦……却怎能想到如此。这件事还有别人知道吗?”
“没有了,我在钦州城里找到了当初陪着霍姑娘逃走的一个老嬷嬷,那老嬷嬷将死才跟我说了实话,那时候她独自带着年幼的霍光姑娘,的确是极为难的……”
桓?沉默。
这人叹道:“当年阿羽突然离世,已经让先生悲伤欲绝,他虽没说为何执意离开长安,但总归跟此事脱不了干系。真想不到,姐姐如此,妹妹竟也早夭了,不过,阿羽当年好端端的,怎么就……”
“好了,”桓?打断他,道,“既然此事已经无疾而终,从此就不必再提了。就当从没发生过,免得透了出去,横生事端。记住了吗?”
“放心,先生隐居后,跟我们这些弟子都断了书信联系,你是他最得意的人,尚且不得见呢……更绝不会知晓此事,既然如此,我明日就启程返回蜀中了。”
锦宜无意中听了这些话,有些摸不着头脑。
外间两人说罢,那来者告辞而去,桓?便进来查看。
锦宜不敢露出醒来的样子,仍是装睡。
桓?大概有心事,也没有细看,只见她兀自闭着双眸睡容平静,便又出去了。
后来,锦宜才又隐约得知,那位“叶先生”就是当初名满天下的翰林院大学士叶铮,叶铮学富五车,是当世有名的大儒,而且性格极为端肃清正,但他又绝非一个迂腐的人,许多见解都极为独特,甚至惊世骇俗。
叶铮虽出身名门,自己却一生未婚,原先抚养着一个女孩子,叫做霍羽,据说是世交之女,生得聪明伶俐,从小儿文思敏捷,且又容貌出色,只可惜身子弱,多病。
因霍羽这个名字,在桓府里隐隐地有些忌讳不能提及,锦宜也是多方探听才知晓的。
那日来访的人,也是当初叶先生的弟子,桓?故交,如今在蜀中任知州的一位大人。
锦宜在知道那些内情的时候,并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山重水复,隔世的自己,竟会跟这位传说中的叶先生真正的见上面。
可见世间玄奇,超乎凡人想象。
就像是那次她拼了命的求桓?对子邈网开一面,但事实上,却恰好真正的害死了他。
***
不知桓?是如何料理的,苦主答应了撤告。
那之后,子邈的确是低调收敛了好多,锦宜本来都有些不抱希望了,见他果然似有真心悔改之意,心里毕竟还是有点儿宽慰的。
那天子邈来找她,突然说:“姐,我不想留在长安了。”
锦宜吓了一跳:“你说什么?”又忙问,“你不想留在长安,要去哪里?”
子邈道:“我、我想……入行伍!”
锦宜几乎反应不过来:“什么?”
这些年来子邈练得脸皮极厚,撒赖之类的手段对他来说驾轻就熟,就算做了再恶的事,脸都不会觉着热一热。
但是这会儿,却罕见地露出腼腆窘羞之色。
子邈说道:“这府里的那个小八爷,比我还小两岁呢,现在已经在禁卫营里跟着历练了,前几天我见过他,他的个子都快赶上我高了。”
锦宜啼笑皆非:“个子高不高的,有什么要紧?”
“他的身手也比我好。”
“那是当然了,他是三爷一手调教出来的。”
“我也跟着教习师傅们学了不少拳脚功夫啊,小时候那次……我还把小八爷打伤了的?”
“你那是……”锦宜见他口不择言地把这件坏事都提起来,本要反驳回去,但看他认真的样子,不禁问:“子邈,你到底想说什么?”
子邈道:“姐,我也不比他们差,我……我想好了,我也要有一番作为,我想进军营!我……我想……”
他憋红了脸,最后一句话却没有说出口。
锦宜看出子邈是真心要改好的,虽然她有些不放心,怕子邈受不了从军的辛苦,但子邈像是下定了决心,软磨硬泡。
锦宜心软了,好歹子邈要奋发向上,也许入了行伍,真的会另有一番出息。
她抽了个空,向桓?透了这个意思,不料桓?却当即拒绝了。
桓?道:“他不过是觉着长安没什么好玩的了,所以一时性起想了个新的玩法罢了。军营里不是他玩乐打闹的地方,让他趁早死了这条心。你也是,别跟他一起胡闹。”
锦宜只得好好跟他说,只说子远是真心改好了,想桓?给他一个机会。
这次桓?却似铁了心似的不理她。
锦宜因为不愿让子邈失望,只能自己令想他法儿。
因为二爷桓?在京内交际甚广,人脉也多,锦宜便通过毛氏,同桓?说了此事。
二爷却是个痛快的性子,三下五除二,很快地就替锦宜办好了,把子邈塞到了南衙禁卫营,当一个小小地司卫统领。
这件事不多久,桓?就知道了。
锦宜心里略有忐忑,也暗暗做足了准备受他的骂,谁知桓?并没有格外惊怒,只淡淡地说:“只怕他连头三个月都熬不下来,白白丢人现眼。”
其实锦宜心里也有些担忧,不料,子邈在南衙的两个月,跟禁卫们同起操练,任劳任怨,连原本一些质疑他的禁卫也都刮目相看。
他忙的分/身不暇,偶然来桓府看望锦宜,锦宜便发现他的人比先前壮实了很多,已不像是惨绿少年,而透出一个能保家卫国的战士的模样来了。
锦宜欣慰之余,又疑惑子邈怎会性情大变如此,是子邈告诉她才知道,原来,当初林清佳找到子邈,把锦宜恳求桓?的事跟他说了明白,也许还说了些其他的话。
子邈说过了这些,期期艾艾道:“当年哥哥出了事,我……我心里也很难过,我当时也想,为什么出事的不是我?加上后来,姐姐也不理我,我以为姐姐也怪我,我、我更怪自己……”
锦宜鼻酸:“我没有不理你啊。”
子邈忙道:“我知道,我也知道错了,这些年来给了姐姐不少委屈受,以后、以后我会……”
他的脸又憋红了,没有说出口。
但锦宜已经极为欣慰。
如果不是那年冬天,北疆戎人突然犯境,也许郦家会真的重振家声也不一定。
子邈是瞒着锦宜,偷偷地自愿报名去了北疆的,临别只对锦宜说要去城郊驻扎几个月。
锦宜也深信不疑。
那天晚上,锦宜做了个梦,他梦见子邈来向自己告别,他说:“我想好好的做人,我一定,一定会给姐姐争气!让姐姐为我觉着……”
他身着戎装,手按兵器,显得英姿焕发的样子,丝毫不像是个纨绔子弟。
更像是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锦宜在梦里笑的好开心。
但也只有那晚而已。
***
在那之后,锦宜跟桓?大吵了一架。
子邈身份跟别人不同,他毕竟是桓辅国的小舅子,他可以瞒过锦宜去北疆,但他绝对瞒不过桓?。
那桓?怎么会答应让他去?
人死不能复生,锦宜本已经无力争吵,也不想跟谁争吵,但,似乎她什么都没有了……
她质问桓?为何允许子邈前去,为何瞒的她风雨不透。
桓?起初只是默默地任由她询问,直到锦宜说:“我知道你向来讨厌他,看不起他,但他是我唯一的弟弟了,你怎么就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
桓?似乎忍到了极至。
“是我害死了他?”他淡淡地开口,“是谁宠溺的他娇纵任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是谁瞒着我用手段让他进入禁军的?”
锦宜道:“你恨我自作主张,所以你……”
“不,”桓?打断她的话:“有一件你猜的不错,在他主动请缨要去北疆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我也找过他,问他为什么如此,我本来想拦下他的,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吗?”
桓?望着她的眼睛:“他对我说,他不想做废人,不想成为一个笑话,他让你受了太多的委屈,他想要去凭自己的双手建立军功,他想让你觉着荣耀,而不是耻辱!”
锦宜本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但在那一刻,她突然看不清桓?的脸。
像是过了百年那么漫长,锦宜听见有个陌生的声音说:“三爷。”
她像是用尽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精疲力竭:“和离吧。”
***
“小哥儿,已经到了。”艄公的叫声从船头传来。
锦宜匆匆擦了擦双眼,抬起头来。
水波在眼前动荡,摇曳生光,恍若隔世。
岸,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