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不认得此人。
旁边丁满低声禀明:“这人原本是福满楼跑堂, 之前就跟郦家的人相熟,大家都叫他‘小齐’, 后来他成亲,丈人在城外种着菜地, 他便往城里的酒楼,道观寺庙等里送菜。”
丁满等人奉命查找,把当日来往慈恩寺的一干车马行人都查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
幸而来寿跟来禄两人因在郦家这许多日子,跟小齐是认得的,何况那日来禄护送锦宜去外祖母家里,也坐过小齐的马车, 一看当日小齐曾往慈恩寺送过蔬菜, 顿时就发现了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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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齐跪在地上,十分惶恐。
丁满道:“你如实把跟我们说过的都跟辅国禀明,一丝也不要疏漏!”
小齐哆嗦了会儿,才道:“小人, 小人……跟大小姐是以前就认得的, 当年我……沿街乞讨,差点冻死,是大小姐叫人把我抬进屋子里,才得以活命……”
丁满见他??拢?乓?戎梗?醇?斧t默然而听,并没有什么不耐。
小齐说到这里, 终于像是缓了口气,又道:“前些日子,又遇到大小姐,后来,我心里念着郦家的好,抽空就往郦家送了些青菜,总算是个心意,沈奶娘却说不能白吃我的,又给我钱……”
他不知不觉就说出这些来,总算自个儿察觉到什么似的收住了,改说:“那天送了菜,说了几句闲话,奶娘叮嘱我叫我改天再来一趟,第二天我……我就去了,见了面,奶娘问我二月二十八日那天,都往哪里送菜,我就说了,奶娘就叫我那天把车子停在慈恩寺的后门处,她有点事要托我去做。我当然一口答应了。”
那天,小齐因不知道奶娘有什么要紧事,早早地把酒楼的菜送完,就特来了慈恩寺,送了菜后,专心等着。
等来等去,就见沈奶娘同一个少年打扮的男子走了过来,那人戴着斗笠,打扮的很是朴素。
小齐也并没在意,只笑问奶娘:“您老人家到底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奶娘却不像是平常一样笑脸相对,反而眼中蕴泪,显得极为难过。
小齐正吃惊,旁边那男子抬起头来,虽然改做男人的装束,但一抬头,便露出那底下的花容月貌。
但小齐从没有见过锦宜这样的打扮,上眼一看,还以为是个过分清丽的少年,愣了愣之后,才反应过来,他吃惊的差点叫出来:“大……”
锦宜冲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
小齐的心怦怦乱跳,知道她绝不会无缘无故乔装改扮的这个模样,但他又不敢问。
锦宜回头,握了握奶娘的手,自己上了车。
小齐兀自不知是什么情形,只看着奶娘。
奶娘含泪道:“姑娘要出一趟门,你……替我好生送她,好生照看着……”
小齐愣怔着,慌里慌张地答应,也不敢细想“出一趟门”究竟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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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面前,小齐结结巴巴,把那日的情形说了一遍。
丁满在旁边听得大不耐烦,可是见桓?并没有喝止这人的意思,倒也罢了。
桓?听他住口,便道:“然后呢?你把她送到哪里去了?”
小齐道:“我在路上问大小姐是要去哪里,怎么也不叫人跟着,她只不回答,让我送她去了郊县的云来客栈。”
桓?一抬眼,丁满立刻说:“先前找到这小子的时候,谭六已经亲自带了人去了郊县。”
桓?凝眸,沉默片刻又问道:“她可还跟你说什么了?”
小齐忙道:“大小姐还说,说不让我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哦?”
“但是,”小齐急又补充,“但如果有人去查问起来,就让我照实跟来人说,不必隐瞒。”
桓?挑了挑眉。
小齐见他并没有什么怒色,便小声嗫嚅道:“辅国大人,大小姐她、她到底出了何事?”
丁满心头凛然,喝道:“你犯下弥天大罪,死到临头了,还敢问什么!”
小齐吓得匍匐在地:“小人,小人……”
桓?默默地看着他慌张的样子,突然轻声道:“她把你拉进来,就这么跑了?她不怕我杀了你吗。”
小齐先是浑身颤抖,像是怕极了,可过了会儿,又哆嗦着不成声地说:“我、我的命是大小姐救的,为了、为了大小姐死……也没、没……”
丁满待要把他踹倒在地,桓?却突地一笑。
桓?似笑非笑,自言自语道:“我真是想不到,竟也会有人愿意为了她死,到底是小看了她啊。”
他叹了口气:“你放心,我不会杀你,这件事里,没有人该死,一个人也不会死。”
他的口吻淡淡的,又仿佛带着无限的难以形容的怅然,伤悒跟落寞。
桓?一摆手:“别为难他,带他下去吧。”
小齐愣了愣,他虽不怕死,但若不死,那当然是皆大欢喜,忙趴在地上磕头:“多谢辅国大人,多谢辅国大人!”
丁满很是诧异,却当即领命,正要领小齐出去,小齐突然又叫了起来。
丁满怒道:“你怎么了?”
小齐忙又低头:“还有一件儿……我、我差点忘了。”
他忙探手进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块布包着的东西:“大人,这是大小姐叫我给您的。”
桓?拧眉,小齐毕恭毕敬地把东西给了丁满,丁满忙又呈给桓?。
小齐则皱紧眉头,冥思苦想了会儿,道:“姑娘在把这个给我的时候,还念了一句诗,叫什么……明珠什么泪,相逢……什么成亲之类的。”
桓?把那帕子打开。
其实才一上手,他已经有所预知了。
果然,躺在帕子上面的,是那一枚他从琳琅轩里买下的镯子。
锦宜那天晚上,说喜欢上他的时候,戴在手腕上晃动的玉镯。
丁满催促小齐:“快好好想想!”
小齐心虚地说道:“姑娘自言自语的很小声,我是无意中听见的一句……也没听明白,真的、真的记不得。”
突然,桓?轻声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丁满怔住。
小齐愣了愣,却惊喜交加道:“就是这个了,再没有错的,大人怎么知道?”
丁满望着桓?沉默惘然的样子,拉住小齐,把他给拽了出去。
桓?盯着面前的那枚镯子。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这世上,只怕只有他才明白这句诗的意思。
“你果然……已经都记起来了啊。”
他握紧那玉镯,微微后倾倚在椅背上,苦笑。
***
这日,宫里明帝派了内侍出来,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桓?没有任何说明,只道:“公公请回,明日我会亲自向陛下禀明。”
打发了内侍去后,桓?知道今晚上那位陛下只怕要睡不着了。
但他没时间去理会,因为他要应付的当务之急,是郦家的人。
眼看要入夜了,郦雪松要从工部回府,郦子远也会从科院回家。
正如桓?跟沈奶娘说的,他无法料想郦家的人知道了真相,会是什么反应。
就在桓?思忖是不是要派人把雪松跟子远叫来,还是他亲自去郦家一趟的时候,阿青来报:“郦家大公子来了。”
桓?笑了笑,示意请进来。
不过是,子远快步而入,行了礼道:“三爷,我姐……可能出事了。”
桓?脸色平静:“你为什么这么说?”
子远见他一点儿也不觉惊讶,定了定神道:“早在我去赴试之前,就觉着姐姐有些怪,我只当她是担心我的考试,所以并没放在心上,方才我回到家里,一问才知道,姐姐去了慈恩寺上香,至今未归。都已经是这会儿了,她不可能还不回去……我以为她兴许去了外祖母家里,或者是这边府里,来的路上已经打发人去外祖母家里问,果然没有人,方才进来的时候也问过了门上,也说没有见着……”
桓?听少年说罢,点了点头:“你的心思缜密,就算遇变,行事也还算周详,也不亏她对你寄予厚望,一心为你们着想打算。”
子远愣怔:“辅国,您到底在说什么?”
他突然心怀侥幸,笑道:“哦!我知道了……难道……难道姐姐在辅国这里?”
如果是桓?行事把锦宜偷偷带进来,或者……留在别的地方,旁人都不知道,那也是有的。
子远那颗心还未放下,桓?淡淡道:“我也盼着这样。”
子远呆住了:“三爷,您、您的意思,我不懂。”
两人才说到这里,门扇敲响,是丁满匆匆进来,行礼道:“谭六哥传了消息回来,郊县的三个云来客栈都找过了,都说没有见过……”
他扫了一眼旁边的子远,及时住口。
子远怔怔问道:“三爷……在找什么人么?”
桓?没有开口,也没回答子远,沉思了会儿:“谭六知道怎么做。”挥手示意丁满退下。
丁满退下之后,面对子远逐渐张皇起来的追问,桓?道:“还是让沈奶娘跟你说罢,我也是听她说的。”
当即便命人把奶娘带来。
两人相见,子远总算明白过来桓?这会儿忙的也跟锦宜有关,而他那不妙的忖度也成了真。
子远不肯相信,拉住奶娘的手,又急又气,流着眼泪追问:“这是为什么啊!奶妈,你怎么……怎么如此糊涂!”
奶娘也哭个不停。
桓?道:“这不怪她,你总该知道你姐姐的性子。”
子远已经不知所措。
原先他出了考场,满心欢喜,自觉题目答的不差。他第一个想法竟是,若告诉锦宜的话,她一定会高兴。于是急急地跑回家,谁知竟扑了个空。
直到现在,那满腹的欢喜尽数变作了悲伤,就像是滚烫的一颗心兜头浇了冰水,非但难以承受,那种难过痛苦的感觉更加超乎想象。
子远虽然不肯放声大哭,两只眼睛里的泪却流个不停。
桓?从旁看着,少年躬身坐在椅子上,双手扶着额头,痛哭流涕,伤心欲绝。
这一幕……竟是似曾相识。
只不过子远所哭的对象换了人。
***
前世,在茂王之事后,桓?同锦宜“相敬如冰”,不知不觉已过了一年之多。
面对锦宜,他很少流露喜怒哀乐种种情绪,多半只是淡淡冷冷的一张脸。
因为一想起被她利用的那件事,就如同锋芒戳在心里,时刻提醒着自己:不要对这个女人太好。
那一年,雪松升了工部侍郎。
新官上任三把火,雪松去了南边巡视。
他走了四个月后,一个噩耗传了回来。
雪松一行人乘车赶往青川县的时候,遇到山石塌方。整辆马车给乱石砸的四分五裂,雪松也因而殉职。
桓?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
他望着那八百里加急的信,看了又看,几乎不相信。
倒不是因为雪松的突然身亡,“郦雪松”三个字对他而言,本身就是个淡淡的“意外”。
桓?不肯置信的原因是他本能地意识到,这个消息,对郦锦宜而言意味着什么,对她的打击,又将有多大。
不错,他表面上对她淡冷疏离,但……但同样无可否认,他不想让她伤心。
更加不想看到她伤心欲绝的模样。
可是这消息毕竟瞒不住。
桓?不想让锦宜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他在内阁过了一夜,一整夜反复思量,彻夜难眠。
次日早上,他回到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