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沉云走在最后,澹台望舒淡淡地叫住了他,道:“傅爱卿,大帐晋见。”说罢,抬腿先走了出去。
傅沉云领了命,待他出了门,自己跟在了后面,瞧见了不远处的一个身影,张张口叫了半生,“雪……”
他多么想在这个时候叫上一遍她的名字,两个人之间的身份饶是太过于生疏。就算是心里有这样的想法还是不能够付诸于行动。
两人离得不远,贺雪归又是有心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听见这半截话头,便转过了身来,这下傅沉云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又不能装作没看到,只得硬着头皮,缓缓走上前去。
贺雪归平静地站在原处,看着他神色淡然,只是眼中炙热的火焰倒是看得他心中一跳,她不先开口说话,只等着他来起话头。
傅沉云笼罩在她炙热十足却又柔意沁凉的目光里,喉头十分干涩,两人对面而立,不知顿了多久,傅沉云声音干涩,却是问了一句没头没脑地话来,“你果真那般想?便是温肃世子也不行?”
贺雪归并不知晓澹台望舒“恐吓”他的那些话,得了这些话自是莫名其妙,听他问温肃世子,便知晓他是知道了,便是知道了又何妨,自己定然是不会愿意,低声叹了一叹道:“王命难违。”
傅沉云遽然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里又是怜惜又是不忍又是难舍,自然是将她这话当做了,如果太后真的要将温肃世子与她指成一对,她势必是要投身佛门,断了旁的念想了。
他这心中如沸油翻腾,咕嘟嘟地翻个不停,又是烫得他一颗心无所适从,他眼中情绪变了又变,只看得贺雪归诧异万分,一脸的莫名。翻了数遭之后,傅沉云低声叹道:“我知道了。”说罢,便转身而去。
贺雪归立在原地,看着他逃命般的背影风中凌乱,却是不知道他心中知道什么了。
踏进澹台望舒的大帐,澹台望舒已是等着他的模样,他上前拱手行礼,却被澹台望舒抬手制止,道:“今夜并无君臣,朕倒是要谢你一谢,帮了朕这样大的忙。”
傅沉云忙拱手道:“微臣是皇上的臣子,皇上吩咐微臣做什么,臣不敢违抗圣命。”
澹台望舒走下御案,拍了拍他的肩膀,泛出笑意来,道:“朕要你做的这一件事,却并无关江山社稷,只是为了保护朕想保护的人罢了。”
傅沉云并不明所以,只得沉默不应声,澹台望舒转头四顾了一眼,道:“朕今夜想喝些酒,此处很是不便,傅爱卿便为朕寻个地方吧。”
傅沉云愣怔了片刻,抬头看澹台望舒的表情,并不像是玩笑,垂眉思索了一番,道:“若是皇上不嫌弃,微臣倒是有个地方,可以对月畅饮。”
澹台望舒笑道:“好,就依你。”说着,转身回了内帐,着了身常服,随着他一同出去。
傅沉云虽不明白澹台望舒要出什么幺蛾子,但毕竟是皇命所在。便让他先隐在暗处,自己回帐中寻了些下酒菜和酒来,出门欲走,却听见身后一声唤,“大人,你去哪里?”
他转过了头来,面色平淡,“我出去喝会儿酒,一会儿就回来,莫在意我。”
那兵卒应了,待他走远了,才向着身边的人,扬了扬眉,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瞧见了吧,大人这是想公主殿下,想的魂不守舍,寝食难安了,罢了罢了,便由着他喝一回闷酒吧,回了京,哥几个再带他一同去妙玉坊散一散心,也就过去了。”
那人点头称是,傅沉云并没有在意这身后的窃窃私语,只拿了东西,带着澹台望舒一同躲过了众人视线,却往着营地外走去了。
澹台望舒一点担忧的神色也没有,信步跟着他一同走了出去,便到了林边的一处,却听见溪水淙淙,树枝横斜,夜雾淡弥,却仿佛那一条玉带一般的溪流之上,笼着一层白纱一般,影影绰绰,很是迷人。
那岸边,正正是一颗硕大的原木树墩子,已有些年月,那旁边却冒着四个小的木墩子,倒像一套天然的圆木桌凳。
傅沉云回身,恭敬有礼地答道:“皇上,这是微臣前来查看围场情形之时所发觉,按皇上的意思,此处可满意?”
澹台望舒浮起了笑意来,甚是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很好,朕很满意。”
傅沉云将那带了的酒坛子和下酒菜往那桌面上一摆,道了声请,澹台望舒一撩袍摆,甚是洒脱地坐了下来。见他坐下,傅沉云才矮身坐了。
澹台望舒伸手斟了一杯,一饮而尽,面上顿时揭去了这一白日和晚上伪装的神色来,释然了不少,低声道:“傅沉云,你可明了朕今日此举的用意?”
傅沉云摇头只作不知,道:“微臣不知。”
澹台望舒摇头笑了一笑,连饮了两杯后又道:“那你可觉得朕这是昏君所为?”
傅沉云急忙收敛容色,庄重严肃地道:“微臣不敢。”
澹台望舒歪头瞧了他一会儿,漫出笑意来,道:“你是不敢想还是不敢说?”
傅沉云沉眉思索了一会儿,道:“皇上心思,臣等不敢揣摩。只是今夜之事,也是禁军兄弟几个的愿望,他们个个都有真性情,虽然在皇上近前侍卫,得旁人钦羡,却终不是他们心中所想,只想建功立业,以全抱负。”
澹台望舒淡然地点了点头,道:“朕知道。这也是朕的想法,他们都是朕的心腹,朕将他们安排在禁军中,也有朕的用意!”
说到此处,他眼神莫名悠远了起来,神色很是复杂,低声道:“朕,是为了这禁军之中,除了近卫,能有朕自己的人罢了。”
他说这话,已是朝政权柄之言,傅沉云心中一凛,低声称是,澹台望舒又饮了一口,泛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来,语气有些萧索,道:“傅沉云,朕的行为是不是自相矛盾了?朕做这样瞒天过海的事情,是为了保护她,却又借着这样的事情,去夺她母家的权柄……”
傅沉云满脑子雾水,他说的没头没脑,天子心思,深不可测,若是谈及前朝政事倒也罢了,可又是关乎后宫,他如何进言已是个技术活,自然是不忍多听,只把自己当了一个树洞,却并不在心中过些弯弯绕绕。
澹台望舒连饮了几口酒,语气越发散漫萧瑟,神色也愈加悠远了起来,“朕全心地爱护她,生怕她受一些委屈,却不知道,到最后,会不会还是朕亲手让她痛彻心扉,从此决绝而去?”
说到这里,澹台望舒眼前又浮起了那某些日子的梦靥来,一个蹁跹如蝶的身影从城墙之上翻然跃下,在他眼中只余下一双凄然绝望的眼神。
傅沉云见他如此伤怀,自觉身为臣子却是不能再这么干看着了,于是想了一想道:“皇上如此深情,那在皇上心中的人未必不能了解皇上的感受。”
澹台望舒呵呵枯笑了一声,转过头来看他,眼神透亮得吓人,片刻后又迷离了起来,道:“你知道失去后又得到的感受么?”
傅沉云愣了一愣,这从来感情之事,痛苦的莫不都是得到后又失去,怎地到了澹台望舒这里,却是失去了又得到?想了一想,道:“这最痛苦的是得到后失去,这最珍贵的怕就是失去了又得到吧?皇上既然又得到了,何以还如何伤怀?”
澹台望舒脸上泛起笑意来,歪头看了他一眼道:“没想到,你这个榆木疙瘩,竟然如此贴切地知道朕心中所想。”
提起榆木疙瘩,傅沉云自然知道他意喻所指,不由得脸上泛起了些红晕来,忙就着酒坛子喝了一口,压了压心中的跳动的思绪。
澹台望舒看了他一眼,又转头望向那雾气中淡然生辉的银轮,慢声道:“你说的不错,在朕心里,她是最珍贵的,可是除却这珍贵之外,朕还是大晋的皇帝,黎民的君主……”
傅沉云低声道:“皇上心怀黎民百姓,是社稷之福。”
澹台望舒笑了起来,道:“朕已经对不住她一次,却不能再对不住她第二次,这失去的痛,朕万万不能再受第二次了……”
他不住地满口而饮,便是酒量好,那酒坛子不过一会儿就见了底,他甩手扔在一边,又拎起一个,正要拍开封口,却被傅沉云拦了一拦,低声道:“皇上,龙体为重。”
澹台望舒扬起嘴角来,笑道:“你是不相信我了……朕无妨,便是两个你,朕也能喝得倒。”说着,抬手扬开他的手臂来,拍开了封口,便向口中灌去。
满饮了一口,澹台望舒低声呢喃了一句,道:“半夏……”
傅沉云蓦然地一愣,半夏?
他眼前顿时浮起了一道悠然清冷的身影,可是今日在帐中的林半夏?可是他……曾见过的那个女子?
他顿时愣怔了起来,原来皇上这暗中安排的一出闹剧,将仪贵人定成无可反驳的罪名,是为了她?
林贵嫔?他回想了一番,这宫中,唯有这一位贵嫔,可不是向来听说,她很是不受宠,很是不招皇上待见吗?皇上为何为了她,这般费尽心思,甚至不惜瞒天过海,欺瞒太后?皇上的心思,竟然如此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