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半夏听不过她的叨叨,只得接了薄围子,拢在身前,低声与她谈笑。
却是顺着那池边走了一半,却听前方有人低声笑道:“原来贵嫔妹妹在这里,倒是不必我再去宫中寻你了。”
林半夏抬起头来一看,却是一个面庞粉团一般,又似芙蓉淡开,身姿丰盈,步伐轻快,笑意盈盈的女子来,却是婉妃。
婉妃一袭嫣紫织锦长裙步履徐徐地走来,鬓上除却那七羽金步摇颤颤巍巍之外,却还簪了一朵拳头大小的芙蓉花,更衬得她容色生辉。细瞧之下,那芙蓉花却似乎是真的一般,花瓣颤颤巍巍,剔透生艳。
林半夏微微笑了一笑,走上前去,矮身行礼,“臣妾见过婉妃娘娘。”
婉妃笑得极是和善,赶忙上前虚扶了一把,道:“妹妹与我这般客气做什么?又不是在人前,便不必那么拘礼。”
林半夏颔首微笑,却仍是做足了礼数才起身,抬眼细瞧了婉妃几眼,倒是瞧得婉妃有些不大好意思,偏了偏头,沉吟不语。
“婉妃娘娘今日格外美丽,倒是更显得不同了。”林半夏低声笑了一笑,话说得不偏不倚,虽然是一句称赞的话,得她口中说出来,却没什么献媚奉承的意味,只是纯粹的一句赞叹罢了。
婉妃得了赞美,自然更是喜悦,笑了一笑道:“倒是没什么旁的,皇上赏下来的罢了。”
林半夏笑了一笑,不接话,婉妃近前了一步,形容倒是有些亲密了,林半夏微微皱眉,不着痕迹地往前走了一步,看起来倒是迎着她,实则则是避开了一步,两人并肩而行罢了。
白芷和红笺垂头跟在两侧,不言不语。
婉妃低声道:“贵嫔妹妹倒是兴致好,出来游湖。”林半夏抬眼望了一番那湖水波纹,道:“只是坐的有些闷了,便出来走一走罢了,倒是姐姐过来,倒是会费些周折,这从东六宫过来,怕是要绕半个圈子罢。”
婉妃笑了一笑,道:“若是能同妹妹说上一说话,这半个圈子又有什么打紧。”
林半夏转过眼来,故作诧异地看她,“姐姐可是有什么事?”
婉妃见她问起来,也就不再装着了,道:“妹妹今日可收到太后娘娘恩赏的花了?”
林半夏笑了一笑道:“自然是收到了,太后娘娘恩泽后宫,便是连臣妾这里也自然不会疏漏过去。”
“太后娘娘送给妹妹赏玩的,叫做什么?”婉妃提及这个,似是有些兴奋,故意压低了声音问道。
林半夏扬眉想了一想,才道:“似是一盆‘沉香’。”
婉妃脸上浮起志得意满的笑意来,低声道:“太后娘娘赠予本宫的,却是一盆‘十二宝钗’。”
闻言,林半夏诧异地扬起了眉来,惊奇地道,“十二宝钗?”
婉妃见她神色惊奇,更是有些高兴,点头称是,林半夏矮身浅浅福了一福,道:“倒是恭喜婉妃娘娘了,能得太后娘娘这般看重,这日后必然是非同一般。”
十二宝钗不过是一盆复瓣菊花罢了,只不过宝钗这名字起的同皇后簪饰的十二凤钗有些相似,自然是这宫中诸人眼中的文章罢了,太后将这十二宝钗赠予婉妃之意,也略含了看重她之意。
婉妃伸手将她扶起来,笑道:“妹妹吉言,本宫必然是记在心中的,只是眼下却还是有些事情,能得妹妹相助一二才好。”
林半夏不用想都知道是苏漫漫的事情了,只是眼下也不欲同她遮掩,索性道:“娘娘可知太后娘娘送到玉清宫中的是什么?”
“是一盆‘红紫’。”婉妃适才喜悦的脸色,此刻有些微微沉了下来,眉目间凝起一股不悦之意来。
林半夏莞尔一笑,“不过是一盆‘红紫’罢了,却是有什么能同娘娘的‘十二宝钗’相提并论。”
婉妃沉着眉头叹了一口气,这大晋最高的吉色是玄紫,皇帝皇后冕服之色,旁人自是禁用的,这最高色是玄紫,接下来便是瑞紫,红色是喜庆吉利之色,便是任何大典之时,都免不了的大红之色,自然也是高贵无比,红紫自然比之可是皇贵妃的服色了。
那也就是说,这苏漫漫如今为贵妃,便是有朝一日,她纵然当了皇后,身边却始终要有个碍眼的人了。
婉妃有些愤恨,林半夏淡笑着摇了摇头,道:“不过一盆‘红紫’罢了,却也不能说明什么,太后娘娘的心思,我等不敢轻易揣测,只是娘娘即为‘十二宝钗’了,倒是不必在意什么‘红紫’不‘红紫’了。”
婉妃道:“本宫倒是不在意这区区一盆‘红紫’,只是若是她始终横亘在本宫前头,本宫这路怎么也不会走得顺畅罢了。再者说,”
她转过了头,含笑望着林半夏又道,“贵嫔妹妹难道就甘愿终日缩在这凉月宫里,任她欺辱么?”
林半夏面色一沉,让婉妃瞧了个彻底,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冷笑来,端看她要作何反应。
林半夏顿了一顿,眼神之中露出些狠厉的光芒来,口中却凄然道:“我不过求一方安隅罢了,这宫中无论是谁,也是与我没什么相干。”
“贵嫔妹妹求的这安隅可果真如此么?若是果真那般平静,却又何故前些日子,受了那样莫名的折辱?”婉妃字字冷硬,轻巧地跳出口外,不出所料地看着林半夏的神色大动。
林半夏顿了良久,却是不曾瞧婉妃,只是望向了那粼粼湖面,沉思不语。婉妃见她半晌没有反应,知道若是强逼也是没有办法,道:“妹妹好生思虑便是。”
她说完了话,自然转头要走,却不期然被身后的声音叫住,“娘娘且慢。”
婉妃露出个笑意来,转头看向她,她却不答,仰头对着白芷道:“你去来时的亭子里候我罢。”
白芷应了,低头去了。
婉妃自明其意,转头向着自己的侍女道:“你去前头路上候着,若是来了人,便说本宫在此,要个清净。”
红笺点头应承了,微微屈膝,转头向着来路去了。
四下里,一时只剩两人相对而望,湖面上送来隔岸的桂花香气,香暖不已,却是抑制不住林半夏说话的语气如霜,“太后娘娘钟爱菊花,此时恩赐赏玩也不过两日功夫,我听说,太后娘娘亲自侍养的菊花,娇贵得很,平日里鲜少见得到,我们都是不懂养花之人,若是一不小心折了残了,却是大大的罪过,定然是要惹得太后娘娘动怒。”
她见着婉妃脸上生出喜色来,心中微微冷笑,口中絮絮又道:“姐姐的‘十二宝钗’可要静心养护了,着人时时刻刻看着也不为过;‘红紫’娇嫩,倒是不好养活得紧,臣妾浅陋,这宫中的花匠或许知道如何养护罢了。”婉妃闻言,脸上的喜色却是怎么也掩藏不住了,喜滋滋地与她闲话了别的,转身离开。林半夏望着她一路背影急切,显然是喜不自胜了,心中浮起的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细细辨别一二,竟是失落大于开心了,让她这般做了,又如何,自己也不见得有多么干净,不过是借刀杀人罢了,却没有了往昔针锋相对的意气,竟是越活越倒退了。
这样一想,心中却还有些难受些了,正如自己保存了许久的赤心,一朝丢弃的愧意了。她垂下眼眉,望了一望那池岸边静静开放的蒲草,秋风虽劲,却也没能阻住这蒲草的柔韧,虽已有些枯黄,却仍是傲立风中,微微摇摆。
她视线落在自己的腹上,低叹了一声,时光易换,自己做的这些不知是不是正确,却是眼下她避不开的一条路了。
待林半夏回到那亭子的时候,白芷已是候得有些焦急了,瞧见她的身影,便急匆匆地走上前来,将她扶了过来。
见时候不早,便回凉月宫中去了,走到门前,却瞧见远处的一个身影忒得熟悉,慌慌张张地回来,林半夏抬眼瞧了一眼,有些疑惑,侧头向着白芷问道:“这姑娘倒是有些眼熟。”
白芷抬头瞧了一眼,皱了皱眉头,识得是院中的珍珠,道:“娘娘,上次恰巧碰见的便也是她。”
顿了一顿,扬声叫道:“珍珠。”
来人脚步一顿,惊慌失措地抬起眼来,见是她二人,慌忙上前拜倒:“奴婢叩见贵嫔娘娘。”
林半夏见她神色慌张,有些疑惑,让她起了身,才问道:“这么慌张是为何故?”
珍珠不敢抬头,头埋得极低,嗫喏了半晌,林半夏见她吞吞吐吐,皱了皱眉,低声道:“有什么不能说的?”
珍珠忙俯身叩首道:“回、回娘娘,奴婢没什么不能说的。”顿了一顿,才道:“奴婢是替宝珠姐姐去取衣裳,一不小心丢了一件,怕……怕娘娘责罚,这才不敢说。”
“丢了一件衣裳?”林半夏疑惑着复述道,珍珠抬起眼来,慌张的神色恰到好处,道:“奴婢罪该万死,不敢欺瞒娘娘。”
白芷闻言已有些不悦,开口正要呵斥,却被林半夏拦住,见她这般紧张的模样,倒是放松了些口气道:“不过是丢了一件衣裳罢了,没什么要紧,倒是不必这么害怕,起来吧。”
珍珠嗫喏不动,白芷瞧了她一眼,不悦道:“娘娘说不责怪你,便是不责怪你,起身就是了。”
珍珠这才站起了身,垂首立在一旁,林半夏瞧她的模样,似是惊怕得紧,低声向着白芷道:“好生问一问罢了,不许严厉了。”
白芷矮身应了,林半夏留了她站在门外,自个抬腿进了凉月殿中去了。
白芷转过头来,很是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珍珠一眼,珍珠察觉到她“凶恶”的眼神,哆嗦了一下,不敢吭声。
白芷瞧着她颤颤巍巍的模样,倒是也不忍再过于严厉地苛责她了,道:“娘娘的衣衫丢了,可是知道在哪儿丢的?”
珍珠慌忙摇了摇头,白芷想了一想,也是,若是知道在哪儿丢的,不就丢不了了么?叹了口气道:“怎么这般不小心?回头可要好好找一找,娘娘既然说不罚你,便不罚你,下次可要小心些。”
珍珠垂头应是,白芷又接着数落了两句,这才放了她进门,自己旋即转身去上殿中去了。
珍珠进了宫门,见着白芷“趾高气扬”地进了上殿,脸上柔弱惊怕的模样已然消失不见,跋扈的神情跃然脸上,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个大宫女么?待我日后做了贵妃娘娘的大宫女,看你还得意什么。
她兀自想着,转身进了房内去了,宝珠却不在房中,她犹自不解气,低声啰嗦了两句。
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开了,宝珠踏步走了进来,迎面见着她甚是不高兴的脸,不由得惊讶了几分,道:“这又是谁惹着珍珠姑奶奶了,这般不高兴?”
珍珠不小心被她撞见,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道:“没什么。”
宝珠见她的模样,才是不信,走上前了几步,道:“可是去尚衣局又受委屈了?”珍珠听她这般说,索性将错就错,道:“不过几个狗眼看人低的混账罢了,我才懒得理会他们。”
宝珠笑出声来,“懒得理会倒是也生得这般大的气,好了好了,以后这送取衣裳,我去就是了,你也好避着他们,眼不见心不烦。”
珍珠努了努嘴,不说话,宝珠自当以为她诚然是如此生气了,笑着同她说话解烦,珍珠应和了几句,两人想了一想,低头坐到案前,宝珠拿了针线匣子理线,珍珠支着下巴,拿着手指绕着那桌布上的花瓣的纹路漫不经心地勾勒,听着宝珠说话,她倒是有些神游天外。
过了许久,蓦然问道:“宝珠姐姐,你在这里可是开心?”
宝珠讶异地抬起头来,不明所以,珍珠见她呆呆傻傻的模样,有些不耐烦,却又道:“姐姐入宫比我早,却一直只是在凉月宫中侍奉贵嫔娘娘么?”
宝珠不解地皱了皱眉,见她问得急切,想了一想也只好道:“倒也不是,我不曾想得那般远,只求到了年纪,能够放出去罢了,不奢望在这宫中争些什么。”
珍珠掩下眼中的嫌弃,嫌她有些胸无大志了,道:“姐姐难道甘愿年岁大了之后,出宫去随便寻个人嫁了么?这便是姐姐的打算?”
她话说得难听,宝珠皱了皱眉,却不大同她计较,又道:“我入宫又不是为了出人头地,皇上也不选妃,再者说,这宫中的主子们哪个不是貌美无双,我却又如何比得过,只是想着到了岁数,放出宫去,找个如意的嫁了,过的平平淡淡的也没什么不好。”
说罢,想了一想,却是看向珍珠,道:“尚衣局中的那几个,你不必放在心中罢了,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与咱们可算是毫无干系的。”
珍珠暗暗地撇了撇嘴,很是不赞同宝珠的话,却又不能浮在面上,呵呵干笑了两声权当作应承,道:“他们全然不把凉月宫放在眼中,当真是不把主子当主子了。”
宝珠急忙伸手拉了她一把,嘘了她一声,脸色紧张了几分,道:“可不能乱说。”
珍珠委屈地扁了扁嘴,宝珠见她不开心,道:“这话当着我讲一讲也就罢了,却是不能让旁人听见了。”
“贵嫔娘娘可是太子妃出身,却是一点也没什么气势,尽让人欺负了去。”珍珠悻悻地道,伸手刮了一下那桌布。谁料那桌布竟然抽了丝,挂在她指甲上抽出了寸长一截来。
她哎呀叫了一声,嘟着嘴去解,宝珠笑了一笑道:“主子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们哪里又知道,只管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
珍珠伸手去解,却不防那丝线缠绕,竟越抽越长,一时有些解不开了,奇迹不已,抢出宝珠针线匣子里的小剪刀来,劈手就要去剪,宝珠见她动作粗鲁,怕她伤着自己,慌忙夺了下来,见她脸色愤懑,劝慰道:“好了好了,便是这点事,至于这般生气么?”
伸手将那丝线轻巧剪开,道:“依我看,我倒是觉得在这凉月宫里就很好,你别看娘娘平日里不怎么说话,心肠倒是不差的,也不曾苛责过我们,这凉月宫中的人走了一拨又一拨,我也不曾见娘娘有过什么动容,只是待我们一如既往的。在这儿,又不必时时对着旁人点头哈腰,到了时候出宫去,正合我的意思。”
珍珠嗤了一声,道:“你倒是呆这冷宫一般的地方,呆出兴致来了。”
宝珠知道她心中生气,也不与她多计较,悠然长叹一声道:“你啊,就是不听我说,罢了罢了,我是管不住你,只是你莫冲撞了娘娘就是,娘娘虽然眼下好性,却不是天生好脾气的,你端看看,与贵妃娘娘的那一桩桩件件,便知晓。”
珍珠低声不言,却是不再说话了,话不投机半句多,同宝珠说话,就像是泥牛入了海,想翻腾起一些波浪来,也是没什么法子的。她这泥巴糊的性子,任谁同她说话,也是自讨没趣罢了。
天色昏昏暗暗,不一会儿便到了酉时,四下里逐渐亮起灯火来,宝珠瞧了一眼外间,放下手中忙活的东西,匆匆忙忙出去了,临出去时也嘱咐了珍珠,莫耽误了该做的事。
珍珠草草应了,却是头也没抬,宝珠见她答得应付,又叹了一声,出门去了。珍珠却是听见她临出门之前,自言自语的一句话,顿时心头一动,精神为之一振。
“贵嫔娘娘这几日……胃口倒是好得紧……”
珍珠站起身来,匆匆忙忙奔到门边,遥遥看了一眼上殿,却见上殿处慧心慧果进进出出,瞧那模样,贵嫔娘娘用膳之事格外上心。
其实用膳之事上心也正常,珍珠扒了门框细看,却总觉有哪里不对劲,往日里贵嫔娘娘用膳也不见得有这般大的动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