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走后,赵姨娘便开始指挥着丫鬟们拾掇屋子,将贾环在卧病时用过的被褥等物都拆洗了,忙活了好一阵子,到了午后打了个盹儿,便起来一边做着那双未完工的鞋子,一边在心里念叨着今儿天冷,环儿在学里不会着凉吧,还有那几块碳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记得叫佑儿加上,那起子懒贼,主子不差遣的话他们就乐得歇着去了!还有午间的饭菜都是学里供应的,料想不会好吃,也不知道环儿吃得下不?
到了申时末刻,估摸着贾环该要回来了,赵姨娘便坐不住了,频频起身往院子外面张望。谁知道了到了夕阳西下的酉时时刻都不见贾环回来,大厨房那边倒是遣了个人来问,怎么赵姨娘还不派人去将她自己和环哥儿的分例饭菜端了去?
赵姨娘只得赔笑叫人家再放回锅里热着,那厨房的人撇着嘴说:“做好了的又要弄回去热着,等会儿你又要闹着这菜蔬颜色不新鲜了,或者菜肴放久了味儿不鲜美了。我们竟然不要去伺候那头层的主子,只来预备着你们这一层了!”
赵姨娘如何受得了这话,马上就炸了窝了,摔了一碗送来的菜,又和厨房的人叫骂了一阵,才在几个丫鬟婆子的规劝下气呼呼地回了自己屋里生闷气,又想着环儿也可恶,才第一天上学就不早早回家,定是躲去哪里玩去了忘了回家,等他回来看老娘怎么收拾他,好叫他长长记性,以后还贪玩不贪!
再往下等就等到了戌时,府里有些睡觉睡得早的都打发了丫鬟们出去打热水来盥洗准备上床了,赵姨娘却还不见贾环回来。
赵姨娘心急火燎之下忽然有了个不好的念头:环儿不会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吧?或是被贼人绑去了?
这么一想,赵姨娘再也坐不住了,便站起身来往贾老太太屋里奔去,好叫老太太拿主意,毕竟环儿再不招她待见,也是她的孙子不是?谁知门口的几个丫鬟拦着,偏不许赵姨娘进去,说是老太太才吃了饭,正和宝玉并几个姑娘们说笑散食着呢,要叫你跑进去搅合了兴致,老太太回头还不得骂死我们几个?
赵姨娘无法,忽然想起贾政今日休沐,不禁眼睛一亮,复又脚不沾地地往贾政常在的外书房奔去。
贾政正在和相公清客们闲聊呢,见赵姨娘冒冒失失地就闯了进来,吓得那群清客们避之惟恐不及,便板起脸来说:“好好地不在你自己屋里呆着,乱跑什么?你要找我,也该叫个丫鬟过来传话,我自会往你那里去。”
赵姨娘一下子就哭了出来,说:“老爷,我实在是急得了不得了,也就顾不得这许多的规矩。环儿他……莫不是被那群狗奴才弄丢了不成?都这早晚了,还不见人回来!”
贾政忙问是怎么回事,赵姨娘哭哭啼啼地说:“环儿是和宝玉一起散学的,但是,宝玉和他的长随们酉时初刻就回来了,环儿却到现在都没回来。不光他没回来,连跟着他的四个小厮都没回来,别是被人绑票了或是被狗奴才们弄丢了,他们怕回来挨责打,就自己也跑了去了吧?”
贾政惊道:“有这等事?环儿不是正该和宝玉一路去上学的吗?怎么会宝玉回来了,环儿等人却没回来呢?”
赵姨娘只是一双泪眼望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贾政便命小子们将管家和宝玉及跟宝玉的人喊了来了解情况。
宝玉正在贾母处和黛玉以及贾府三春等人一起吃着小食聊天取乐呢,忽然听到老爷叫他去,顿时就像是青天白日里忽然响了一个焦雷一般,吓得魂不附体,扭在贾母身上只是不敢去。
贾母也生怕宝玉在他老子那里吃亏,问那传话的丫鬟,这会子都要快要睡觉的时候了,老爷叫宝玉去做甚。
那传话的丫鬟说:“说是环三爷这么晚了还不见回来,赵姨娘在老爷跟前哭呢,老爷便叫宝二爷过去问问。”
贾母撇着嘴说:“赵姨娘就是爱装狐媚子哄老爷。她那环儿嘛,定是贪玩忘了回家的时辰了,却连这也要怪到宝玉头上来!”
说着,贾母又哄着宝玉说:“别怕,我等会儿叫个丫鬟去你娘那里通个气儿,叫你娘也去问着这事儿,有你娘在,断不能叫你吃亏!”
贾宝玉听了,这才放了心,跟了传话的丫鬟去。
到了贾政那里,屋里早就是一群人了,正乱纷纷地给贾政出着主意。贾政正没主张,见宝玉来了,马上眼内喷火地问:“作死的孽障!你和环儿一起去上学,怎么不看顾着你弟弟一些,自己倒先跑了回来?”
贾宝玉战战兢兢地解释说:“老爷,我和环儿坐的不是一辆车啊,我怎么看顾得到他?”
贾政一听这话,眉头便拧了起来,问:“你为何不和环儿坐一辆车去?孽子啊孽子,你知不知道物力维艰,咱们府里虽然有些产业,要是个个都和你一样,不事生产,却专门作耗,再大的家业,也迟早要被你个不肖子败光!”
贾宝玉根本不敢分辩,只是直挺挺地站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这时,王夫人已经赶到了,忙在旁边帮着宝玉说话:“宝玉和环儿各坐一辆车原是老太太说的,因为宝玉和东府里小蓉媳妇的弟弟交情好,两人一起走,路上好切磋学业,一起进益的意思。”
贾政本来还想说两句,一听是贾母的意思,里面又牵扯着东府的人,便不好再追究,转而问着跟宝玉的几个长随,他们的车应该是和贾环的车同时出发走返途的,怎么贾环的车没跟上来,他们竟然毫无知觉!
一个长随这才说了实话:“环三爷坐的是牛车,哪里跟得上咱们的马车?就转个弯儿就不见了。”
贾政和赵姨娘这才知道原来贾环不光是没有被安排到和宝玉坐一辆车,甚至连车的种类都大相径庭!
赵姨娘马上就又哭了起来,边哭边数落着说:“这是谁安排的啊?谁家的公子哥儿是坐牛车上学的?这不是故意寒碜环儿吗?显见得不是太太养的,就不当人看了?”
王夫人面上异常尴尬,说:“这是谁的安排?我可是半点也不知情!”
贾政铁青着脸,喝着赵姨娘说道:“别念叨得人心烦。”又叫管家林之孝来吩咐说:“去叫琏儿来,我倒要问问这是谁的安排?”
贾琏被叫来之后听了事情的始末,心里暗骂,不用说,这事儿绝对是他那爱逞能爱卖弄才干的媳妇儿王熙凤干的好事,少不得在老爷面前自己兜揽了下来,陪着笑说:“这是我疏忽了。我竟不知道环儿是和宝玉分开来,各自坐车上学里去的。不过这一向府里的车辆损耗很大,又来不及修理,只好先放在一边。是不是就因为暂时没有好的马车了,以至于临时抓拿了一辆牛车给环儿用着?”
贾政烦恼地一摆手,说:“现在先不说这个,寻人要紧。你马上多多地带上些家人,点起火把,沿着去学里的路寻去。”
正乱着,忽然有人来报:“老爷别着急,前面门房的来报,环哥儿已经回来了。”
王夫人念了一声佛号,说道:“阿弥陀佛!可算回来了!不然,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倒是要平白地要挨一顿气!”
贾政看了她一眼,转而喝骂道:“快把那作死的孽障带了来!”
没一会儿,贾环被推了来,面对眼睛里冒着熊熊烈焰的贾政。
贾政一拍桌子,骂道:“孽子!你难道不知道你在外面上学,你娘在家里有多担心你吗?你放了学不好好地回家,在外面游荡玩乐,却叫你娘担心得不得了,还以为你被贼人绑走了,眼睛都要哭肿了!”
贾环看了赵姨娘一眼,真心地说:“娘,对不起。”
贾环又正正地看回贾政,镇定地说:“可是,儿子并没有在外面游荡取乐,这一点务必要和老爷说清楚,不能叫老爷误会儿子的为人。”
贾政没好气地说:“那你说吧。听你这口气好像还很有道理似地。”
贾环便解释了起来,原来他坐的那个牛车因为奇慢无比,又破破烂烂的,走在路上老是被人误以为是贩运的车,故而老是被人拦下来。偏生几次拦住贾环的牛车的人不是抱着发烧的婴儿急着去医馆的年轻夫妇,就是七老八十、走不动路的老头或是老太婆,贾环出于怜悯之心,便都让他们上了车,并好心地将他们送去了目的地,以至于回家的时辰延误到了这个点儿。
贾环一派正直的模样,笑着对王夫人说:“太太昨儿本来还说让我抄佛经积善心来着呢,说是要日行一善,儿子便牢记在心里。今儿儿子本来是归心似箭,想要早些回家将在学里学到的东西说与老爷太太知道的。可是看着那些老爷爷老奶奶老迈得腿脚站都站不住了似地,就忍不住想要出手相助了。这都是太太悉心的教导,儿子怎么敢阳奉阴违?”
王夫人嘴角微微一咧,不知道是赞同的笑还是苦笑。
贾环又对着贾政说:“再者,夫子今儿还说呢,‘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爷,儿子既然学了书本上的道理,受了夫子的教导,怎么不身体力行,尽力地日行一善呢?老爷您说是不是?”
贾政和王夫人俱没话说,连带着一屋子的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仿佛化身悲天悯人的菩萨般的贾环,半日无人开口说话。
贾环又发愁地说:“这可怎么办呢?往后要是一直坐着这车,就一直会遇上这些事儿,儿子是绝不能袖手旁观的,可是,晚归了,又叫老爷太太和姨娘担心,这世上要是有两全的法子就好了,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又不叫家人担心!”
迟钝如贾政,也终于听明白了贾环的言下之意,整理清楚了思路:贾环坐着牛车,故而会屡屡被人拦下,以至于有着赤子之心的贾环不得不宁可自己耽误了回家,也要做善事。但是,如果他坐的不是牛车,而是和宝玉一样的马车,拦车的人根本不会拦他的车,岂不是这一档子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吗?说来说去,问题的根源还是在这牛车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