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蓉从角门悄悄进了荣府,这不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出门,却是他第一次进荣府,仔细搜寻着记忆,不动声色地对照眼前环境。
“哟,是蓉大爷来了,可有多日子没见了。”
两个常跟着贾琏出门的小厮正守在仆役房那边,鬼鬼祟祟,探头探脑,一眼瞧见贾蓉,两人嘀咕了一阵,一个清秀些的远远行了一礼,另一个一看就是机灵鬼的殷勤凑上来。
贾蓉上下打量他一眼,眼眸黑幽幽的,扯了个笑纹儿,“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理会我。”
说完朝着王熙凤住处去,俩小厮在他背后擦擦汗,偷偷嘘了一口气,“幸好小蓉大爷没刨根究底,不然告诉了二奶奶,可饶不了咱俩。”
那个机灵的啐了一口,“呸,你当小蓉大爷不知道,我被他那眼神儿一盯,虚汗都冒出来了,敢情人家是替二爷遮掩着呢!”
俩人随后把遇见贾蓉的事和贾琏一说,贾琏却也暗自感激贾蓉,自以为到底是一家子,男人之间心照不宣。
贾蓉何尝不知道贾琏的勾当,不过是男人的一些小把戏罢了,这年代守身如玉的男人才要遭人质疑,只是贾琏百无禁忌,什么都能下得了口,浪荡过头可就是下流了。
贾蓉一房与向来王熙凤的关系好,他又是个晚辈,不比小叔子这样身份需要避嫌,因而那看守院门的嬷嬷们一见是他,竟自然而然地放他进来了。
贾蓉进了门,才发现那屏风隔开的外间,坐着一对坐立不安的老人孩子,老人眼神左顾右闪就是不敢看他,小孩七八岁光景,眼巴巴看着他,倒是生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干净好眼,再看那一身灰扑扑的衣裳,常年劳动留下的洗不掉的尘垢土色,与这富丽奢华的房间格格不入,恍然大悟,他居然赶上了主剧情!
等见到了王熙凤,以及那站在王熙凤下手的平儿,贾蓉越发对贾琏的审美品位表示怀疑,这王熙凤艳光逼人,平儿娇柔可人,房里现成放着这一对出类拔萃的美貌妻妾,就好比对香气扑鼻的高级鱼翅不屑一顾,反而整日流连在臭鱼堆里一样让人无语。
未见王熙凤之前,平儿一身从容气度已让人印象深刻,然平儿往王熙凤身边一站,顷刻间就被王熙凤通身气派压得暗淡无光,明明是俗气的大红大金,穿在她的身上,愣是让人有种高高在上不可逼视的张扬风采。
王熙凤与秦可卿的关系很好,又是个聪明乖觉的,自然对宁府那边错乱的关系心中有数,一边只能装作糊涂,一边却是百般不解——无论如何,亦无法参透秦可卿做下那等丑事的意图,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手段厉害如王熙凤也绝不会生出背弃自己丈夫的念头,纵使不识几个大字,难道连女戒都没有听过吗?
如今看到贾蓉,修眉俊目,未语含笑,说不出的风流恣意,放在哪里也是一位翩翩公子,心中不免一阵唏嘘,有心为秦可卿说合两句,然外头还有刘姥姥,这种事终不能当着外人的面揭破,只怕贾蓉会连她也恨上。
左思右想,又有平儿频频使眼色,终是没有开口,叹了口气,应下了贾蓉的事,让贾蓉出去了。
事后王熙凤却问平儿为何阻她,平儿劝道,“连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奶奶你又何苦掺和进去?不说珍大爷那里,便是蓉哥儿又能感激你?没得落得一身不是。原蓉哥儿若是自己糊涂也就罢了,可您瞅着他可是那种忍气吞声的人?想是这回儿真真是伤了他的心了,也拿定了主意,以蓉哥儿如今这模样性情,什么样的人物儿配不上?奶奶怜惜小蓉大奶奶,却疏忽了,终究蓉哥儿才是那府的爷们,小蓉大奶奶再讨老太太高兴,她也是重孙媳妇儿,蓉哥儿的媳妇,奶奶可千万别糊涂了亲疏。”
王熙凤这次确实是对秦可卿的一片心,虽说也有秦可卿身份儿的意思在里头,终归还有一份真心,便有些冲动,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平儿这番话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一下子寒到了心坎尖上。
贾蓉出门时,正遇上被他姥姥拽在手里的不安分的小子,挣脱开了姥姥的手,往那桌上的果子扑去,却一头撞在了贾蓉的身上,贾蓉动也未动,结果小孩一个踉跄倒在地上,也不哭,愣愣地仰望着贾蓉。
这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勾起了贾蓉心中对前世小副官林战的印象,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盯着小孩,神色晦暗不明。
那边仆妇丫鬟们眼见贾蓉变脸,心道不好,虽则这蓉大爷在女人面前一向极少端有少爷架子,但终归是宁府正统的少主子,岂是刘姥姥这般人招惹得起的?
慌得她们一边嚷嚷“可了不得……”“怎么撞了人……”一边去推周瑞家的,周瑞家的也心知不好,急得上去拉小孩,一边惶恐地给贾蓉欠身,刘姥姥唬得脸都变了,颤巍巍就要下跪,一时间闹成一团。
让王熙凤和平儿——或者所有人都意外的是,贾蓉居然蹲了下来,和小孩眼睛平视,勾起了一抹堪称温柔的笑。
“如何,你竟不怕我?”
小孩抿着嘴倔强地看着他,也许还有些迷惑,“怕你什么?”
天真无伪的话惹得贾蓉失笑不已,只可惜终究太小,而他如今也并没有可以任性的环境。
直起身,顺手解下腰中鼓囊囊的精美荷包,扔进小孩的怀里,“拿着玩玩吧,要能拿着念念书也是好的。”
那打开的荷包口,露出了满满当当的各色金锞子,怕有三四两之多!
这边贾蓉浑不知自己心血来潮的行为,让王熙凤主仆疑惑了一晚,需知贾蓉虽不是大奸大恶,却也不是什么怜贫惜老的人,这般对待一个贫户小孩,尚属首次,最后主仆俩叹息了一晚,皆为秦可卿一步踏错不得翻身感到惋惜。
至于小孩儿,却不知这一撞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贾蓉的话他不懂,但他身边有个老人精刘姥姥,感激贾蓉和气心善,竟把贾蓉的话牢牢记住,回去便要送外孙去读书,最终博了个锦绣前程,便是刘姥姥和小孩自己也没想到。
这边贾蓉离开了院子,也没能立即出府,半路上被惜春拦了下来。
小姑娘胖乎乎的,裹着鹅黄的裙襦,还不到他肩膀高,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有点毛茸茸软绵绵的喜感,格外逗趣,贾蓉忍不住心中一乐,但一回想脑中的记忆,又有抚额的冲动——原著留给他的印象太顽固,以至于他竟差点犯了低级错误。
原著中只说惜春打小是在荣府长大,却没有说明,这个打小,不过是自尤氏嫁进府里之后,在那之前,惜春和贾蓉都养在贾蓉母亲身边,贾蓉母亲出身钟鸣鼎食的世家,知书达理,秉性温厚,两个孩子都极依恋她,两人虽差了辈分,相处却也融洽,贾蓉权当惜春是妹子养,有好东西都不忘给惜春弄一份,便是惜春酷爱工笔画,也是当初贾蓉淘来送她的各色美人图培养的。
只是自尤氏进府后,先是惜春被贾母接进荣府,后贾蓉娶亲,娶的又是秦可卿,惜春极不喜欢她,两人越发疏远,然贾蓉之前每次过来荣府,也不忘问问惜春缺什么,让惜春颇觉温暖,这次听说贾蓉受伤,惜春暗暗焦心,却不敢表露,直到这日,听入画说看到贾蓉,方匆匆赶了过来,连带在她房里小坐的黛玉也被她扯了过来。
贾蓉看着面前两个坐立不安的小姑娘,说什么金陵十二钗,如今也不过是稚气未脱的面团儿,或粉嫩可爱,或毓秀灵逸,平平时未长开的花骨朵儿,论容貌真不到绝色无双的地步,再看看亭子外围成一圈严阵以待的丫鬟嬷嬷们,按了按有些抽搐的嘴角——即使小姑娘们年纪小,他们还是亲人,见外男也是需要采取一定措施。
看着软乎乎胖嘟嘟的惜春,满脸关心却不知从何说起的为难样子,让贾蓉心底涌起一道暖流,淡淡一笑,语气也柔和不少。
“这是做什么呢?你很不必为我担心,我一个大人,难不成还照顾不好自己?”
惜春咬了咬嘴唇,圆圆的稚嫩小脸上布满不符合年龄的阴郁早熟,“你何必宽慰我?那又是个什么地方,便是一片雪落进去都能染脏!我清清白白出来了,只你还要陷在里头,叫我怎么不悬心?”
贾蓉听着这小大人样的话,抿了抿嘴,想笑,到底咳嗽了一声,硬生生把笑声扭了过来。
这瞬间,却看到那始终低着头不开口的黛玉扭头瞟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点漆般的黑眸,眼光冷幽幽寒嗖嗖,竟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由得摸了摸鼻子。
“小孩子家家的,本应该天真烂漫才对,说得这般老气横秋做什么?你才多大?操心多了当心不长个儿!”
惜春一听这话不对味了,气呼呼地鼓起腮,狠狠瞪了贾蓉一眼,越发显得稚气可爱,黛玉微侧着身子拿手绢掩着嘴,分明是忍笑不住。
“我是你姑姑!!姑姑!什么小孩子,你才是小孩子!人家好心好意找你,你,你竟欺负我……”
贾蓉安抚地拍拍她的头,宠溺一笑,“我一个男子,能有什么事?你且把心放回肚里去,我正打算抛开之前好好振作起来呢,你倒是为我鼓鼓劲才对啊!”
惜春闻言,心里只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却又说不出来,只得疑惑地偏头,“什么好好振作呢?你起了什么坏主意?”
贾蓉嘘了一声,眼眸笑得微微弯起,“秘密。”
——如果是林战此刻在他身边,早就心惊胆战,一溜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