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 你跟宝玉那么熟, 想进荣国府要我抬什么贵手?弄错了吧你?”贾蓉挑了挑眉,不甚正经地调侃道。
柳湘莲抬头望了望门房那边的几个小厮,正来回晃悠着, 那看贼一样的眼光若有若无地瞟过来,饶是皮厚, 也不由得脸红,这堵人家后门口转悠半天了, 要搁那些警惕性强的人家, 早把他当地痞无赖给撵走了,也就是贾家门风不严,呃, 呸呸, 都肖想人家的宝贝少爷了,还私下里嘀咕坏话, 也太那啥了——遂讪讪一笑, “我原与宝玉说好见面日子,谁知道这都过去几日了,竟是一点讯息也无,又没个小厮和我说一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出事了, 我想来想去,总不好闯空门吧,我是没办法了, 这不来求你了嘛!!”
柳湘莲和贾蓉的关系,说是朋友太近了,说是同僚又太远了,有那么点不远不近可以信任却不可深交的意味,许是只有惺惺相惜才能形容,贾蓉本来对他的心意已然明了,是万万不能带他进去见宝玉的,若将来惹出了事,人家一想到人却是他第一次带进府的,还不把帐算到他头上?
只是见柳湘莲眼巴巴看着自己,看着还是嬉皮笑脸的模样,眼里却流露出隐隐的恳求惶恐之意,这么个风流倜傥的人物却有如此卑微的心情,想也是为情所困,却非一般纨绔子弟间图一时痛快的玩弄心态,贾蓉终究叹了口气,感情的事儿,谁也说不上对错,他还是做一回好人罢,谁知将来这贾家还在不在呢,说不得这个结局也比出家好些。
“听说你前儿得了一对茜香国上贡的五彩雀儿,端是伶俐讨喜……”
柳湘莲瞪圆了眼睛,望着面前这个趁火打劫的家伙,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那是我留给宝玉的……罢了罢了,回头我给你直接送到忠定王府怎么样?”
贾蓉才不在乎柳湘莲话里的嘲讽意味呢,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那是自然,否则我要一对不能吃不能喝的花雀儿作甚?不过你要说明白了,是我托你送的!”
“……你还能再无耻一点么!”
贾蓉恭恭敬敬地来了,贾母甚是高兴,虽做不得比宝玉还亲,却也比得上贾琏了,忙忙把他遣去见宝玉,听说柳湘莲是宝玉的朋友,又见其玉树临风,俊俏不凡,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是羊脂玉冠,配的是宝石镶柄剑,显见不是寻常官家子弟,夸了几句好相貌好风采,至于名号便没有多问,老太太那是万万也没想到这是引狼入室呢,还在巴望着两人能劝动宝玉,认真娶一门亲回来,多一门有益处的岳家妻族,却不知生生把自个儿的宝贝孙子送入了不怀好意的大尾巴狼怀里。
却说宝玉早已搬出了大观园,现安置在贾母院子后头,地方是比小多了,可因前面有贾母的正房坐镇,要有人去看望宝玉,必经贾母的正房院子,这就难上加难了,用贾母的话来说,这样才能防止那些狐媚子的下贱东西勾引坏了宝玉,也因此宝玉自贾蓉那里回来后,竟是一个外人也没见到,甚至家里的姐姐妹妹,被贾母束缚,也轻易不得来看宝玉,早把他闷得不行了。
却说鸳鸯领着贾蓉和柳湘莲往宝玉屋里去,也不存在避讳贾家的姐姐妹妹,径直便领进了屋里,只见宝玉正萎头搭脑地趴在书桌上,瘦瘦小小的身子,甚至撑不起那袭华贵闪耀的雀金裘,细长的手指攥着毛笔,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纸上划拉着,肌肤透明得仿佛能看清指骨,一双点漆似得眼珠,却一错不错地盯着窗外的一抹新绿,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入眼,空洞而茫然,白玉脸盘整整瘦了一圈,透着些许憔悴麻木的神情,模样甚是可怜,看得柳湘莲心都揪了起来,一时间手足无措,只能怜惜地看着宝玉,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边的响动,惊醒了宝玉,他侧头一看到他俩,那双了无生气的空洞眼睛里仿佛缓缓注入了一股生机,慢慢地复苏,神情从呆滞到震惊,从震惊到不敢置信,又从不敢置信转到惊喜,最后被满脸的委屈取而代之,就如受委屈的孩子找到了娘一般,抱着两人就开始嚎啕大哭。
柳湘莲哪里还顾得上其他,深深地抱住宝玉,无意识地就把宝玉揽着贾蓉的另一只手收回自己的怀里,一边半抱半扶地把宝玉安置到榻旁,一边好声好气地哄着怀里人,嘴里也说不出什么连贯的句子,只是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几个词语,“别哭……委屈你了……别哭……我帮你出气……”
虽然简单得单调,却无端地叫人感动。
宝玉也没有说什么,只伏在柳湘莲怀里,呜呜咽咽地嘟囔,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就像小孩子边哭边向家长告状一样,幼稚,却也让人心疼。
贾蓉伸手阻拦住一脸尴尬神色的鸳鸯,并向她扬了扬下巴,鸳鸯无奈只好退了出去,悄悄带上门,心头一团乱麻,却不知为什么。
贾蓉在柳湘莲用完就丢的眼神驱逐下,被迫把自己隐成了一朵壁花,任由某人笨拙地哄骗着不知人心险恶的少年,一边上下其手大吃特吃豆腐,直到他都喝完一壶茶水了,那边才慢慢停歇下来。
待贾蓉慢悠悠地端起最后一杯茶,就见那已经调适好的两人,一个得意洋洋一个不好意思地走向他身边坐下,宝玉面如火烧一般,在贾蓉戏谑的目光下,低头呐呐不成语。
“……蓉哥儿……”
贾蓉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收起不正经的神色,“既然宝叔不肯成亲,我想问问宝叔将来有什么打算?”
宝玉沮丧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从来没想过,我以前一直以为……却发生了这许多事,可见还是我错了。我也不知道以后想干什么,我讨厌读书,不善武艺,不想入仕,姐妹们送我‘富贵闲人’‘怡红公子’的名号,我却沾沾自喜,自以为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现在我才明白,每个人都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完美,那样和善,而卧却什么都不知道,我……我好像……好像一无是处……”
柳湘莲就见不得宝玉可怜小狗似的无精打采样子,忙摸摸他的头道,“怎么会,你相貌标致,文采风流,诗词歌赋俱佳,素来捷才,待朋友真诚仗义,待下人也和善可亲,你若是一无是处,那……”
柳湘莲的话未说完,一偏头就被贾蓉似笑非笑的表情给逼得逵猩瘢赝芬幌胱约和芽诙龅恼庑┗埃偈焙薏坏酶约杭父鲎彀汀湃嗽谘杂镌奕朔矫婊故呛芎詈苡写呵锉史u模睦锵窳媪獍阒卑状蟮ǎ蛑笔峭跗怕艄系牡淅耍绕涿媲暗娜耸嵌运啮祸盒乃家磺宥募秩兀呐滤称け瘸乔交购瘢膊缓靡馑荚倏湟氯チ恕
贾蓉嗤笑一声,道,“行了行了,知道在你心中他就没有缺点——”
听到这话宝玉脸一下子红了,贾蓉可不管他,继续道,“既然如此,你何不把他留在你身边?反正你身边那些出身也都类似,倒不怕没有共同语言嗜好。只是要说服那位,可不容易……”
柳湘莲直接忽略了贾蓉的最后一句话,只听了他想听的内容,顿时大喜过望,站起来使劲拍着自己的脑袋,“是啊,这么简单的办法,我怎么就没想到?”
贾蓉嘲笑道,“这就是聪明人和蠢蛋的差距。”
见柳湘莲有拉着宝玉一去不复返的架势,贾蓉忙稳住两人,“行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哪能说干就干?还有没有个章法啦?宝玉年纪也不小了,便是真能进入,那也需要从头开始苦练,他这年岁骨头都硬了,真要有一番成就,还不得吃尽苦头?”
柳湘莲笑笑道,“这个不要紧,我柳家自有一套训练子弟的法子,虽说辛苦了些,可效果却不错,正是适合宝玉这样情况用的。”
贾蓉摇摇头,看宝玉懵懵懂懂地望着他俩,水汪汪的大眼睛,眼眶和小鼻头都红红的,白白嫩嫩的无辜小模样,实在不像是能吃下去苦头的,真要受那非人的罪,倒不如最后出家了一了百了,当下似笑非笑地道,“你也不用跟我说,只把宝玉带回去练几趟试试,真能吃下苦呢,你再向上请旨,没得上面同意了,他倒吓跑了,可有你的好果子吃?!!”
两人就这么三言两语间敲定了宝玉的将来,在贾蓉看来,他肯为荣国府留下这么一根独苗出把力气,依然是仁至义尽了,至于贾兰那里压根就不用他操心,贾家其余的儿孙,他还真瞧不上眼,反正最后又不会死,只是成为平头百姓罢了,在这个皇权如天的时代,这未必是一件坏事。
三四月份,京城权贵圈子里流传着一个轰动的消息——贾家那个衔玉而生的公子,失踪了。
据说,这位俊秀无双的贾公子前儿还在张扬地议婚,选遍京师权贵人家,只差一步就和女方家交换庚帖了;
据说,贾家的老太太和二太太惊闻噩耗,不约而同地病倒了,贾家现在由大房的媳妇掌家;
据说,这位贾公子失踪得毫无预兆,身边丫鬟小厮无数,居然无一人知晓,可称得上是京城十大迷案之一;
有人说贾公子是被人掳走的;也有人说贾公子是自愿跟人走的,还有人说贾公子是出家了,遭受打击了,贪玩走丢了,等等……
总而言之,当西征东征的两支军队英姿焕发地离开京城前,这个八卦消息为权贵圈子无聊空虚的人生提供了无数乐趣和消遣——却没有人知道,那些言论过火的人家,都被某个躲在暗处的人咬牙切齿地记了一笔抹消不掉的暗帐,只待哪日不动声色地新帐旧账一起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