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自贾蓉回京后, 尤氏便把原先欲为贾蓉续娶的打算又拾了起来, 因年前忙乱,还不怎么,自过了年, 日日与那些世交人家来往,也见过了许多适龄的姑娘, 要找到般配贾蓉的也并不难,那些个人家, 又如何不知尤氏为何专门把精力放在自家的姑娘身上?宁府名声上虽荒唐了些, 可贾蓉却不是个没出息的,年纪轻轻便是从二品的官身,又有战功, 女儿(妹妹)嫁过去就是个诰命夫人, 又有什么不满意的?
两方都互有意愿,一个年节下来, 尤氏倒是看好了几个姑娘, 只待贾蓉过目点头,便上人家提亲,却不料还没等她提起呢,贾蓉忽然说要她暂时停止张罗,心中自然疑惑, 便与贾珍暗中说了,想让贾珍问问贾蓉。
贾珍心中却是有数的,当初他敢和秦可卿半公开地‘暗通款曲’, 一方面固然是色胆包天,荒/淫过头,一方面却是心中明白,自己这个儿子尤好男风,对女人是不感兴趣的,娶了个天仙一样的秦可卿,也不过新鲜了三五日,就抛在了脑后,其他庸脂俗粉就更难入他眼了。
况他与贾蓉并无多少感情,为贾蓉张罗续娶不过是为了传承香火罢了,真正说放在心上,却从来便没有过,贾蓉不领情,他也乐得少操心,“他如今是什么身份,哪里还把我们放在眼里?我们看中的,只怕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又何必操这个闲心。”
尤氏叹口气道,“我却不是为他好,他都二十了,又有大好前途,没个媳妇在内院帮衬着,看在他那些同僚眼里,可怎么像样呢?”
贾珍不耐烦地道,“这媳妇还能天上掉下来不成?总得他满意吧?”
尤氏见贾珍这副姿态,不免想到秦可卿,心中便不痛快,心道贾蓉满意了也不成,宁可找个姿色平庸的,只要贤惠恭顺便罢了,再不能找个如秦可卿那样姿容的,便是贾珍如今已有心无力了,也难保不会看着眼馋,到时闹了没脸,可不是害了贾蓉?
心中拿定主意,便也不管贾珍,自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划拉,把一些看着稳重端庄的挑出来备着,虽说贾蓉暂时 没这个心,可她还是要做好万全准备才是。
这里尤氏并未因贾蓉之意放下挑选儿媳的打算,那边林府里却是一片欢声笑语。
黛玉自回了家,便如乳燕归巢,说不出的放松轻快,因林如海的两个妾室都在回京前打发了,家中内院无人打理,她便在母亲留下的几个老嬷嬷的帮助下,开始管起家来,眼见她渐渐有了似模似样的架势,原先的抑郁一扫而空,身子骨好了许多,虽是一派娇弱袅娜不减,却去了那层病气,林如海自然乐见其成,颇感欣慰。
期间她和荣国府仍有往来,不时去小住三五日,终究和原先不同,也不再束手束脚,自拿出公侯小姐的威严气度,下人们反倒震慑住了,丝毫不敢怠慢,她心情放松,与几个姐妹的关系更好了。
自荣国府与宁国府闹了那一出,近乎分道扬镳,黛玉本就聪慧,又听自己父亲分析,心中隐隐察觉到不妙,不免为贾家的将来担忧,只是这般境况却非她一个闺阁女子能改变的,她更担心的却是那几个姐妹的将来,便常常邀她们来自己家中做客,以为散心。
这一日已回了宁国府的惜春携着其余姐妹主动登门,却是意外之喜,因宝钗湘云宝琴李纹李绮邢岫烟等人都还住在大观园中,便一起来了,一群女孩儿春花秋菊各擅其长,一团锦绣烂漫,叽叽呱呱,甚是热闹,一时间清冷的后花园倒是花团锦簇,香风飘渺。
这一群女孩儿聚在一起,聊得无非是一些女儿琐事,便是清高如黛玉,也做了回殷勤主人,忙忙碌碌地指挥丫鬟们布置亭阁,茶点,果子,炭炉,等等,却是十分周全细致的,颇有些当家理事的派头,惹得众人纷纷笑她,她便也端不住,随大家一起笑了,那边惜春和湘云躲在一边,手里共捧着本册子,叽叽咕咕地咬耳朵,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探春便站了起来,把食指放在唇间“嘘”了一声,众人偷笑,看着探春蹑手蹑脚地走到两人身后,悄悄探出头,往那册子上瞧,那两人却未发现,还在小声争执着什么,这边众人已经被探春那副样儿笑得不行了,一个个东倒西歪,这两人才一脸茫然地看向众人,冷不防发觉一片阴影在头顶上,唬得一下子跳了起来,差点撞上了探春的下颌!!
“做什么做什么?爱姐姐你怎么吓唬人?”湘云不满地嚷嚷,偏她口齿不清,十分可爱。
探春笑着走回自己位上坐了下来,“谁吓唬你了?倒是你们看什么这么入迷?是才刚出的诗集,还是字帖?林妹妹叫你都没听到。”
湘云立时被转移了话题,兴冲冲地把册子递到探春的鼻子底下,“才不是,整日不是诗集就是字帖,就不许我们看看别的好玩的书?这是四妹妹带来的,我却不信这些都是真的,爱姐姐你倒帮我说说!”
众人听她这番话,也觉好奇,便凑到了一起,就着探春的手,一页页的阅读过去,竟是比三言更警世的小文,虽短小,却把那大宅门里妻妾争斗的狰狞残酷之处描写得细致入微,活灵活现,那些个争宠吃醋、陷害人、谋害人、杀人不见血的法子,看着匪夷所思却又由不得人不信,更有那争斗失败之人,累及儿女后代,其悲惨凄凉,不可名状。
众人都是未出嫁的闺阁女子,便是在贾府那种环境里,稍稍感受到一点儿阴暗污秽,偶尔为自身的将来忧愁,却终究是雾里看花,并不分明的,心底里未尝不把嫁人当做自己重头开始的期待,如今猛不丁看到这样的描写,与自己所想是南辕北辙,越看越是讶异,越看越是心惊肉跳,看到最后,如黛玉迎春脾性稍微虚弱些的便承受不住了,心慌气短,眼前直眩晕,忙撤了回来,慢慢喝了一杯热茶,方静了一些。
只是原先的气氛已荡然无存。
那边宝钗与探春却是唯二将册子看完的,探春一页页翻着,早想到了自身,到最后面有戚容,心头闷痛不已;宝钗合上了册子,虽力图镇定,那眼神儿到底出卖了她不平静的内心,因问惜春,“这种东西,分明是胡编乱造,拙劣不堪,却把高门大户都做了虎狼穴,若真有其事,历朝历代,还没听说允许宠妾灭妻的,若正室宽和慈悲,持家有道,善待丈夫儿女姬妾,与丈相敬如宾,家中何愁不能和睦?编造此书者危言耸听,用心诡异,别说我们女儿家,便是凤姐那样人也是不该看的,四妹妹如何得到的?”
惜春听宝钗这番话,却是十分不满,本来宝钗语带教训是习惯,可惜春原就看不惯她对自己姐妹指手画脚,往常住在荣国府,还容忍她几分,如今她既回了自己家,还顾忌什么?况宝钗还指责编书者不怀好意,登时触了惜春的逆鳞!
惜春的嘴巴,又一向比黛玉还更尖酸些,忍不住便刻薄道,“宝姐姐这是什么话?难道宝姐姐不是出身大家子?难道宝姐姐家中没有姬妾?我们怎么一个都没见宝姐姐的姨娘?一个都没见宝姐姐的庶出兄弟姐妹?我倒觉得编写此书的人是真正了解内院门道的,虽说说得耸动了些,到底也是个借鉴不是?便如二姐姐这样的,若一味宽和慈悲,没半点气性手段,连下人都敢随便欺负,将来嫁人了,难保没有那心怀不轨的人欺到她头上,甚至欺到她孩子头上,到时怎么办?你宝姐姐嘴皮子上下一动,好的坏的都说了,吃亏的还不是我二姐姐!”
宝钗本是习惯性地训了番话,表达了一下自己代表正统的意思罢了,并没有想得太多,却被惜春毫不留情地迎头痛击,言语几近恶毒,饶是她修养极好,被这般在人前下了面子,只气得眼前阵阵发黑,手里紧紧攥着册子,差点扯成了两半,青筋儿都突出来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迎春闻言苦笑,喃喃地道,“别把我扯进去呀……”只她声音极轻柔,旁人是听不见的,她看了看呆愣的众人,微微摇头,咬了咬唇,便捻起桌上一枚白棋,自顾自赶起围棋来,再不管外界的风云变幻。
众人原在各自思索,却不料突然间宝钗和惜春就对上了,也不由得呆愣,黛玉身为东主,反应过来,忙站起来,推推惜春,嗔笑道,“妹妹这是怎么了?我知你突然看到这些,心中难免抑郁气愤,一时胡言乱语也是有的,宝姐姐是个宽宏大度的,不会计较你的失礼,只你这般,却是不给姐姐面子了!姐姐可是个小性儿的!”
黛玉的词锋绝不亚于惜春,虽说是解围,也透出满把的刺儿,她一头说一头笑,美目流盼,风流宛然,端的是袅娜婉约,秀丽无双,别人一时间被她迷了眼,倒不好意思再追究下去,便笑着打趣惜春,探春那边拉了宝钗闲聊,湘云便拉着黛玉和惜春,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因黛玉不住在荣国府,贾母存了心思在湘云身上,隐约间便把宝钗和湘云对峙上了,湘云虽然爽朗,到底也是公侯府里长大的,并非一丝儿心眼都没有,因此对黛玉倒比对宝钗好些。
因众人心情不佳,午膳便草草用了,那册子之事虽揭过去了,只在各人心中留下了什么,也只有她们自己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