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用时方恨少, 林瑜大半的根基都在南方,最北也就到京城。手再往前伸, 就算是他也要做好被折断的准备。
幸好去年刚搭上了九省统制的王子腾,不, 今年年初的时候他已经被升为了九省都检点。
不过,林瑜和王子腾之间暂时还只是普通的利益同盟。固然王子腾不敢与林瑜作对,但是要说他就听从林瑜的调遣,那却是一句笑话。
当然,林瑜要他行一下方便的时候,他相信王子腾也会没有二话的。
他就在马车之中几笔写了一封书信,交给身在姑苏的张大舅。另有话语交代地支之首的黄石, 不过那就可以通过密语了, 不必林瑜再落于纸面。
大约整个靖朝,就算是皇帝也没有现在的林瑜消息灵通。
姑苏那边,黄石通过漕运知道了林瑜的命令,即刻与属下交接了地支的事项, 又与林老管家表明自己的行程。趁夜就赶去张府, 拿着张府给出的信物,一路向北边赶。
张府本来就在北边有常来常往的香料生意,虽然数额在如今暴涨的胭脂水粉的盈利之下,已经被冲击的只剩下小的可怜的占比。但是,林瑜也说过,商路开辟最艰难。就算是亏本也要将这一条线给经营下去,兴许以后就有其他的用场。
没想到, 他还没来得及打羊毛的主意,倒是现在救人之上先用上了。
其实,要救一个被流放的犯官并不很难。林瑜错估了当今对这么一个长于机械的犯官的重视程度,或许就像是之前猜测的那样,进了辽东的范围,他的行动很容易漏下马脚。但是,跟着张家的商船,在进入辽东之前,就将人截下来,对于黄石来说,也不过是一个小菜一碟。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舒展什么手脚,也没用上自家大爷交代的王子腾这条线。乔装打扮一番,就顺着辰龙的安排的漕运船一路回了姑苏。
最终,辽东那边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押解犯官的差役过来。寻过去,也不过得到一个船只侧翻,一船的人尽数亡于河底的结论。甚至他们都没有好好的打捞过,白费了黄石准备好的一句尸体。
这个结论送至当今的案前,也不过得了他一个浅浅的一瞥罢了,连多一句问询都没有。
戴梓还以为自己这辈子就是一个葬身鱼腹的结局了,没想到会被一伙强人从水里个救了上来。不,用强人来形容并不是很确切。这伙人对他很恭敬,虽然从来不和他说话,除了一开始的时候一个首领模样的人告诉他现在世人皆当他已经死了。
但是,他看得出来。这些只靠着手势就能流畅沟通的人秩序井然,规矩严格。他因着造过子母炮的原因,京城里头的军营去过了也不只是一回两回。可就算是最严格的将军手下也没有这样一举一动皆有法度的人来,毕竟天下承平,军营里头难以保持彪悍之气也是正常。
戴梓畏惧的就是这一点,天下承平,还有什么人会训练出这样的手下来。又是为了什么才将自己给掳过来,答案几乎就在嘴边,呼之欲出。
难道是前明?
不说戴梓心中百般的猜测以及畏惧,林瑜在得到黄石消息的时候,兴化府已经入夏。
他这一任知府地处南方,虽日子将将立夏,天气却俨然已经烈日炎炎。就算是林瑜,也不大愿意在这时候顶着日头往外走。
府衙不像是姑苏和京城两地,经过改造,光用冰很难降下暑气来。林瑜便请人在湖心亭架起了高高的水车,利用着流水之力转动水车,将水从亭上浇下,人工制造出雨亭来。
湖心亭本就分作两层,为了造出那样庞大的水车,林瑜用得还是自己送姑苏那边送来的人手。幸好,因为预制甘蔗土地以及苗种的时候,那边很是派遣来一部分人手,其中就包括工匠。不需要他们亲自动手,只做指挥,那水车也很快地架了起来。
亭子的一层被林瑜让给了本来在班房办事的秀才们,横竖这后衙除了白术也没什么女眷。而若是有人敢唐突白术的话,白术自己就能叫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生员吃一壶。
林瑜自己待在亭子的二楼,身边伴着从建宁府跟来的爱德华·菲洛斯特。他跟在林瑜身边是以画画以及教授法兰西语的名义,也不算是撒谎,爱德华自己是这么想的,只是林瑜心里自有打算罢了。
“实在是太神奇了。”就算不是第一次看见了,爱德华依旧为华夏贵族的精致而奢华的生活感到震惊,相比之下,还在摇扇子的故乡在他的印象之中,已经变成了不懂生活不会创新的土鳖。
“这就神奇了?”林瑜笑了一声,看了这个面上掩饰不住的闪闪发亮眼神的法兰西人,道,“如果吧窗户全都换成透明玻璃,那才是好呢!”
“玻璃?”爱德华想象了一下,不得不承认林瑜说得对,然后遗憾道,“只可惜,这世上还没有平板玻璃。”透明玻璃倒不难,他的家乡已经有生产了。据他所知,这片土地上还有没制造透明玻璃的方法,暂时依靠着西方的输入。
这大概是他在这里两年多唯一能感受到安慰的地方了。
只可惜,林瑜今天大概就是来打破他仅剩的自我安慰的。只听他轻描淡写道:“谁说没有的,早在几年前的时候,我家的亭子就用整块玻璃围起来了。”
爱德华瞪大了眼睛,看着面色如常丝毫没有自己说出了什么重要消息的林瑜,深呼吸了半晌,才稳住了没有尖叫出来。他几乎是扑过去的,趴在这个少年贵族的的案几上,激动道:“你会变得富有!”然后摇摇头,道,“不不不,你会一夜暴富!”他简直不敢想象,有人竟然对这样的技术毫无所谓的样子。如果是他的话,他会先去申请专利,然后就能躺在床上收钱了!
林瑜看着凑上来的爱德华的大脸,嫌弃地拿笔戳开一些,淡淡道:“你觉得我缺钱吗?”他不拿玻璃出来,自然有他的用意,只是以前是因为自己的力量还和弱小,现在的话,却是需要一个代理人。
可以有人知道这是他的生意,但是明面上却不能出现他的名字,也算是如今官场之上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潜规则。
爱德华被林瑜的话给问得滞了一滞,他揉了揉被玉笔戳痛的额头,往后坐了坐,嘟嘟囔囔地道:“可是,又有谁嫌钱多呢?”
林瑜点点头,道:“这话很是,一般而言,是没有人嫌钱多。”只不过对他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有待解决。
“你身上是不是有英国血统。”林瑜冷不丁的问道。
爱德华吓了一跳,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地事。他爽快地承认了,然后问道:“您怎么会知道的?”事实上,除了同样的西方人,还没有人能够知道这样的问题。特别是对这些高傲的华夏人来说,就算西方人内部都知道彼此有不一样,但是他知道,对这个帝国的人来说,他们统称外夷。结果,一个他眼中的贵族突然这么问,爱德华心中的惊讶可以想象。
“爱德华这个名字在英国更常用,不是吗?”林瑜不会告诉他这只是他猜的,只是算得上的有根据。
“我真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果然是这个帝国最聪明的人,爱德华感慨了一句,然后道,“我的祖母来自英国,爱德华是她父亲的名字,她将这个名字给了我。”他没有解释在他们的国度,不像这里,为尊者讳,继承祖先的名字反而是一种期待和荣光。
但是林瑜就像是知道这一习俗一样,也没有开口问而是点了点头,道:“你应该也是法兰西的贵族,怎么会来到这里?”事实上,如今的帝国并非没有西方的人出现,前两年的时候,当今的皇宫就到访过几个来自荷兰的传教士,献上的鸟枪被戴梓在短短数十日之中就仿造了十来支。
而如今的广州,也有大量的葡国人存在。但是这些人以经商为主,大多算得上是新兴的资产阶级,和爱德华这样的贵族还是有一些差距的。
爱德华就苦了脸,有些不情愿地说:“我在家里是次子,而在我的国度,只要是次子都没有任何的继承权。并不像贵国的法律,就算是妾生子,也能分到一定的财产。”在欧洲,绝大多数的贵族为了财产不被分隔。就算是同父同母所生的亲兄弟,只要不是老大,就会被扔出去。不至于身无分文,但也只能努力工作。
当然,有良心的一些的父母也会给次子们尽量找一门嫁妆丰厚的亲事。毕竟,在欧洲的法律中女性没有财产方面的权利,只要一结婚,她的所有财产都归丈夫所有。
林瑜也想过,如果成为华夏的女性可以说是噩梦模式的话,成为欧洲的女性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地狱模式,难以通关的那一种。
而显然,爱德华并没有遇上这样比较负责任的父母。谁没有个年少轻狂之时呢,爱德华一怒之下就想起了传说中满是黄金的圣人的国度,往东方而来。
也亏得他运气好,经历了九死一生之后,还是顺利的抵达了华夏。没有在半途之中被败血症以及无常的大海给打倒。
“在这里有一句俗话,叫做好男不吃分家饭。”林瑜起身拍了拍爱德华的肩膀道,“你们那边最糟糕的,其实是跟没没有平民往上努力的途径,贵族与平民之间的阶级壁垒根深蒂固。当然,你自己就是贵族的话,这句话就当我没说吧!”
“小贵族而已。”爱德华根本不大在意这个,要不然他也不能毅然而然地跑来东方,骨子里还是塞满了叛逆的精神的,“我也知道,你们这边有一句话叫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伏尔泰先生就很赞扬你们的这种精神,认为这是精神自由的象征。”
林瑜点点头,道:“这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就可以了,不能在别人面前说。”他比了比自己的脖子,道,“会没命的。”
爱德华低低应了一声,道:“看来也不像是伏尔泰先生说得那样,这里就是自由的沃土。”
林瑜轻笑道:“他只是需要一个象征,而遥远的神秘有富饶的东方正好可以做这样的一个榜样罢了!”又问,“你的那幅画完成了?”
“快了。”爱德华老老实实地道,“只剩下最后的修饰,也就几天的时间。”
林瑜想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就听见一声轻轻地敲门之声,他便顿了一下,扬声道:“进来。”
爱德华就看见之前在路上见过的脸色苍白的青年无声无息地滑了进来,对着林瑜道:“人已经到了。”说完,就见林瑜了然一颔首,然后对着那个外夷道:“我还有事,失陪。”
子鼠在前方带路,戴梓已经被安顿好了,现在林瑜要见的,是被他扔在了姑苏很久的黄石。不过,姑苏是林瑜的根基所在,何等要紧。黄石对此毫无怨言,甚至倍感重用。
这一回,黄石除了送戴梓过来,也顺便说一下姑苏的情况如何。这些事情林瑜未必不知道,但是具体的,还是当面说更清楚一些。
“那批新送来的孩子怎么样?”林瑜带着黄石进了自己的屋子,现在也就他的屋子里面用得上冰,还凉快一些。
“很有几个资质不错的,我叫地下的小子们看着,到时候合适就扩上一些。”他说的都是那一批签了死契的,心理上就对林家更死心塌地一些。再经过一番调|教,用起来就不妨了。他们在林家只要学习偶尔做做活,学得好还有奖励,比之前想象中的生活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只要是知道感恩的,都感念这林家的恩情。但是,也不是没有白眼狼,正所谓日久见人心,这些个小孩子还不是很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有不好的,黄石一眼就能瞧出来。
如今教书的几个男女先生也会注意这些孩子在课堂上的情况,实在掰不回来的,自有黄石带走处理。杀人灭口倒还不至于,不过是扔去寒山寺的如今的方丈那边。寺庙本是方外之地,里头过得艰辛的却有的是。和尚们也不久光是念念经就行的,庙有庙田,否则吃穿从何而来。这些都需要有人去劳作,几次以来,不老实也老实了。
不过,叫黄石扔去了寺庙的,一般也没什么机会出来了。再老实也没什么用,除非真有特别机灵的,能想办法不继续做一个可怜的杂役。至今为止,被他扔去寒山寺的九个小子里头,没有出现这样的妖孽。
也是,这世界上的天才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哪能就这么巧的遇上呢?
黄石见林瑜就这么堂堂正正地去了关着戴梓的那件屋子,低着头并不劝阻。他已经习惯了自家大爷的种种行为,也从未见他在什么地方什么人身上失过手。而自他当了这个地支的首领开始,他也已经习惯了少说话多做事。无论到时候大爷有什么样的吩咐,他只需要执行就好了。
就像一开始林瑜对着接受地支的他说过,地支做得都是暗中的活计,并不光明。所以只要知道对大局有利就好了,较真只会加速一个地支人员的消耗速度。
之后,黄石每收进一个地支人员,最先考虑的也就是这方面。这些地支的人员未必不知道林瑜想要做什么,毕竟接触的情报类的任务居多,但是他们牢牢地记住了一开始的训练。
不听不问,有什么都藏在心里。
可以说,林瑜在这个时代这么久,身后最为坚实的力量是他在姑苏的庄子。而最为忠心的,就是这些从庄子里选拔进地支的人员,他可以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他们。
林瑜一边脑子发散地想着,一边敲响了房门。他在门外明显地听到了里面一个在地上团团转的脚步声停了下来,然后一个强作镇定的声音道:“请进。”
满心满眼总觉得自己即将从贼,到时候是不是该痛斥一声,然后就死的戴梓完全没想到走进来的是这样的一个如玉少年。一肚子的话就卡在了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
他是见过这个少年的,毕竟去年六元及第的风光直到他被流放之前依旧在说书人的口中被津津乐道着。就算他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工部小官,也被撺掇着看了一会状元游街的盛景。特别就在今年年头的时候,这个少年知府还发现了廉价的牛痘,救了千万小儿的命。
他当然不会忘了这样的一张脸。
半晌,戴梓才从嗓子眼中憋出一句:“怎么是你?”
林瑜含笑道:“为什么不能是我?”说着,一摆手请他坐下,问道,“戴先生以为是谁呢?”
戴梓脑子一片空白,他本就不是擅长官场权谋的性子,要不然也不会因为所谓的恃才傲物而被人污了一个里通东洋的罪名,被流放辽东。
他在林瑜了然的目光中呐呐道:“老夫以为是前明……”他终究没能说出余孽这两个字,就算天下承平,读书的人的心目中,难道就一点前明的影子就没有吗?
历朝得位之正莫过于明,这句话是所有读书人心知肚明却又不敢说的一句话。
林瑜轻笑一声:“不是前明,但是也差不到哪里去。”在这个可以说是除了他这边已经没有其他陆可以走的老先生,林瑜可以说是相当坦诚,“您的二十八连珠火铳没有献给军营,难道就没有自己的考虑吗?”
莫说什么有伤天和的话,说得好像之前他没有发明被的军事利器一样。
戴梓长叹一声,已经不去惊讶他为什么能知道这样的他埋在肚子里的机密了。在他看来,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给弄出来的人,知道这样的事情似乎也算得上是正常。他摇摇头,道:“连珠火铳的造价太高,用于军队的装备并不现实。”他的意思也很明白,如果指望二十八连珠火铳的话,林瑜就可以偃旗息鼓了。
“你觉得本朝如何?”林瑜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反问道。
戴梓内心不太像卷进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之中,谨慎地道:“四海升平,八方宁靖。”刚说出口,就听对面的额少年轻笑一声,他不由得涨红了脸。
见他这般,林瑜就道:“看来您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说得话。”他收了笑,无端地叫戴梓胆寒起来,“那您又觉得在本朝皇族的眼里,我们这些汉人又是什么?”
戴梓脸色刷得一下惨白。
良久,见林瑜不依不饶,一双乌黑的眼睛沉沉地看着他,不由得哆嗦着嘴道:“难道你就有什么办法不成?难道,你还能造反不成?”
林瑜无所谓地道:“我想看看真正的四海升平呢!”他接过黄石递来的茶壶,给两人分别倒了一盏道,“不知您又对北魏孝文帝怎么看?”
图穷匕见。
戴梓被林瑜这一出又一出的已经有些吓傻了,听到孝文帝反而有些缓过神来。他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秀雅至极的如玉少年,缓缓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林瑜捧着茶盏,遥想过去:“黄帝战蚩尤,世间再无蚩尤部。三皇五帝、春秋战国,我们的祖辈披荆斩棘、筚路蓝缕,乃至有秦一统。汉家尚武,乃有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及至唐时,武勇之气尚在。才有万国来朝,至今仍由外国人将我们成为唐人。偏偏到了宋时,赵家兄弟得国不正,一味打压武人,失国祚于蒙古。”
说道这里,他冷哼了一声,低垂的眉眼中竟是轻蔑:“所谓胡人无百年国运,既然有这样的一句话,想必不会有人以为那个一等蒙古二等色目人三等汉人的朝代,是什么好时代吧!”他盯着戴梓颤抖的眼珠子,道,“所以,历朝得位之正,莫过于明。”
“难道你想重开战端不成?”林瑜的一句句一声声都割在戴梓一个文人的心上,他们不是不学史,难道真的就不知道这样的道理吗?
“战火?如果哪一天真的需要的话。”林瑜在烛火下显得玉白的脸蛋虽然含着笑,但是戴梓就是觉得那笑容冷硬地叫人觉得寒冷,“如果有一日我不得不做出那样的选择的话。”
是的,林瑜虽然并不希望出现这样的状况,但是如果真的有这一天的话,他不会逃避。甚至,他一直在为这样的可能而做着准备。
“如果,本朝有一个孝文帝呢?”戴梓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地问。他知道自己说不过眼前的少年,就算他再坚持着心中摇摇欲坠的名为忠诚的线,但是他自己知道,有一部分的自己已经被说服了。
林瑜轻快地笑出声来:“那不是很好吗,从此时间再无鲜卑,只有一个华夏,多好!”他轻松的笑声穿透戴梓的鼓膜直达他的心底,仿佛真的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一般。
戴梓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然后艰难地开口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有其他的选择吗?”
就见林瑜歪着头看他,道:“林家从来不养闲人,老先生也可以做做别的。”话虽简单,却也有不勉强他的意思。
戴梓挣扎了许久,最终从自己的口中蹦出一个好来。
大约这一步是最艰难的,既然决定已经下了,戴梓也就无所谓之前在路上的什么死啊活的,直截了当的问道:“有什么需要老夫做的吗?”他顿了一会子,还是唤道,“林知府。”
“老先生唤我怀瑾就好。”林瑜不大在意这个,名字就是取来人叫的,更何况在他的心中所谓的阶级观念要比谁都淡,“不急着弄什么火铳,回头我找人送一些资料来,您先看看。”
又道:“您的新身份很快就会下来,为了您的安全,暂时就委屈您待在这里。”
一句话彻底按了戴梓的心,知道有了新身份之后,要是有一个万一,也不会连累自己的家人。瞧着林瑜带着人离开的背影,他头晕目眩地想,希望今晚的决定不是错的吧!
不过他知道,虽然心中五味杂陈,但是无论如何这般和林瑜说了的自己没有后悔之意。
带着黄石和子鼠两人回去的路上是沉默的。
就算是心中已经有了一些数的他们,也是第一次听见这么直白的话语。一时心情激荡,无法自拔。更何况,作为地支的他们也习惯了沉默不语。
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侍奉的大爷志向如此,就该尽全力实现它。而且,他们也是汉家男儿。
回到了屋中,瞧着瞬间单膝跪在了自己面前的两人,林瑜一扬眉,道:“今天都听见了,作何感想?”
两人对视一眼,齐声道:“愿随大爷振汉家威名!”
“好!”林瑜不由得扬起一个笑来,一个戴梓不足畏,只有这些一直跟随着他的人愿意理解他的想法才是最令他高兴的。
今日与戴梓说得那些话,何尝又不是说与他身后的这些人听呢?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白术等两个地支的离开之后,默不作声的上前来,打发林瑜沐浴更衣。她是讲林瑜从小看到大的,还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含笑问道:“很开心?”
林瑜趴在榻上,道:“自我十二初定大志,到如今已经是第四个年头。所谓同盟所谓利益相关都不去说,至少在我的庄子上,我这些年的苦心孤诣终于有了成效,为什么不高兴?”他看得出来,黄石和子鼠今日这番话,一部分的确是出自于对他的忠心,另一部分也真真切切是他们内心的想法。
虽然还很微小,但是这句话中已经看得出近代民族主义的思想萌芽。
只要这样的观念能够发展壮大,这一条路上所有的障碍他都愿意亲手将其铲除。
他之前说得,如果有必要的话不惜战火,并不是拿来吓唬戴梓的,而是真心这般想,也是这般准备的。否则,他也不会急于插手军中,并和王子腾打好关系。
还没有入官场的时候,他很多事情都不能干。就像是他的家乡姑苏,可以说是尽在他的掌握之下,但是这些都是在暗中进行的。而在明面上的影响,却至今只限于自家的庄子。
如今,金榜题名、连中六元,也正如他计划的那样,成功的外放。更是一下子就从六品小官升到了正四品的知府,牛痘的出现更是奠定了下一步的高升。但是越往上走,林瑜反而感受到了一种带着镣铐跳舞的束缚感。
有太多的事想做而不能做,有太多的话想说而不能说。
原本,他想着直接改变君主专政,在效仿北魏孝文帝全面实行汉化的同时,逼迫现今的皇族退避紫禁城。交权与士大夫,再过几十年民智开化,废除皇族指日可待。
在兴化府呆了一年半,他方觉自己想得天真。
本朝太敏感了。
仅仅因为将明之材这四个出自于诗经的字,就能因此杀人。文字狱之胜莫过于本朝,林瑜也说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就会踏上这一条线。至少,在这之前他要做好充足的准备。
万一真有那一天,直接扯出反旗也而并非难事。
只不过,若是走上那样的一条路的话,不得不说,再要实现他原本的目的就得绕一个大弯子了。毕竟到时候他对付的是他自己,当然他有信心对皇帝的权利进行自我约束,却很难说后世如何。
如果可以,他希望至少能在有生之年看到皇权的削弱。
见自家大爷还一脸的沉思,白术轻柔地将他赶上凉榻睡觉去,也不顾他心神悸动。一直那般忙活,该休息的时候就该好好休息。
果然,见他躺在榻上不多久之后,就闭上眼睛沉沉睡去。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个把自己活生生逼得一刻时间都不愿意浪费的少年,只要到点躺上床,一定会睡着。
沉默地陪了一会子,白术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直到关上了房门,她才轻轻地恍若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就像是一个清浅的呼气,悄然地消散在空气之中。
‘大爷睡了?’神出鬼没一般悄然出现的子鼠对着白术比了几个手势,无声地问道。
‘睡了。’白术熟练地同样用手势回道。她一直帮着林瑜处理地支信息的解密加密工作,可以说,当初地支密码系统的建立,除了一开始是出自于大爷的主意,剩下的大半都是在白术的帮忙建立完善的。是以,就算是地支的几个老人对着这个姑娘都抱着一分敬意。
子鼠点点头,重新闪身隐没在黑暗之中。他和其他的地支就这样,轮班守在林瑜的身边,绝不会有他落单的机会。新来的白苓伺候人还算利索,但是武力就有些不堪了。他面无表情地想着,回头找到机会一定要好好操练,省得要有个万一,还要大爷保护他。
无知无觉地白苓在睡梦之中打了一个哈欠,幸福地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一夜无话。
难得来一次自家大爷治下的兴化府,林瑜手一挥,叫黄石自己松快松快去。黄石兴冲冲地上了街,准备带一些这里的土产回去,也叫那些个小子高兴高兴。
看着去年才经历了天灾人祸两场灾劫的兴化府街道上已经恢复了繁华,黄石对着林瑜口中的世界更加有信心了。他素来知道自家大爷才智天授,远迈常人。就算立下这样在他人眼中大逆不道的誓言,他只觉得理所应当。
不过,天干是不是有些不堪造就了?
他面无表情地走在人群中,却没有吸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哪怕他一个大汉,怀里抱着一大摞的小食,还一边走一边往自己的嘴里塞。匆匆路过的人却连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就算有人注意到他了,转瞬之间也忘了个一干二净。
不是说他那个张老哥不好,只是他也实在太梗了一些。这些年也乐于当一个教头,要知道当初天干才是众多护卫最想去的地方,就连他也是天干出身。
算了,他嘎吱一口嚼碎了口里的糖,心道,横竖大爷心里自有定计,这不是他能管的。
当一个教头也不错,就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