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获得尊重, 得先把自己的膝盖直起来。等后来,白苓老得躺在摇椅里头, 摸着懵懂的重孙儿的小脑袋时,露出一个由衷感激的微笑来。
年轻的时候不懂, 直到现在,看着眼前这个平和而富足的景象,他这才有些明白那时候的大爷心中理想的世界是怎样的。
又是为什么会说,他身边一向没有下跪磕头这一规矩的。
这时候的白苓只当这是林瑜一个人的怪脾气,就像是贾府里头的凤凰蛋,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大约但凡是大家公子出身, 总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不过, 既然林瑜这么说了,他就照着做罢了。
建宁府的这一次恩科可以说是集齐了福建行都司整整九个府的秀才,可以想见,这一次的文会也是非常的盛大。又因着建宁府刚取消了宵禁, 简巡抚干脆将文会连开三天, 以求尽兴。
虽然文会结束之后,离着岁试只剩下不到五天的时间,但这些时间也足够考生们调整状态。再者,若是在文会上得了上头无论哪一位的青眼,一举成名,通过岁试的几率无意高了很多。
所以,但凡是爬得起来的书生, 都出现在了这一次的文会之上。
“那边还安生吧?”林瑜一边在白苓的伺候下穿上绯红色的官袍,一面问子鼠。
他说得是兴化府秀才们住的小院那边,这孙进才居然也住了进去,就算是林瑜也不得不感慨此人脸皮之厚堪称翘楚。要知道其他的秀才们或多或少都知道孙家前些日子仗着家里有些钱财跟常家斗法,而常家的背后却有着他们知府的影子。是以,没几个人给他好脸色看的。
对孙进才舔着脸蹭他给秀才们的福利,他还不至于很计较。但是此人心术不正,林瑜对这一批的秀才抱着不小的希望,一路上也向来不吝教导。若叫这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那就真的很怄人了。
子鼠知道自家大爷说的是哪一个,回道:“他镇日里深居简出,瞧着倒有些生怕别人害他的意思,暂时还算得上是安分。”这一回兴化府来得不算早,近一些府城的秀才早就已经将城里头的客栈包圆了。连带着边上的几个寺庙道观乃至于城隍庙,能住人的都挤满了这些秀才。
万一要是被赶了出去,一时可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大约是考虑到这一点,孙进才不得不安安分分的。就算其他秀才都和和睦睦的,只当他是一个透明的,他就算心里暗恨,也不得不配合着当自己不存在。
“盯着些。”林瑜漫不经心地道,“别叫他在这一次的科考上闹出幺蛾子来。”
“是。”
白苓默默地听了,等两人说完话,这才开口问道:“那也叫他去参加这几日的文会么?”他憋着嘴,道,“想想还挺恶心的。”
“他去不了的。”林瑜轻笑一声,道。
他可还没有大肚到叫人顺顺利利地考上举人给自己添堵的地步,之前那么多人在也就算了,毕竟没必要独独将他一个人赶出去,显得刻薄。他一个正四品的知府,孙进才却只是一个小秀才,人总会莫名地去同情这样处在弱势地位的人,谁能想象地得到这样一个小秀才居然有胆子在背地里出主意给堂堂一届知府添堵呢。
特别是现在和孙进才一般的秀才特别多的时候,难免就会有一些脑子不清楚的听了他的撺掇。
所以说,这么一个皮厚心黑,特别还挺能忍的家伙站在林瑜的对立面,他要是放任他得了举人之位,那才是脑子不清楚了。
不像早先的时候,面对林松一家他还得捏着鼻子养了他们三年,这才将这家人家一网打尽。现在的林瑜已经不需要再在蝼蚁身上浪费自己的耐心了。
见自家大爷这般笑了一下,白苓只觉得浑身一凛,乖乖地低头不说话了。将一应配饰挂好,理好了袍脚,低眉顺眼地跟在大爷的身后。
文会的时候他得跟在身后伺候,平日里说说笑笑不妨,在外的时候就不能失了大家的规矩。
外头的车轿已经齐备,原本林瑜是想着一个人先去的。简巡抚作为最高的长官,一般会在最后到场,也是官场上的惯例了。不过,在林瑜亲自过去招呼时,却叫简巡抚给留下了。
“今日只讲以文会友,不讲规矩,怀瑾那么早过去,也只是与那些糟老头子干瞪眼,没什么玩的。”简巡抚拉着林瑜道,“莫担心,有我呢!”
林瑜哭笑不得,道:“大人一片好意,原不该辞。只是怀瑾本该见过各位同僚,因着兴化府的事这么长时间按以来并未能成行,已经是惭愧了。”按照寻常来说他的考绩应该由福建布政司来决定,和里头的参政参议打好关系,是每一个地方官员都会注意的事情。
不过去年的时候他本就是临危受命,当今也给了直奏之权,他就从来没有和布政司这边打过交道,连年底的考绩也是由吏部那边直接给出。虽不知今年怎么说,但是看当今并没有收回他的直奏之权,就看得出来他依旧简在帝心。无论他剩下两年的考绩是由吏部还是由福建承宣布政使司给出,无论是看在牛痘还是看在他身后的常柯敏。林如海的份上,一个上是不会缺的。
林瑜自然不希望自己脑后一片要么说他幸运,要么说他后台硬的声音,是以在能做到最好的地方还是尽量做到圆满。就算他不在意别的官员背地里对他的评价,但是,目无下尘好听么?
至于,那些对着他的功劳簿都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人,林瑜也只说一句,不遭人妒是庸才。
简巡抚想了想,林瑜哪怕再前途远大有眼睛的都能看得见,但是到底现在还真是个正四品的知府。真要跟着自己叫所有人等着,是不大好看。
就笑道:“这话却是,不过你也不认识他们。”说着就唤来小厮捧上公服道,“正好,横竖我也没什么事,正好替你引见引见。”
林瑜心知肚明简巡抚是看在兴化府的份上,这才有了这一份的好意,十分推辞也没意思,就安然接受道:“偏了您的好话了。”
简巡抚见他爽快,心里也高兴,忙忙地换过公服出来。地下的小厮长随不意自家老爷这一回竟然这般早就出发,出去传话的赶紧小跑着出去传话,里头打包了一半、预备着在外头更衣的衣裳也忙忙地包起来。
幸好,之前就已经慢慢地开始准备起来了。现在临时吩咐下去,虽急了一点,倒是并不忙乱。
不过一刻,就已经里外齐备,简巡抚就携着林瑜一道往外走。直到门外,简巡抚独自一顶八人的大轿,另给林瑜备下了一顶四人的小轿。
前头的人吆喝一声,巡抚的全幅执事展开,浩浩荡荡地往前去了。
跟在林瑜的轿子边上的白苓往后瞅一眼,之间府外依旧车轿纷纷、人马簇簇。心里知道,大约是里头的女眷也赶着看这一场文会,是以这般热闹。
他在京城的时候是见识过的,因此并不惊异,垂了眼竖着耳朵听着轿子里头自家大爷是不是有什么吩咐,生怕错过了什么去。
要说官面之上,什么以文会友大多都是虚的。大约是各处都注意着巡抚这边,也或许是这般大的动静瞒不过人的。是以,等简巡抚带着林瑜到了布政司的时候,大多的官员已经到了。
布政司直接隶属于巡抚,设有从三品的左、右参政,以及从四品的左、右参议,下面另有经历司、照磨所、理问所、司狱司、库使等从六品及以下的小官数十人。
从品级上来看,需要林瑜应酬的也不过就是从三品的左右参政。但是,正所谓阎王好过小鬼难缠,承宣布政使司本就是省一级的地方行政,就算知府的品级要高一些,面对他们少不得都要客气一些。
不过,林瑜倒是没有这样的烦恼。他的高起|点本就注定了他不必讨好这些小鬼。
果然,面对他的客气招呼,众人纷纷笑脸相迎,热情地足以边上匆匆赶来的只感受了不冷不热的其他知府怀疑人生。
林瑜一眼扫过,福建省下八个府、一个州的知府知州几乎全部在这里,齐聚一堂。这在交通不便的古代果然是一件难得的大事,这一次的文会若是能有什么不错的句子,也就足以流传于后世了。
简巡抚简单的说了两句话,也不等还没到的几人,就带这浩浩荡荡的一群官员向着办文会的地方行去。
“这就是双溪口。”他指着一个小小的湖泊道,“左来是柘溪,在这里正逢蓬岭水。是以,瞧着是个湖,名字却叫双溪口。”
“景色秀丽,风姿文雅。”林瑜点点头,道。
“比不得姑苏、维扬。”简巡抚笑一声,瞧着迎面走来一个穿着团领绣锦鸡绯色公服的高壮男子走来。便与林瑜道,“这一位是闽浙总督,姓马佳,字钰荣。”
三人厮见过,那钰荣笑看了林瑜一眼,主动道:“这便是六元及第的林知府罢!”又道,“素闻林知府风姿天下无双,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林瑜心里一动,瞧着面上堆笑的,不大像是满臣一贯的态度。他是不相信自己一张脸蛋有这样大的作用,而简巡抚的理由对这种满臣应该并不适用。已经走到正二品的满臣,他们的考评已经和底下的官员不大一样,看得也已经不单单是一地的政绩。
政绩固然也看,但是可以说并不太重要了,面上做得好看一些能过得去就行。而更多的看得就是朝堂上的博弈、家族势力,甚至包括时运,都是影响一个人能走到什么地步的重要原因。
马佳氏,林瑜脑子里转了一圈,面上笑道:“马佳大人太过誉了一些,怀瑾不敢当。”他年纪小,在官场上这些人面前也是不折不扣的幼辈,以字来自称更合适一些。
那高大的比起文官来更像是武官的马佳钰荣果然笑得更加亲近一些,与林瑜并肩走道:“也别叫什么马佳大人了,我也听不习惯这个。怀瑾若不嫌弃,只管唤我一声钰荣。”
一边的简巡抚就道:“你别吓着了人家,都像是你这样的粗人不成?”说着,引了两人向着已经全包下了的湖边的酒楼走去。
今儿他是主人家,前来招呼原是该的。不过他一个正二品的巡抚,能叫他亲身迎接的也就是同样品级的总督,林瑜算是他私心带上的。
不过,看起来马佳钰荣没有哪里不高兴的,简巡抚想了想这一段时间以来朝堂上的风闻,心里有了些数。
林瑜自谦了几句,心里却道必是朝堂上有了动静。想了想,也就之前下去了一个中极殿大学士,内阁里头腾出了一个大学士之位来说得过去了。
如果直接选人空降进这个堪称是大学士之首的位置,合不合适另说,只怕那个人若是少了一点声望都干不下去,当今还不至于这么干。
唯一的可能,就是几个满臣大学士的位置都挪了挪,多了一个武英殿、或是东阁大学士的位置。这两个大学士一个是正一品一个是从一品,对于正二品来说,似乎也不是很难够到。
不过,若真是眼前这个没有加封的总督上位的话,那只能说明,马佳氏应该是暗地里已经投靠了当今。否则无法说明,身为建州女真后裔的马佳氏,在被海西女真隐隐敌视的时候,还能够得上这样的高位。
要知道,就和他记忆中的历史一样,一开始的慈禧太后就因为是海西女真的叶赫那拉氏出身,一开始并不能得赐高位妃嫔。这种事发生的时间还是在晚清的时候,可见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之间的恩怨之深、
在林瑜这些年的调查中可以看得出来,原本建州女真的主力觉罗氏几乎尽灭,如今京城中已经看不到这个姓氏。听说关外似乎还有一支,但是完全不成气候,连进京城的资格都没有。
相比起他影响中的所谓八大姓,现在还能看得到的也只有佟佳氏、瓜尔佳氏以及马佳氏。这三个氏族势力比起林瑜的影响可以说是差得远了。取而代之的,是乌拉氏、哈达氏以及辉发氏。
其中乌拉氏与本朝皇族算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血缘关系,最为强势。已经到了被当今所忌惮的地步,但是从泉州府的那个乌拉氏小辈的一举一动来看,本支如何不好说。分支大约是嚣张惯了,完全没有收敛的意思。
另外哈达氏和辉发氏各占据了一个建极殿大学士和武英殿大学士的名额,内阁掌握实权的三大学士分别由三大家族一直把持着。而剩下的文渊阁大学士和东阁大学士,一个被常柯敏给啃去了,另一个一般会给那些小姓氏。比如那木氏、舒穆禄氏等等。
不过,就看这一回当今会不会先给这个马佳氏的总督加封,若是加封下来的话,这个大学士之位大约就稳了。其他人大约还会拘泥于满族里头的哪一些龌龊,而下意识的排除这个人。但是要林瑜说,之前当今连将惯例授给满臣的文渊阁大学士的职位都给了常柯敏一个汉臣,打破了内阁里面五满三汉的常规。他启用一个马佳氏的满臣作为大学士,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若真是这个马佳氏成了内阁大学士的一员,那就真的有好戏看了。林瑜心道,乌拉氏要是真的丢了一贯捏在手心的内阁大学士之位,这脸打得着实疼得厉害。
浅笑着在简巡抚的下手端坐,他左右瞧了一瞧。这一回的位置安排的也是两样,一总督一巡抚高坐其上,左手边按着左右参政、参议依次往下排列。而右手边则是以林瑜为首的知府,他的下手这就是建宁府的知府,看着一副笑眯眯老好人的模样。
即便叫林瑜一个后辈坐在了他的上手,也依旧没有什么生气的模样。也是,若是一个脾气不好的,怎么在一个巡抚以及承宣布政使司的眼皮底下做官。
等众书生在楼下拜见过各位官员,简巡抚道一声诸位尽兴,便开始了文会。就这个利落的劲,林瑜觉得就比后世长篇大论不知所云的开场要好得多。
文会一般都比较散漫,但是也不是什么主题都没有。君不见,就连大观园里头几个姑娘玩起来,还讲究一个吟诵,或是赞菊或是赏海棠,不一而足。
“也该定一物,叫他们做诗赋去。”简巡抚抚着胡须笑道,转头问林瑜,“怀瑾怎么说。”
林瑜捏着杯子的手一顿,道:“我是最不爱又限韵、又限格式的,叫我说,不如您指一物,都随性写去,也好看看灵性。”一句话既没有越俎代庖,又说了些实在的不叫简巡抚觉得敷衍了他。
简巡抚点点头,也不勉强,问身边的总督钰荣:“马佳大人说呢?”
钰荣就一挥手,粗豪道:“我是个粗人,最看不来什么干啊湿的,快别问我,白问。”在座的都知道他是从武举上来的,虽不是仅仅识得几个大字的莽汉,所谓没有学问也是一句自嘲的笑话。但是,做起诗赋来也是在眼前这些正经科举出身面前班门弄斧,还不如干脆说了不做。横竖他一个正二品的总督,他这么说了,人家还得赞他一声爽气。
简巡抚听了,也不勉强他。往下一看,就笑道:“如今杨柳正青,不如就叫他们咏柳,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正是,林瑜对面的左参政道:“不如以一炷香为限,有的就写来,呈上与咱们看看,评出好坏来。”
这么议定了,简巡抚就笑着请林瑜留下墨宝:“如今京城中怀瑾的字千金难求,不如就由怀瑾先动笔。”原该是简巡抚先动手,却叫他让给了林瑜,看重之意溢于言表。
林瑜也不推辞,一点头。就有跟来伺候的吏目呈上纸笔来,白苓忙上前一步,挽了袖子给自家大爷磨墨。这是做小厮必备技能,又在刘嬷嬷处连姿势都被教了好久。一个好的小厮也是主人家的门面,连墨都磨不好,在书香之家出身的人面前,是要丢分的。
能当吏目的都是乖觉的,见一个白面清秀的小厮上前,就低眉顺目的退在了一边。
林瑜写好了,就有吏目呈着,上下官员都瞧一边,众人赞过,才叫他捧着下楼去。那吏目一出现,就吸引了众多书生的目光,等他将一个条子挂上去。知道是上头有题出来了,忙围上去。听着吏目扬声将条件说了,好些书生心里就松一口气。
这不限韵还不限形式就给了众人极大的发挥余地了,一炷香为限倒没什么。
纸笔都是备下的,这些官员眼里普通的东西,在大多数书生的眼中已经是难得的好东西。
见众位愿意参与这一次咏柳的书生已经都寻了地方坐下,开始冥思苦想,那吏目就拈了香点上。
林瑜的座位正靠着窗口,这时候的所谓高楼其实还没有他印象中的三层楼高。是以他一眼望去,很容易就找到了兴化府的一波士子。
孙进才果然没有来,林瑜的嘴角翘起一个小小的微笑。
要说孙进才不想来,那是说傻话。但是,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学问并不是顶尖的,要不然就不会只是一个增生了。考过院试的,成绩最好的是廪生,其次是增生,再次是附生。
虽说其下还有附生,但是能过岁考,再考中举人的,连廪生都够呛。更何况于增生,除非是撞大运。
如果,这一回的文会没有林瑜在的话,他是很乐意撞一撞运气的。但是,既然有这个知府在,他反而不大敢去文会了。一个小秀才说得话,和一个临危受命放弃了京官而来这个偏远之地做一个六元知府说得话,他都不用想就知道不会有人听他说得话。
特别是同样有增生选择了稳妥一点的留在院子里读书:“还是稳妥一点吧,虽然就这么一点时间也看不得什么,但是我心里上过得去。”又道,“若是我想着出来走走,你们记得给我留一个位置就好。”说话的人还对着孙进才住得屋子挤了挤眼睛。
孙进才窝在屋里头听着,也不知道这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光听声音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心道,正是这个道理。若是叫林瑜瞧见了自己,反而记起了他来,在提督学政面前说一句半句不好的。若是连岁考都过不去,岂不是白费了心思。还不如待在院子里,也没人能拿自己怎么办。
是以,就算听着其他书生呼朋唤友结伴而去的声音,他也只能强忍着,留在了屋子里头。
只要过了岁试,就好了。今年是恩科,明年还有一次正科乡试。就算今年不过,明年还可以再考一回。孙进才想着,到时候也不用再考一回岁试,而连考两次,中举人的几率无疑会高很多。
他想的不错,所以,林瑜从来没想过在严苛的乡试之中动手脚。不是不能,而是为了小小一个孙进才他不值得。相比之下,岁试就方便了很多。
或者说,叫他连岁试都没有资格参加。
总之,不过是动动手指的小事。孙进才实在太过看得起自己的分量了,他所谓的万般谨慎在林瑜的眼中不过是笑话而已。
林瑜撑着脑袋,一边听着里头官员们的聊天。这一屋子绯袍里的最低也个从四品,都是至少半只脚踏进了高阶官员行列的,其他更多的五品乃至于往下的官员都在另一个屋。
这屋子里头哪怕只是随意的聊天也有些意思,偶尔透露出来的信息也值得人深思。特别是简巡抚和马佳总督的一言一行,哪怕众人看上去再轻松,其实都和林瑜一样,始终有一只耳朵一只眼睛,关注着这边。
就比如说今年的恩科,虽然简巡抚主管行政,文教自然也在他的治下。但是,他就不知道,今年的恩科是由着各地的承宣布政使司临时组建考官来进行。无关于所管的范围,只是消息不像这些在京城有根基的人家那般灵通。
“这么说是定下来了?”简巡抚还不至于为了这种事而烦恼,他浸淫官场许久,对这样的事早就见怪不怪。有时候如果可以的话,也会尽量与这样的人打好关系,以确保自己消息的准确性。
林瑜相信,简巡抚对自己的好脸色,有一部分是为了他身后的常柯敏和林如海。
“还没下旨,但是已经八|九不离十。”马佳钰荣抬手品了一口杯中物,叹道,“到底不如醉仙酿绵中带劲,失了几分力道。”去年京中来人,给他捎了几瓶子的醉仙酿,他喝光了之后,一直念念不忘至今。
简巡抚笑骂道:“这里最好的酒也堵不住你的嘴。”又问,“那醉仙酿真有那么好不成?”
那总督就对林瑜道:“怀瑾去年打京中来,若尝过就给那不信邪的说说。”
见简巡抚看过来,顶着一屋子人若有似无的目光,林瑜笑道:“那您还真是问对人了。醉仙酿出自醉仙楼,原就是姑苏本地的酒楼。怀瑾原籍姑苏,自然是尝过的。”又道,“好不好的,怀瑾一人说了不算,何不叫大家都尝一尝呢?”
听着这话,钰荣眼前一亮,急道:“你竟有?”
林瑜点头,道:“自然是有的。”便吩咐身后的白苓,叫他回一趟巡抚府邸。他赶去兴化府的时候自然不会带,但是后来他与京城以及姑苏之间往来速回。自然会有细心地将这个已经风靡了整个帝国上层的酒带个几坛子来。
简巡抚抚须笑道:“可是偏了怀瑾的好东西了。”又催着马佳钰荣,“可有说怎么个临时之法?”
马佳钰荣给了他一个你倒是不客气的眼神,摇了摇头解释道:“这个还不好说,约莫是常例。”一半而言,会由京中派出翰林官去地方住持乡试。但是,在出现恩科的情况时,偏远的地方可能来不及这些翰林官来回的。
就比如他们这边,离着京城是够远了。今年恩科,明年正科,两次乡试。人家翰林官总不能今年来了,匆匆赶回去,明年再来吧?大半年都耗在路上了,也没这么折腾人的。
或者说,也能将人留下,考完明年乡试再回去。但是京城的位置一向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谁愿意凭空浪费一年半的时间。真要有合适的位置,等人赶回去,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这时候,就会叫偏远之地的巡抚自行选了考官进行乡试。但凡是两榜进士的,少有没在翰林院里磋磨过三年的,就算最后没当上庶吉士,大小也沾了一些翰林之名。再者,在座那么些人,都是四品起的。要找出几个翰林官不容易,但是要凑几个做过庶吉士的,却不很难。
不过,这里头倒是正经有一个做过翰林官的。
简巡抚的目光不由得转到林瑜的身上,在他自请外放之前,可不就是翰林院的侍读学士么?更是六元及第、可以说是当今第一读书人了。就算文无第一,那也要等下一个连中六元的人出现,才好在林瑜面前说这话。
他自然是要做这个主考官的,座师的名头轻易不能得。但是,这副考官还需几人,林瑜名正言顺,他为何不顺水推舟卖一个好呢?
脑子里打着主意,屋里听见了这个消息多多少少开始盘算的人,看见简巡抚对着林瑜那和善的样子,心中不免嫉妒。可是,这种事情也没办法说,人家本就是翰林官出身,本来就比他们都要更有资格。
林瑜心中有数,端着茶盏含笑不语。
今日这一条消息,倒是意外之喜。他倒不是想着什么人脉之类的,要论这个,到时候那些举子和座师即主考官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而有好几个的副考官,可没有这样的好处。
乡试之中,阅卷的流程他知道。几个副考官是要对所有的卷子都看过去的,在打上通过或是黜落的记号。一共五个副考官,若得了三个通过,就能到主考官的手里。
到时候,到底是过还是落,看得就是主考官的口味了。
兴化府几个秀才的水平他是知道的,有几个算得上是不错的,在他看了来,比一些真运气考上同进士的都强。到时候,他至少能保证这些人的卷子能送到主考官的眼前。
今年兴化府的秀才格外的少,就不指望能考上多少了。就算这些人能考上一半,也不过是往年的水平。更何况,幸存下来的这些水平实在有些良莠不齐。就算一路上他粗粗指导过一遍,对一些朽木不可雕的也只能表示放弃。
就像是有人天生不是吃这碗饭的,偏科严重,也是没办法。
当然,乡试是糊名的,还用得都是一模一样的馆阁体。但这对过目不忘的林瑜来说,从来都不是问题。就算是馆阁体,每个人的书写习惯还是有些微的差别的,再加上文风,要认出来还真是不怎么费力气。
不过,这样的操作,也就林瑜这样图像式记忆的人能用,一般人就算想,也做不到。
还真是瞌睡时正好送来了枕头,林瑜听着屋里头突然热闹起来的声音,对这一个小小的副考官对这些文人的吸引力有了些许认识。若不是为了兴化府,他这么个怕麻烦的性子,大约是不会想着去谋这个副考官之位的。
对他来说,也没有其他的好处了。偏偏还要在贡院里头呆上半个月,前头考生正在考试倒还好,后面还要看上近千份的卷子,就算他脑子好也不是这么用的。
“嗯?”林瑜瞧着窗外,似乎看到了一个金发的影子。金发?他正当自己看花了眼,可能是阳光下的反光造成的。就看到一个留着金色长发,穿着广袖宽袍的一个高眉深目的人转过头来,对上了他的眼睛。
只见这人看到林瑜,竟是愣住了一般,被身边的人拉了拉袖子这才反应过来。对着高楼之上的林瑜行了一个似模似样的揖礼,还奉送了一个灿烂的笑。
他身边带了他来的友人惨不忍睹地抽了抽嘴角,一抬眼看见林瑜身上的绯袍,面色变了变,暗骂这个不晓事的家伙给自己添麻烦,忙弯腰恭敬地一揖到底。
林瑜见边上的人似有赔礼之意,就对着他微微颔首以示无妨。他本来也没觉得有被冒犯到,只是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西方来的人,未免提醒了他一些不怎么愉快的历史与现实。
他的时间还真的是,不能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