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衔山, 晚潮始生,浣碧凝翠的江面上鳞光万千, 宛若追逐落日的金龙。
陈抟等人乘坐的小舟缓缓靠岸,船行四日临近九江, 附近多是穷山恶水,蛮烟瘴雨之乡,来往船只情愿在江边过夜,也不去那强盗窝子、吃人黑店寻晦气,通常是几家同路的客船一道停泊,彼此好有个照应。
晚饭后周薇烹茶请众人饮用,日前陈抟不忍留她只身漂泊, 打算把她接到峨眉安顿, 便说服她随自己一行同往龙泉,顺便沿路查探仇人下落。
这几日周薇与他们同乘一艘船,男人们都挤船头,把船尾的客舱留给她一人居住。她心下歉疚, 主动承担使女的义务, 为众人煮饭洗衣,将三餐粥水调制得一丝不苟。
“周姑姑,您操劳半天了,坐下歇会儿吧。”
赵霁笑呵呵搬来凳子,请周薇坐下,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硬是缠着她东拉西扯寒暄, 一旁的商荣心头雪亮,明白这纯粹是做给他看的。
那晚在客栈,赵霁干了件令他身心都震惊不已的事,当时他为了忍住那强烈的刺激,险些背过气去,事后昏沉沉恍惚半晌,甚至记不清赵霁什么时候为他清洁了身子。
次日二人照面都脸红耳热,赵霁口齿迟钝,他无言以对,活像两只拴住嘴的骡子。异常的沉默引起陈抟注意,问他们是不是又吵架了,牛头不对马嘴地教育一番。
不久厚脸皮的赵霁先缓过劲儿来,若无其事地逗弄小师父,商荣恨得牙痒,可想到他夜里哭唧唧的惨样便不忍责打,只警告他不许再胡闹耍流氓。
“那不是耍流氓,是一种床笫游戏,名叫吹箫,好多男人喜欢玩这个。杜牧有首诗你知道吧‘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说的就是扬州□□驰名天下,吹箫技术最是了得,试过一次就难以忘怀呢。”
赵霁信口开河编排古人,望文生义到令人发指,商荣想不着恼都难,揪住他的耳朵一通掐拧。赵霁躲不过去,索性拦腰抱起他,扛在肩上转了一圈,再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爬在他怀里撒娇求饶。
“你让我别胡来,那今后也不许再吓唬我,昨儿听太师父说要给你娶妻,我都难过得不想活了。”
商荣的心像浸水的干面团,看看软下来,不想这么快丧失威严,冷声责备:“这有什么可难过的,就算成了亲我不照样是你师父?”
赵霁马上搂住他的腰身摇晃,气呼呼嚷:“不行,我不想跟别人分享你。”
他表现得太孩子气,商荣以为他把自己当成好吃的食物来霸占,哭笑不得地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发髻,命令他转过身去,解开发带,重新为其梳理。
赵霁乖乖听话,满心幸福地享受小师父照顾,尽管他下手粗鲁,没轻没重地把他的头发当成杂草拉扯,疼得他哎哟叫唤,他仍希望这样的时光能日日重复下去。哪怕变成一只小羊,被他拿着柳条啪啪抽打,也很甜蜜开心。
商荣听他一会儿喊疼,一会儿傻笑,跟害了疯病似的,心里越发不自在,草草替他束好发,照肩膀上使劲一推。牛皮糖却不愿离开,再次扭头赖在他身上,闪着贼亮的眼珠子说:“荣哥哥,太师父说要让周姑娘跟我们一块儿走,我看周姑娘对你有意思,你以后离她远点,免得引发误会。”
他只要一发现商荣跟哪个年轻女子多讲一句话,就会用类似的说辞强迫商荣远离对方,商荣无意于周薇,却很烦他这种小肚鸡肠的德行,严肃嗔斥:“你少瞎琢磨,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不能让你这种坏小子玷污名誉。”
赵霁赶忙认错,但不达目的不罢休,故作委屈地使着性子:“可我看到你跟她说话就不痛快,她又是女流之辈,若是个男的,我铁定揪住痛打一顿。”
商荣冷笑:“你这儿知道难受了,当初你和唐辛夷勾肩搭背,我也看不顺眼,那时怎不见你收敛?”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难道唐辛夷不是人是猫狗畜生?”
“不是不是。”
赵霁急得抓住商荣双手,紧紧包在自己掌心。
“你是讨厌糖心本人才不想我接近他,我是因为喜欢你才防着周姑娘,立意各不相同,不能一概而论。”
“你这是强词夺理!”
商荣甩开他,跳下桌子要走,被他从身后抱住,昨晚舔、弄过敏感部位的唇舌转战到他的右耳,一口叼住耳垂,含含糊糊的声音仿佛熬化的糖汁灌入耳中。
“师父别生气嘛,徒儿若说错了你可以纠结啊,如果你说这世上你只喜欢我一个人,那再来十个周姑娘我也不怕。”
赵霁是真急了,越过谋划、筹备、天时地利,直接展开毫无把握的试探,莽撞行事怎能取得人和?
商荣又惊又臊,脸上的热能烧开整条长江,不知所措地发起火来,一个过肩摔撂倒小流氓,声嘶力竭地吼了一个“滚”,随后自己先脚不沾地地跑掉了。
自那以后的好几天时间里,他都做不到与赵霁自然相处,内心慌得长草,表面爱答不理。赵霁并不气馁,依然故我地粘着他,等周薇加入他们的旅程后,又采取先发制人的手段,每当周薇有机会与他们交谈时,他便主动抢话,紧迫盯人,让对方无暇旁顾,成功阻绝了她和商荣的联系。
商荣为求耳根清净,任他淘气,殊不知赵霁并没错怪周薇,这姑娘确实天女思凡,对商荣动了尘心。
二八少女谁不多情?见着如诗如画的美少年,免不了春情萌发,早在商荣归还绣鞋时周薇便对其一见钟情,她性情稳重,绝无轻浮习气,一颗怦然的心深藏不露,反而比以往更坚守礼仪。
被赵霁缠着说话也很高兴,认为他是商荣的徒弟,同他说话就等于同商荣说话,况且他们聊天时商荣都在一旁,自己的声音总会传到他耳朵里。
一对情敌就这样不谋而合,相谈甚欢,陈抟见了还当他俩投缘,认为这也是对郎才女貌的佳偶,兴许能撮合到一块儿。后来细一寻思,终究不能乱了辈分,遗憾地默默打消此念,否则准把赵霁吓个半死。
今夜泊宿江畔,他们的船紧挨着一艘大官船,这艘船是从江夏出发的,与他们一前一后同行了两昼夜,乘客是一家富户,箱笼多得船舱里放不下,在船尾堆成小山。
初见时该船桅挂灵幡,窗悬黑纱,船上男女老幼服色黯淡,男的腰系白麻,女的鬓插白花,像新死了主人。
昨晚两艘船同时停靠黄石矶,清晨周薇早起梳洗完毕,推开后舱窗户往外倒洗脸水,刚好那艘船上的丫鬟也在开窗倒水,窗内哭声阵阵,一位黑衣黑裙的中年美妇正手帕捂脸捶床哀恸。
周薇见其情状悲怜,凝神观望许久,偶然被那贵妇瞥见,四目相对,她蓦地失惊,急忙低头关上窗户。刚走上甲板预备生火做饭,那边一个婆子寻了来,说自家夫人请她过船相见。
陈抟也在场,听周薇说明起因,以为那家的女主人责其偷窥,意欲唤去当面训斥,便替她向婆子赔礼。
婆子挥手笑道:“道长误会啦,我家夫人见了小姐爱还爱不过来,岂会怪她。求小姐过去坐坐,陪我家夫人说几句话,夫人已绝食两日啦,上下急得团团转,一切法子想尽了全不管用。今个儿幸遇小姐,真是天降的救星,您出面哄一哄,夫人一高兴,兴许就肯吃东西了。”
陈抟听得没头没尾,问仔细了才敢应允。
原来那艘船背景深厚,乃南唐司徒周宗的家眷,周宗有两个女儿,都生得国色天香,貌比天人,是有名的周氏二乔。长女娥皇十九入宫,而今已被南唐国主李煜册立为后。小女儿刚满十六,待字闺中,日前随母亲到江夏探亲,感染恶疾,不治身亡,家人正赶着运送灵柩回江宁。
周夫人酷爱此女,一旦夭折,哀毁逾恒,数日来昼夜啼哭,身心都难以为继。方才又在伤心,忽见对面船上一位少女瞩目而视,许是前缘所系,周夫人一见周薇便觉得她与亡女极为神似,还疑心是自家闺女还魂来见,当即命人前去寻找。下人们担心主人安康,叮嘱传话的婆子务必请人过船一叙。
周薇秉性至孝,加之丧亲不久,对周夫人的遭遇甚是同情。经陈抟允许,跟随那婆子去到船上,过了大半个时辰方被两个衣着体面的年轻媳妇护送回来,发髻上多出一支金灿灿的点翠镶宝的凤头钗,想是周夫人赠送的。
待那两名仆妇辞去,她连忙摘下凤钗,向等待她的人们道明原委。
那周夫人痛失爱女,直如被挖掉一块心头肉,因周薇与周二小姐容貌相像,立刻被她当做寄托情感的替代品。见面便如待亲骨肉般亲热,握住她的手又哭又笑,将名姓、年纪、乡里、家世等所有能想到的问题挨着问了个遍。
周薇大多避而不答,但之后以真挚的话语安慰了她,周夫人如同爱女复生,心中一喜,悲苦立减,由周薇作陪吃了些饮食,取出女儿的妆奁任其挑选。周薇不授,她便硬捡了一支凤钗替她插上,还央她晚间再过来吃饭。
黄昏船泊郊野,周薇如约前去探望周夫人,小坐片刻便坚决告辞。周夫人听说她要回船为同伴做饭,命人送来许多佳肴细点,赵霁等人因此沾光打了顿痛快的牙祭。
喝完茶,少年们趁着晚晴上岸活动筋骨,赵霁闲来打量周薇素净的发髻,觉得有点美中不足。刚才周夫人又送了她一支八宝瓒珠花,她等送行的人一走立刻除下收进包袱里,好像那贵重首饰会压得她抬不起头。
他忍不住问:“周姑姑,您把周夫人送您的珠花摘掉啦,不是挺好看的吗?干嘛不戴着。”
周薇微笑道:“做人要量体度行,我一个穷家女佩戴珠宝,自己别捏,其他人看了也不像。”
赵霁反驳:“怎么不像了?您这么美丽出众,天生一副富贵相,要我说周夫人送您的金钗珠花还太寒碜,衬不出您的美貌,须得皇后娘娘的凤冠才配得上您。”
边说边拿胳膊杵了杵商荣,戏问:“你说是吧,师父。”
话中话就是:以周薇的品貌今后完全有条件飞上枝头做凤凰,商荣若有良心就别屈从师命,阻碍她的前程。
摊上个惫懒促狭的徒弟,商荣郁闷窝火,不能当着周薇甩冷脸,淡定笑言:“周世妹戴什么都好看。”
周薇得他夸赞,暗自欣悦,羞得将脸撇向另一边。
赵霁顿生懊悔,他处心积虑隔断这二人,怎么自乱阵脚,反帮他们牵了一次线,忙江心补漏地指着山崖上一丛盛开的野花说:“周姑姑不爱珠宝首饰,那我去摘朵好看的花给您当头饰。”
他自作主张跳上崖壁,很快够着那丛花,可发现上面的花开得更大更艳,等攀到近处,又被更上方的花朵吸引,这样精益求精,直到崖顶才挑中一朵满意的大红色野芍药,摘下来揣进怀里,原路返回地面,不想遥遥目睹了暧昧的一幕。
商荣正面对周薇,细心地将一朵浅色的鲜花插在她的发髻上。
赵霁三魂冒火,七窍生烟,老虎炸毛地冲到跟前,抓住商荣质问:“你们在做什么!”
周薇吓了一跳,以为赵霁怪他们举止轻浮,羞涩都转为羞耻,捂着脸惊慌逃奔。
商荣忍无可忍摔开赵霁,黑脸斥责:“你太放肆了,周姑娘是本门贵客,还是你的长辈,怎么能这样对人家!”
一把盐洒进油锅里,赵霁一蹦三丈高。
“你才过分呢,我刚一转身就对她动手动脚,你刚才手里拿的是什么?那朵花哪儿来的?是不是偷偷摘好藏起来,专等我不在时送给她?”
真实情况是,他在崖上磨蹭太久,商荣和周薇无话可聊,静默到尴尬,忽然看到几步外有一朵粉色蔷薇花开正好,便上前摘下送给她。
周薇欢喜不尽,当时便想戴上,因无处照影,总是戴不合适,商荣看她窘迫,主动帮她插戴,就被赵霁看个正着。
其实赵霁很清楚商荣不会干邪猥之事,故意说得过分,让他亲口否定,从而换取安心。商荣怎肯配合他的任性?当下教他重温了疏远已久的耳光。
赵霁鼻血流出,气急败坏地冲进树林,奔出几十丈,回头见商荣正背对他走向客船,于是更生气了。铁了心赌气到底,跑到林子深处,爬上一株高高的松树,决意在这儿躲上一夜,看那狠心的冤家会不会着急。
焦躁地等到天黑,他无聊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被树下的异动惊醒。睁开眼,一轮皓月已悬至中空,寒星零落,晚风振树生啸。
就在这时,树下草丛传来淅淅沥沥的浇水声,两个糙汉正边撒尿边聊天。
“那艘大帆船上住着一家冷子点,看起来油水不少。”
“你还不知道呢,那就是南唐司徒周宗的家眷,大王早吩咐了,这次劫财是其次,主要是抢他们家的小姐。听说周小姐是江南第一美人,马将军上次在岳阳立了大功,大王答应为他寻个绝色的浑家,抢回去今晚就拜堂成亲。”
“咱们大王真仁义啊,有这么漂亮的女人自己不享用,还让给手下弟兄们。”
“嗨,你不知道大王不好女色,只喜欢标致俊俏的小白脸。”
“哦?我上次听刘三说起过,还当他小子胡诌,敢情是真的呀?要说咱们大王也是一表人才,一般齐整的女人也不及他美貌,难怪会染上断袖之癖。”
“?g,你可别以为大王是那种喜欢被人戳屁股的假娘们,他只爱艹人,上次我随他去九江办事,在客栈里亲耳听到他把一个小倌艹得咿呀乱叫呢。”
“哈哈哈,咱们大王英明神武,才貌双全,换成我也愿意被他艹。”
“就你这模样,等下辈子吧。”
这二人讲话粗鲁淫、荡,明显是土匪山贼一流,从谈话可知他们正随同某个山大王伺机打劫周家的客船。
赵霁竖起耳朵留意倾听,思索道:“夷陵的老丈说云梦泽上有个叫秦天的巨匪,莫不是这两个毛贼的头目?”
想罢纵身下树,双掌齐出拍中二贼背心大穴,他们身子一软,先后倒在自己的尿溺中。
赵霁伸脚帮他们翻了个身,看他们满脸见鬼的神色,故意装出阴森语调吓唬。
“你们是哪家的毛贼?在此作甚?”
左边的贼人比较机灵,颤巍巍道:“敢问何方好汉?我兄弟俩绝非歹人,恳请饶命!”
赵霁笑道:“叫你答话,你反过来问我,看来脑子不大好使,赏你个痛快吧。”
又是一脚,直接将其踢晕。
右边那个以为同伴被杀,吓得嘶声惊叫,裤裆里滚出一堆秽物。
赵霁掩鼻退后,骂道:“想活命就老实回话,不然跟他一个下场!”
贼人哭求:“大侠饶命,有什么话只管问,小的一定老实。”
“你们是哪个山头的?到此有何企图?”
“小的是云梦泽擎天寨秦大王麾下,今晚跟随大王来此剪径。”
“羊牯是谁?”
“南唐周司徒一家。”
“一共来了多少号人?在哪里埋伏?”
“我家大王亲帅三百人马,就驻扎在后面的卧虎岗上。”
赵霁想了想,冷笑道:“听说你们秦大王是个侠盗,为老百姓做过一些好事,本人辜念他无甚大恶,今次暂且放他一马。你速去传话,就说那周家的船有玄真派的高手护航,如若来犯,定斩不饶。”
他用脚尖替那人解了穴道,连晕厥那个一道踹醒,二贼如获新生,连滚带爬逃走了。
赵霁仍不放心,溜回停船处,在隐蔽的地方躲藏,假如那秦天不识时务率众打劫,便率先给予迎头痛击。
夜深沉,风露凝,他静坐一阵,愁绪上头,心想他久久不归也不见商荣出来寻找,虽说自己的做法有些过分,但那人也太忍得下心了,就是弄丢一条喂养多年的狗也会不放心吧。
念念不住,必有回应,正苦闷地发着牢骚,客船上闪出一个白影,顺着岸边草坡缓缓走来,就是他那狠心的小师父。
商荣这次动怒不轻,原本打定主意不管他,回船后陈抟问起,也直说赵霁与他吵架,赌气出走了。陈抟见惯不怪,只怨他二人不省心,入夜不见赵霁回来,商荣又不肯去找,便自己上岸寻了一回,因走错方向,单身而归,对商荣说明早再见不到人,一船人都别想走了。
商荣两头受气,又口是心非地放不下那磨人的冤家,半夜悄悄来到岸上,犹豫要不要上山找人。
赵霁认定商荣是出来找他的,心中一阵激动,就想跑出去拥抱他。附近风声突变,空气似被人撕开一条裂缝,发出呼呼地痛嚎,一道快若闪电的黑影飞向商荣。
商荣看得清清切切,右掌遽然扬起,迅如电光石火般往来人胸后死穴打去。那黑影身法怪异,轻巧躲过一击,又疾如燕旋地一翻,扣住商荣右腕,就势反剪到身后,脑袋贴近他的侧脸,气息直接喷到他脖颈上。
“好一个如花似玉的俊俏小哥,跟孤王回去做压寨夫人吧。”
耳畔响起极不自然的沙哑嗓音,像是把每个字的读音用铲子拍扁再压在一块儿吐出来,商荣惊异刚起,忽见赵霁咆哮着从前方的岩石后跳出来。
“无耻毛贼,小爷宰了你!”